第13章 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
- 無懼風雨,悅享生活系列(套裝2冊)
- 周作人 代哈哈
- 7287字
- 2020-11-05 10: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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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得追溯到七十多年前,新社會還沒開始的時候。
某月某天。蘇州城外。某船埠頭。
落日熔金,碧波之上,一艘駁船剛靠岸,就有一群靠苦力為生的赤臂漢子涌上前。百來斤重的麻袋,要靠他們用人力一包一包往下扛。
清一色的陽剛男人中,卻有一位甩著長辮的年輕姑娘。
她身著不起眼的灰色布衣,面色無波,雙手抓著跟她體重不相上下的麻袋,借著巧勁朝肩上一甩,干脆利落,扛起就走。
纖細高挑看似弱柳迎風的身板兒,爆發(fā)力驚人。
離碼頭不遠、依水路而建的江南傳統(tǒng)式樣的小樓里,有幾雙眼睛,時遠時近,暗中觀察著這個姑娘。
“她就是船老大老李的女兒!我觀察一年多了,她每天忙完家務活就會出來幫忙扛麻袋。父親,母親,如果你們沒意見,我就找媒人提親去了!”樓里的翩翩少年小張,看著碼頭上那一抹令他魂牽夢繞的身影,眼底裝著整個光彩冉冉的銀河系。
老張嚴重瞧不起兒子的叛逆和開放,口吻嚴肅:“我們好歹有田有房,眼下雖世運不濟戰(zhàn)禍連連,但以我們家的實力,還不至于降格迎娶一個販夫走卒的女兒!”
“榮華花上露,富貴草頭霜!人生在世,誰都別瞧不起誰。你也知道眼下世道不穩(wěn),假設有一天我們被逼逃難,一個扛得動麻袋的女人,和一個纏小腳的閨閣小姐,你選哪一個?”小張反駁完父親,又將希望的目光轉到母親身上。
張?zhí)媛峨y色:“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剛才我看見他們家船樓上曬的床單,那上面繡的是——一對黃鼠狼嗎?”
“不不不,母親,不要太在意細節(jié)!那是李姑娘繡的鴛鴦!”其實小張也覺得母親的眼神沒問題。但因那詭異的繡工出自心愛姑娘之手,他愿意自動無條件將它定論成好東西。
張?zhí)詈粑骸澳愀赣H和你,兩代單傳——如果能娶個門當戶對的,比如你王叔叔的女兒小甜,樣貌好,脾氣溫柔……”
小張示意母親不要再往下說,聽他講:“就因為我們家兩代單傳,人少脾氣好——去年過年,族里分魚,別人家一抬上百斤,你就提了兩條回來!還有大前年,我們家田界被二伯母當你面占了一丈!還有大大前年,三伯母跟你吵架,一臉胭脂花粉被你哭成染料缸……母親,門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未來的兒媳婦,她往你身邊一站,以往那些欺負過你的人連喘個大氣都得重新掂量掂量!”
那年頭婚姻市場還不太流行自作主張。小張軟磨硬泡,好不容易泡軟雙親,勉強答應擇日請媒人陪他一起去李家晃一圈。
李姑娘的父親做了幾十年船老大,走南闖北半生清貧,對張家這種有田有房,在本地有一定影響力的高配親家特別滿意。
他勸女兒說:“差不多就答應了吧?”
“差不多?你沒看到他今天跟在媒人后面,人又細又長,跟個麻稈兒似的。嘰嘰歪歪沒走幾步,風一吹,船幫子一晃,撲通一聲就要掉河里去了。要不是我手快一把拖住他,估計這會兒咱全家得跪他靈前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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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對眼的愛情就好比你是一座山,但我愛游泳。李姑娘明確表示拒絕。
“閨女,挑別人的時候先看看你自己!你今年18歲,除了跟船跑碼頭,你還有啥正經(jīng)本事?要不給你支筆,你大字不識一個就算了,寫幾個小字來看看——他家境殷實,有文化有家教。走不好船幫子,不代表他就沒力氣跟你比翼雙飛過一輩子!”船老大是個粗人,拼了老命好不容易湊出幾句大道理。
結果雞蛋不服老母雞,女兒懟他:“你才要跟他比翼雙飛過一輩子!”
