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寇賢自縊
- 北風落
- 南樓空
- 3270字
- 2020-11-01 10:01:54
隨從前去報官,官府的人尚且未到,寇賢就一下子明白了其中原委,不禁驚出一身冷汗。怔了半刻,急命備車回府。車上,寇賢反復思忖,明白自己已經被兒子逼上了絕路,他現在要做的,只是回去確認那個他最不想聽到結果,而后親手結束這一切。
回府以后,寇賢徑直沖進了兒子寇離的房間里,彼時夫人正在查看兒子傷口恢復情況。寇賢怒氣騰騰,從壁上取下劍來,大吼道:“逆子!你貪墨賑銀,不知悔改,竟然唆使歹人,謀害朝廷命官,你好大的膽子啊!”
夫人被寇賢的舉動一驚,尚且不明白怎么回事。寇賢口中如是說,心底里卻仍然存有一絲絲僥幸,希望自己的推論全部是錯的。
然而,寇離背上的鞭傷顯然沒有促使他反思,反而增加了他的反叛。他掙扎著從床上支起上半身,頂嘴道:“父親愚昧!那厲賀黎而今點亮了‘圣朝天燈’,我寇氏必然遭難,而今不趁著他被皇上禁足在家有所作為,更待何時?不錯,是我指使人殺了他!而今皇上不見任何大臣,加之厲賀黎平日貪名釣譽,朝中誰愿意為他說話?不消說,皇上知道此事之時,那厲賀黎早已化成一堆白骨。再說,厲家有高祖皇帝御賜‘云閣十二寶’人人皆知,我已經命人將現場布置成盜竊場景,誰人能識破?更何況,父親位列三公,統領六部,查辦此案只需要順水推舟,誰人能知始末?難道父親真要等到皇上重新臨朝,厲賀黎再上書彈劾父親才肯出手?”
寇賢本欲親手了解了這個逆子,卻聽到寇離如此振振有辭,更加怒火攻心,竟一時血氣上涌,一個趔趄,坐到了桌子旁的凳子上,一手悟胸,一手拄劍,罵道:“小畜生哪兒來的見識?你知你父親位列三公,厲賀黎只是御史中丞,但你可知他本是比肩王之后,其祖父亦為夸國司副提政史,獲爵禹鄉侯。你又哪里知道,而今太子新喪,儲位高懸,朝內各派明爭暗斗,稍有不慎滿盤皆輸。更何況,厲貴妃為圣上誕下兩子,他朝若有一子能登基大寶,還有你我父子活命機會?你這逆子,你可知而今圣上情緒沮喪,諸臣避之唯恐不及,唯有厲賀黎敢于進諫,且屢犯天威,圣上卻只是將他禁足,你以為這是處罰?這是保護啊!以圣上對厲賀黎之信任,而今他甫才彈劾于我,而后便橫死家中,你以為圣上會輕易相信我?逆子啊!寇氏一門,四世忠烈,盡毀你手!”
說著,寇賢不禁長嘆一聲,老淚縱橫。他丟下劍,慢慢起身,緩步走出了兒子的房間。寇夫人見如此場景,早沒了主見,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在一旁落淚。
寇賢走出兒子的房間,茫然四顧,竟如丟掉魂魄一般。良久,下人看到他似有不適,過來關心,他才回過神,朝自己書房走去。
當日日暮十分,寇賢終于打開了書房門,并叫來了親信隨從寇協,寇賢遞給寇協一小包東西,用錦緞包好。看樣子應是一本書冊。寇賢吩咐道:“你帶著我的拜帖,速將這包東西親手交給玄鑒司提政史慕南歌。記住,一定要親手交。”
“小的明白。”寇協答道,接過東西轉身便走。
“你再給夫人說一下,晚膳我不吃了。”
“是。”
寇賢再次走進了書房內,并反鎖了房門。
寇府隨從寇協將寇賢交代的東西送到慕南歌府上的時候,慕南歌剛吃過晚飯。冬天天黑得早,慕府上下已將點上了燈。
這慕南歌,字風吟,也是世家出生,身長八尺有余,白面無須,儀表堂堂,三十有四就任玄鑒司提政史,可謂年輕有為。其父親與寇賢父親當年是結拜兄弟,所以和寇賢關系一直很好。他見寇賢親隨寇協呈上了東西,心知必非小事。打開一看,那是一封奏折和一封給他的書信。慕南歌展開書信,見里面寫道:
“風吟賢侄臺鑒:
“夸國司提政史、肅平伯寇賢頓首百拜。賢有聞:‘為人者,青史列傳,芳名永留,是謂小成;養子樹才,有功社稷,是為大成。’龍生九子,皆非龍,亦各有成:囚牛工樂,匡正五音;睚眥剛武,百兵叩首;朝風鎮邪,高立臺角;蒲牢善吼,聲傳萬里;狻猊喜靜,常伴青燈;赑屃力猛,從禹疏河;狴犴公允,斷刑無疑;負屃謙恭,襯托碑碣;螭吻好吞,鎮宅安平。此九子,或一時迷惘,終而能改,行正道以補前愆,亦為人敬。
“今逆子寇離,無才無德,空生皮囊;不禮不義,徒增馬齒。老年得子,賢未教之以嚴;兄弟亡歿,妻常溺之以寬,使其是非不辯,正誤不明。
“圣主以賢在朝多年,雖無寸功,亦無大過,憐賢老邁,恩及逆子。甫授戶部郎中,又擢工部侍郎,奉詔西行,巡視六郡,為民解困,代天宣化。天威浩蕩,當晨暮北向,叩首謝恩。然逆子不思圖報,胡作非為,貪污六郡賑銀在前,暗刺朝廷命官在后。痛哉六郡黎民,生死之命,唯系在天;哀哉厲氏一族,累世忠烈,未得善終。
“今逆子所為,人所不齒,天地震怒,愧對圣主,縱百刑加身不足平民怨,五馬車裂不足贖其罪。賢有教化之失,即行自裁,免遭刀斧,身首異處。然古云‘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賢夫婦年逾花甲,兩鬢已霜,逆子無兒,寇賢無孫,門衰祚薄,只此一丁,今若伏誅,寇氏絕后,賢有何面目見先祖于地下?