李姑娘打死不答應這門親事。
船老大早年喪偶,多年來風雨兼程全靠女兒幫襯持家,打心底舍不得強她所難。只得請媒人轉告張家:小女福薄,高攀不上。
月老將幺蛾子一放,小張一秒喪到人生巔峰。有些人你說不清她到底哪里好,反正這感情瘋長得像野草。
天黑,小張輾轉反側,借酒入眠。
半夜,管家拼命敲門。
小張出來見客。昏黃燈光下,船老大滿臉頹唐,李姑娘雙手絞著衣襟無處安放。他們不是來賠禮道歉的,他們是來求小張辦事兒的。
李姑娘有兩個弟弟。這兩個十一二歲的小孩,這天突然抽風,躲在不知哪支隊伍的草堆旁生火取暖。結果一把火把人家儲備的過冬干草燒掉一半。
兩個煩人的闖禍精被拿槍的給扣了。李家湊不出對方要的賠償數(shù)額,也搬不動什么實權人物出來當救兵。亂世混沌,命如草芥,眼看走投無路,船老大心一橫帶著女兒來求小張。
“你要能幫我救出兩個兒子,我就把她嫁給你!”
山重水復。
舊時父母之命堪比法定婚約。中間省去諸多繁文縟節(jié)。
結婚當晚。小張發(fā)飄,自愿喝到神魂顛倒才被送回新房。
紅燭搖曳。小張繼續(xù)飄,他揭了新娘蓋頭,拖她過來交臂喝酒。
然后,他整個人飄到半空無法落地,一臉心想事成之后的得意忘形,告訴她:“曉得嗎?我那天跟媒人去你家提親。你一臉黑,你爹為了化解尷尬,差你去燒茶水。就那會兒,我覺得你倆弟弟特別可愛,隨手掏了點小錢給他們,讓他們去買肉脯吃。然后你拒絕我,我以為咱倆這輩子沒緣了!沒想到老天厚我,這倆小子拿著我給的錢去買了火柴,燒了部隊過冬草——所以說,命中注定!該是我的,就是我的!”
原來如此!李姑娘豁然開朗。
兩個弟弟平安回家后,她曾追問過,買火柴的錢打哪兒來的?家是她在當,給沒給零用沒人比她更清楚。
結果,哪怕她委屈巴巴把自己給嫁了,這倆豬隊友也支支吾吾沒交待出個丙丁卯。卻原來,解鈴就是系鈴人!
這朵巨大的“男蓮花”呀!
王子灰姑娘的童話故事,轉眼就成人間事故。李姑娘不愛跟人撕嘴仗,只能選擇擅長的,動手吧。
十分鐘后,在眾人調解下,戰(zhàn)果出爐:
小張重傷,滿臉“土豆絲”,一條比一條疼。
李姑娘發(fā)揮得特別好,沒受傷。就是撓人時心情過于激動,手指有點微微發(fā)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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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空相望,幾十年春秋彈指一瞬。新婚夜打架的這兩位,就是我們家年逾九十高齡的老張和老張?zhí)业臓敔斈棠獭?
老張目前健朗且健談,講起往事滔滔不絕。老張?zhí)F(xiàn)在要靠拐杖走路,偶爾有點小迷糊。年前我們去做按摩,她告訴鄰居,說幾個小孩上街坐輪椅去了。
還是折回去說當年。
話說當年,結婚當晚發(fā)生男女對打這種事,影響還是挺大的。
認定自己上當受騙的奶奶堅決要走。爺爺?shù)陌謰屨埑鲎謇镒畹赂咄氐拈L輩出來調停。
長輩公審:“誰先動的手?”
奶奶低頭沉默。不管咋樣,先動手打人肯定沒理,她有一丟丟敢做不敢當。
爺爺頂著大花臉,先前的頹廢一掃而盡,氣場陡升八千米:“我!”
長輩再審:“你為啥要動手?”
爺爺:“我這不是想早點立威嗎?一不小心就……”
爺爺為了自己的面子,也為了奶奶的面子,把責任全攬,挨了一頓痛批。他在新婚夜忙著立威被反殺的事,后來成為遠近聞名的笑料。
賓客散盡后,奶奶收妥一個包裹,準備離開。爺爺借口世道亂,讓她天亮再走。奶奶接受了。
爺爺陪在旁邊信誓旦旦,各種美言美語。紅燭流出很多淚,他說得口干舌燥。她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殘余的酒精在爺爺血管里作祟,他也好灰心啊。心中有岸,才有渡口。可要是她根本不愿跟他同乘一條船,那路要怎么走,河要怎么過?
紅燭燃盡。兩個人坐在漆黑的夜里。不知何時下起雨,緊接著是轟隆隆的雷聲。
爺爺豎著耳朵仔細聽,不對,是炮聲。
那一夜,炮聲響到天亮,日本人搶占上海,順便派戰(zhàn)機摧毀周邊城市的交通樞紐。
塵世里暗濤洶涌。
東方升起第一縷朝霞的時候,爺爺又勸奶奶:“你爹和你弟弟回了鄉(xiāng)下老家避難,最近又三天兩頭在轟炸,你一個人走路不方便……要不,等過些日子戰(zhàn)事消停點再走?”
離爺爺家不遠處有座橋被炸毀,橋附近的百姓住宅也被夷為平地。大白天,活人坐在裹著草席的逝者旁哭得肝腸寸斷。
奶奶雖然有一身不太顯山露水的粗糙力量,但那年她只是個剛滿十八歲的姑娘。在那一聲接一聲的哀號慟哭里,她選擇聽從爺爺?shù)慕ㄗh。
奶奶那時大概沒想到,她就這樣一步步被爺爺這朵男蓮花給拖進婚姻的大坑。
不過,對于人生,婚姻不是目的,幸福才是。
初時,爺爺?shù)淖黠L很有些心機婊,哦不,心機鬼才是。他在外面跟人下棋,奶奶去尋他。她不需開口說任何話,只要身影落進他的視線,他立馬毀棋跟她回家。
為了給對手和圍觀者一個交待,爺爺嘴上能把自己吹得威風凜凜:男人下棋也敢過來觸霉頭。這種女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先回家教訓教訓她。
回到家,他忠犬巴拉地袖子一捋,奶奶讓他干啥他干啥。奶奶沒讓他干的,他也搶著干。姿態(tài)低得一塌糊涂,盲目享受著好好先生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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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國成立后,剛開始爺爺因為頗有些學識,被聘去做了一名小學老師。家里田地頗豐,全家的物質生活很有保障。
隨后土改,重新按人頭分地。爺爺仍是風流倜儻的教書先生,而奶奶不僅要照顧家里的六個孩子,還得為一家老小的口糧忙活。
奶奶眼角出現(xiàn)細紋的時候,爺爺風華正茂。
這時,前面提過的那位“王叔叔家的小甜”出現(xiàn)了。
“小甜”這個時候已經(jīng)長成大齡剩甜。
小甜家是商人出身,她在舊社會是千金小姐。
千金小姐進入號召人人平等的新社會,粗茶難下咽,淡飯沒營養(yǎng),十分不適應。
她特意在爺爺下班路上將他截停,邀他一起往外跑。那時一些舊地主商人采取一些極端的手段往境外跑。
爺爺老婆孩子熱炕頭過得好好的,自然不可能答應。
小甜自認為顏值能甩奶奶幾十條街。她被爺爺?shù)摹把巯埂贝靷宰穑掳鸵惶В呷恕?