“每思及此,賢逡巡反復,不知何為。本欲擔其罪,受其刑,然圣主見信,何復欺君?故賢據實以告,不敢私隱。
“賢自當誅,垂垂老朽,死何所戀?唯愿風吟轉呈奏折,達情圣聽,暫保逆子,待寇氏香煙有續,即可罰誅。賢于九泉,尤感懷五內,結草銜環,必圖來世以報。
寇賢頓首再拜!”
慕南歌看完書信,一拍額頭,大叫一聲“不好”,即刻命人備車去了寇府。路上看了寇賢寫的奏折,大體意思亦是如此。直急得反復催車夫速行。
慕南歌到達寇府時,只聽得寇府滿府哀嚎,人員亂做一團,果如慕南歌所料,寇賢在將東西交個寇協之后,便轉身回到房間,吊死在了梁上。寇夫人一介女流,寇離紈绔子弟,又有傷在身,哪里鎮得住場面,雖然有上了年紀的家人張羅,到底人心已經散了。
慕南歌急忙找到了寇夫人。見她還在書房抱著寇賢尸體痛哭,也不顧及禮數了,忙上去將她摻扶起來。道:“我的好嬸娘嘞,此時哪是哭的時候?”
寇夫人見慕南歌來了,心下頓時像找到了依靠,道:“風吟,老爺他……”
慕南歌忙打斷她,道:“南歌已經知曉一切,嬸娘莫慌,一切交代給南歌。”
寇夫人一邊點頭一邊說:“全憑風吟賢侄做主。”
慕南歌見之前送信的下人在跟前,當下分派道:“你速去將府中最緊要的幾個管事的叫來。”又對自己的一名隨從道:“你去請夫人及陳、吳、周三位管家并家丁五十人、傭人五十人、后廚五十人過來。讓老劉叔留守府中,一切大小事務即行處置即可。”
兩人領命去了,慕南歌又吩咐寇府之人準備停靈、車馬、老衣、棺槨一并器物。復對寇夫人道:“嬸娘信我,聽我說道,而今叔父溘逝,嬸娘切不可亂了陣腳。叔父已向南歌托付一切,這里有我,嬸娘自可放心。當前要緊之事有三:一是叔父停靈,此一項待我馬上分派,而后有內子照應,嬸娘無慮。二是今逢國喪,叔父后事具體如何處置,須等圣上下旨,我這就連夜進宮,稟告此事。最最難辦的是第三件,叔父之死是何原因,相信嬸娘必知,叔父特意囑咐我要保下賢弟,南歌不敢怠慢。”說著,慕南歌看了在一旁強忍背上傷痛卻不知該干什么的寇離一眼,接著道:“只有一點,此事依然紙包不住火,必須采取主動,賢弟方有一線生機。請賢弟務必吃些苦頭,自帶枷鎖,隨我一并進宮面圣。否則若先由他人上書,賢弟必死無疑。”
一句“必死無疑”嚇的寇夫人和寇賢慌亂萬分,急道:“全憑風吟處置。”
說時,寇府幾個要緊的管事人已經集結完畢,慕南歌分撥已定,即帶著寇離往禁宮方向去了。
各處宮門雖有把守,但畢竟都是玄鑒司的人,而今要面圣的是玄鑒司提政史,自然都未敢阻攔。慕南歌到達清和殿時,陳虬卻將其攔下了,說宣宗皇帝誰也不想見。慕南歌將寇賢在家中上吊一事耳語于他,陳虬自知事關重大,不再阻攔,一想到宣宗正好白天睡太多這會兒尚且清醒,便親自進入殿內,轉交了厲賀黎的奏折。宣宗讀過,召慕南歌問明原由,便下詔由慕南歌暫領夸國司提政史一職,為寇賢、厲賀黎二人治喪,并收監寇離。
慕南歌進出清和殿不過片刻,此刻心內卻倍感壓抑。明主憔悴的形容,讓為人臣者不禁同心。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大僉內憂外患,而圣上最信任的御史中丞和最得力的夸國司提政史相繼辭世,皇帝卻沒有足夠的心力去應對這一切,只是懶懶地交給臣下去辦。
慕南歌走在殿前廣場上,北風吹得更緊了,他感覺宣宗皇帝,這個帝國的最高象征,此刻像極了一只受傷的刺猬,一個人躲在寒冷的冬夜舔舐傷口。慕南歌下意識對著寒風挺了挺腰,國難當頭,是該他盡忠社稷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