爺爺回家將這個當閑話講給奶奶聽。奶奶波瀾不驚。他倆那時還沒料到,人生中出現(xiàn)的每一個人,都是有緣由因果的。
寧靜的日子過到1966年,政策的風向一夜之間變了,大街小巷口號聲不絕,人人都以用亢奮的語氣熟背領導人語錄為榮。許多人被押到街上去游行批斗,學校開始停課,大人小孩整天鬧哄哄。
作為地主階級的后裔,爺爺也被抓起來接受審查。一開始,他被完全隔離,不準任何人探視。后來,因為沒人爆他黑料,他被轉移到一個養(yǎng)鴨場,不停寫自查材料,寫到半夜可以回家睡覺。
爺爺寫得一手漂亮的字,不論毛筆鋼筆,從他手里出來的字,能跟臨摹本異曲同工。
正是這個特長,給他帶來了一線轉機。上頭后來干脆不要他寫自查材料了,讓他改寫大字報。
比如誰誰誰道德淪喪,深夜從生產隊母牛懷里偷喝了一口奶被抓現(xiàn)行……這種東西一寫成百上千份,從村里貼到鄉(xiāng)里,再從鄉(xiāng)里貼到城區(qū)。
大字報需要出去“見世面”,代表著一個地方的臉面,必須得字好。弄權者們幻想著最好把王羲之顏真卿比下去方為最妙。
爺爺寫著大字報,慢慢就把自己給半漂白了。
那時,整個社會,物質和精神一樣匱乏。奶奶積勞成疾,身體開始報警。每到深夜,她就流鼻血。她自己不懂,以為上火所致。爺爺懂,這是營養(yǎng)缺到極致,血小板低出下限所致。
某天深夜,焦慮的爺爺突然生出一個好主意。他寫完大字報的時候,已經(jīng)夜深,鴨場守夜的人會在某個點去煮面條。
于是,他就踩著那個點,從小門爬進去,摸上兩顆母鴨們剛生產的鴨蛋。多了也不敢拿,兩顆,將它們捂在手心,雙手插兜,剛好能藏住。
這些鴨蛋,經(jīng)由爺爺心驚膽戰(zhàn)帶回家,放鍋里用水煮熟,簡簡單單,變成滋養(yǎng)我奶奶的高級補品。
- 5 -
某天深夜,爺爺照例又摸了兩顆鴨蛋往家走。
一般下半夜,黑燈瞎火,路上是沒人的。
不知為啥,這天突然有個人影立在半道上。
爺爺定睛,居然是小甜。
小甜不知道出來做什么的。她也沒想到會在路上遇見爺爺。
為了掩飾,她聲音低低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阿哥哦,我們窮得揭不開鍋了哦。
爺爺當時可能是累了困了,腦袋轉得不靈,伸手就把鴨蛋掏出來給她。
小甜欣喜若狂,接過千恩萬謝。爺爺看著她的背影嘆氣。他心底有安慰,奶奶已經(jīng)不流鼻血,少吃一次鴨蛋也不會妨礙什么。
然而,妖精都是披著人皮來。凡夫俗子沒有火眼金睛,哪能個個辨得清?
小甜第二天就將鴨蛋上交,同時檢舉爺爺盜竊。
她立功了。
正值隆冬,爺爺被責令下塘挖藕。天寒地凍,褲管卷上去,光著腳丫站在淤泥里。沒有噴槍,沒有高壓泵,就靠雙手在泥里摸摸索索。
爺爺?shù)谝惶煜绿粒帜_就凍出大腫包。奶奶難過得說不出話。爺爺彎身,用凍僵的手,從全是污泥的褲卷里掏出幾個臟兮兮的小馬蹄,塞給奶奶。“不虧!藕塘里有這個。我每天帶幾只回來,一樣可以補血!”
這一瞬,奶奶覺得,她和爺爺就像是大地里互相纏繞生長的藤,在風吹雨打的日子,血肉都長到了一起。他疼,她也會疼。他好,她也覺得好。
歷史的車輪碾過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不停向前滾。
社會轉良性發(fā)展的時候,爺爺奶奶的六個子女相繼成家立業(yè)。
就像一棵蒲公英,一個毛球發(fā)散出去很多種子,種子們又分別在土壤安家落戶,又生出許多種子。
爺爺平反后被分到一家國營化肥廠做領導。奶奶在他手下做職工。
許是多年污泥里挖藕的工作給他造成影響,爺爺對荷花有種莫名偏愛。他神經(jīng)質地把離家近的大河小溝都種滿了荷花。夏天蓮子任人采,秋冬蓮藕他和奶奶拿出去賣。大伯是他們的長子,大伯同大伯母結婚那一年,爺爺甚至把院里的大水缸里也種上了荷花。
大伯家的堂哥長到兩歲的時候,這一缸荷花不僅每年開花,暮秋時還能從底下挖出兩三節(jié)香甜的九孔藕來。
爺爺很開心,他在水缸里放幾條小魚,然后抱著堂哥看魚戲蓮葉間。
堂哥年齡小,對游來擺去的小動物很好奇。爺爺去屋后抽根煙的功夫,他搬了只小凳子,自己攀到缸沿邊看魚。然后,不知怎么回事,他就一頭栽了進去。
如果不是大伯母恰好趕到,堂哥那天大概會報銷在那缸小小的蓮花池中。
彼時,大伯母在城里做醫(yī)生,平時鄉(xiāng)下的親戚們有點病病痛痛去找她,她從表到骨,無一不透著高人一等的傲嬌。大伯母將堂哥救過來之后,開始撒潑罵街,矛頭直指爺爺。
爺爺自知理虧,他道歉,想伸手抱抱大劫不死的孫子。大伯母情緒難控,操起掃把在他手臂上砸了好幾下。
奶奶看到這一幕,從廚房沖出來,抱著大伯母不讓打。
大伯聽到吵鬧聲趕過來的時候,沒看到大伯母打爺爺?shù)漠嬅妫豢吹酱蟛父棠汤冻叮纯蘖魈椤?
大伯一言未發(fā),氣呼呼領著妻兒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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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一家三口前腳走,后腳爺爺就三下五除二將一缸花開正茂的荷花,連莖帶根給拔了。
花事即人事。奶奶嘆著氣,隱隱約約,總覺得這樣不大好。后來她生了一場病,以為這劫應在她身上渡過去了。
大伯和大伯母生氣,幾個月沒回家,連奶奶生病都沒回來看一眼。
奶奶就跟爺爺商量著,到冬至的時候,他倆抓一只家里養(yǎng)的鴨,再抓一只雞,還要買一條大鱖魚,園子里的綠葉菜摘幾把,賴也要賴在大伯家吃頓飯。
可未等到他們行動,大伯母的電話打回來了:一向精神百倍的大伯居然一覺睡了再未醒來。
辦完大伯的后事,大伯母從此洗心革面,看誰都順眼,誰找她幫忙都溫和相待。
奶奶總覺得冥冥之中有個因果……
如果當年那個小甜沒有恩將仇報舉報爺爺偷鴨蛋,爺爺就不會被派去挖藕。
如果爺爺不去挖藕,就不會對荷花五迷三道。
如果爺爺不喜歡荷花,就不會在院子里瞎種。
如果不瞎種,大伯家堂哥就不會掉進缸里差點淹死。
小孩子不出意外,大人就不會吵架。
要是那天沒吵架,大伯可能會時常回家看看。
實在不濟,最起碼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想到溫暖和睦的親人,也能走得安詳一點點……
奶奶恨透了小甜。也怨極了自己。
她又想,一切的源頭就是她自己。如果她沒有貧血,爺爺就不會去偷鴨蛋。這樣,小甜也算計不到他。
或者,很久很久以前結婚那天,她就應該堅決離開,把爺爺讓給小甜……
生活的殘酷在于,有的人,還沒來得及說再見,就再也不見了。
失去大伯的奶奶,有好多年都陷在這種想要逆天改命的胡思亂想里不能自拔。
大伯的不告而別,對爺爺?shù)拇驌粢彩蔷薮蟮摹?
大伯是那個年代農村罕有的大學生,曾是全家的驕傲。
為了彌補大堂哥幼年失怙的缺憾,爺爺和奶奶對他總是特別關照。小時候我們想要吃點啥買點啥,就尾巴一樣粘在堂哥后面。他口袋里有錢,就算他沒有,他一開口,爺爺奶奶總是給得又多又大方。
成年之后,堂哥結婚,需要在他就近工作的地方買套房子。爺爺奶奶不避諱任何人,直接掏出養(yǎng)老錢給他付了全款。
掏錢那天,爺爺老將掛帥似的召集全體家庭成員開會。告訴大家他和奶奶將來不指望任何人養(yǎng)老。能動的時候他們自己過,不能動的時候,他會提前備好老鼠藥。一旦發(fā)生衣食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這類情況,他倆就吞下老鼠藥,一個不連累。
如今,光陰荏苒。距離他們發(fā)表這通宣言已經(jīng)又過去好些年。
有人叫他們爸媽,有人叫他們爺爺奶奶,還有人叫他們“太公”“阿太”。
他們倆,就是一個蒲公英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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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老張和老張?zhí)F(xiàn)在跟小叔一家同住。
年前臘月二十八,我們一家三口去看他們。
總共半個小時的車程,老張和老張?zhí)_心得仿佛我們是剛從月亮上回地球似的。我們一下車,他倆就硬塞過來三個壓歲紅包。
老張比較喜歡拉著青壯年聊天,老張?zhí)矚g拉著小司機的手問東問西。
我們家這小司機也不知道像誰,越長越抽風。老張?zhí)珕査骸皩殞氀剑趺词萘搜剑繘]吃肉嗎?”
這個小孩壞得狠,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阿太,我們家一個星期才吃一頓肉,所以我沒辦法長胖。”
這種謊話,含金量低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可他說給阿太聽,阿太的小迷糊馬上犯了,居然信以為真。
阿太眼珠子濕漉漉的。她跟我小叔說:“現(xiàn)在日子怎么這么難過?小孩子都窮到?jīng)]肉吃了。”
老張坐在旁邊全程圍觀他的老太婆出糗,還樂呵呵地說:“唉,老到不中用了哦。年輕時我被她拿得死死的。現(xiàn)在一個小孩就能弄哭她。”
第二天一早,我們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奶奶又拿出三個紅包,說再發(fā)一遍壓歲錢。
我們左推右辭。她堅持要給。
爺爺說:“還是收了吧。你們不要,她就覺得你們有事瞞著她。”
我們只好收下。
開車離開。小司機趴在車窗向后看,他說:“阿太跟在后面。”
我急忙踩剎車。
奶奶跟上來,揚了揚手里的拐杖:“走吧走吧,路上慢點。”
我們又走。
小司機又回頭望:“阿太又跟來了。”
我只好又停。她又跟上來說:“路上慢點。”
如此反復,她依依不舍送了至少大幾百米。而爺爺始終跟在她身后幾十米左右的地方。
眼前就是寬敞的大公路了。她也清楚,前面不能再跟了,于是腳步停下來。
后視鏡里,她站著不動,一直望著我們。哪怕看不到人,只看到個車屁股。
然后,我看到爺爺趕上來,跟奶奶站在一起。
時光長河翻翻滾滾,若干年前,他們就是這樣并肩而立的兩個人。然后變啊變,變出一群人。一群人長大了,他們又回到兩個人。
到家,我們從后備廂將東西往外拿。
我赫然看見小司機的小拉桿箱里有兩罐老年奶粉。
“你拿阿太的奶粉?”
“這是阿太送我的!她說我小,需要吃營養(yǎng)品。”
我們還帶了兩根苗條的綠芯蘿卜和一棵體型偏瘦氣質憔悴的大白菜回來。它們是爺爺放進來的。
他說,這些都是奶奶親手種的。西邊馬路邊種綠化的給他們隔了一小塊菜地。隔壁老太婆種蘿卜,她趕緊也去種蘿卜,種子往土里一丟,中間澆水施肥捉蟲,她一樣也想不起來。秋天隔壁老太婆開始收蘿卜了,她一看,趕緊也去收蘿卜。每年居然也能被她收回來幾根。大白菜也是這樣種出來的,播種、收獲,中間一樣不做。老天爺賞幾棵就幾棵。
平凡世界,蕓蕓眾生。
歲月如酒,足慰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