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伴侍紫琴
- 北風落
- 南樓空
- 3608字
- 2020-11-01 10:01:54
伴侍制度是幾百年來,在這片土地上逐漸形成的貴族禮儀制度之一:大僉國民古來就相信,貧苦人家的孩子不易夭折,而與貧苦家的孩子相伴則能保證富貴家的孩子福壽綿長。所以,但凡家道富裕的或者官家之人,都會給自己的孩子找一個亦仆亦姐的“伴侍”。伴侍自然只能是女的,而且出生通常都比較貧賤。若自家的孩子是男孩,那伴侍便會在成人之后嫁給主家公子為妾,按制,伴侍是唯一可以直接寫入族譜的妾。民眾在伴侍的問題上表現出了與時代格格不入的寬容:伴侍從小與主家公子為伴,床榻之間,難免不清不楚。所以只要主家公子與伴侍發生了實質性關系,或者主家公子滿十六歲,伴侍便可以入宗祠,正式成為侍妾了,這也使得“先嫁為妾”在當時成為常態。事實上,大部分伴侍都是在被發現與主家公子有男女之事后,對主家老爺夫人改個稱呼便完事了。至于所謂的入宗祠也只是個形式,趁著年底祭祀一并進行,有時甚至是伴侍的孩子都已經出生了好幾個,在主家公子娶妻之時,才一并與公子的嫡妻夫人舉行婚禮,寫入族譜。對于那些家教甚嚴,從小對男女之事一無所知貴公子來說,女主人會在自家兒孫與正妻成婚前對伴侍“密授機宜”,再由伴侍進行引導,如此一來,等孩子娶別家小姐為正房嫡妻時,自然可以輕車熟路,免去一番尷尬。
而若主家小孩為女孩,伴侍成年后亦會以主家小姐的身份出嫁。而通常來說,伴侍會隨著主家小姐嫁給同一人為妾,主家小姐的伴侍做妾,是不能入族譜的,其名也要在主家公子的伴侍之下。
而不論主家小孩是男是女,伴侍都會在主家受到如小姐般的待遇,在府中也被稱作“亞小姐”。伴侍雖然一般說來年齡比主家公子小姐大兩至三歲,但他們的婚姻安排,從成為伴侍那一刻起就已基本確定,當然,男主人的伴侍另嫁或嫁而為妻的并不鮮見,女主人的伴侍另嫁他人的亦有聽聞。但無論如何,自古以來伴侍先于主家公子小姐出嫁的實例是絕少有見的。
從歷史發展的角度看,伴侍制度逐漸形成,在大僉走向最頂峰,再往后還能再延續幾百年。然而伴侍制度給世家大族帶來了一個他們一直忽略的結果:由于伴侍往往先嫁,所以常常也是先產下麟兒,“嫡不為長,長不為嫡”的尷尬處境也決定了無論是皇位還是公卿爵位,都是傳賢不傳嫡,傳德不傳長,客觀上保證了世家大族甚至皇室接班人的素質,卻也為家族內部的分裂埋下了隱患。
身處時代洪荒之中的華紫琴并不會想到這些,她的出生及幼年經歷決定了這一生能成為皇子伴侍而不是死于少年已經是福分了。
紫琴本是北方趙國夢丘人。成武十年,天大旱,趙國南部餓殍遍野。紫琴的父母帶著尚在襁褓中的她越過邊境逃到大僉,父親餓死中途,母親勉強支撐,走到了高碌城下。正好厲蕭到此視察災情,協防邊城,這也是厲蕭告老還鄉前的最后一項差使了。
州郡每日施舍的米粥數量有限,孤兒寡母如何搶得到?那日舍粥場上米還沒下鍋,厲蕭在現場視察。紫琴母親為搏女兒一線生機,沖上舍粥臺,雖被侍衛攔下,卻成功引起了厲蕭注意。紫琴的母親將紫琴放在舍粥臺上,對著厲蕭叩了三個頭,便縱身跳入了煮沸的大鍋中。在場之人無不驚愕,厲蕭亦明白這個不知姓名的婦人之用心。于是收留了紫琴。紫琴懂事以來,便常常聽身邊人講起母親當年之事。雖然父母留給自己的,除了一塊隨身的美玉,脖頸上一塊紅色的胎記以及衣服上寫著的“華紫琴,生于玄康三年六月初七日”以外便再無其他,但她仍是能從故事中體會到那個生她救她的女人的偉大。
成武十一年臘月十八,寧衷出生。厲皇妃本來想找一個家世分明的女孩來做伴侍,但厲蕭堅持就讓紫琴成為寧衷伴侍。一則紫琴生于趙國玄康三年六月初七,也就是成武九年六月初七,比寧衷大兩歲半,年齡正好合適;其二,她相信紫琴母親舍身相救,其義動天,后生必得護佑;其三,六為陰之極,紫琴生辰六月初七,正是極陰轉陽第一日,將來若寧衷遇劫,若紫琴命格能引動寧衷運勢,是否會轉潛龍勿用為見龍在田也未可知。
成武二十六年的春天,伴侍華紫琴和主家公子寧衷以及侍衛游順、隨從游從雇人一起扶著厲賀黎的靈柩,朝厲家故里——大僉都城西北方向的小城夷州去了,也開始了為厲賀黎守孝的一年時光。
在夷州的日子,較之在京城,寧衷更加清閑了。厲皇妃當掉了“云閣十二寶”中的瀚海明月,得到得錢除交那次厲賀黎上《諫天子去內帑書》的“罰款”,剩下的全部給了紫琴。置辦喪事用品、雇人扶靈北歸雖然花掉了很多,但仍然有一些剩余。寧衷心思更加專注于讀書撰文,似與世界徹底隔離了,而紫琴日日盤算著如何開源節流,讓寧衷不致吃苦,她全部心思都在寧衷身上了。
紫琴處處為寧衷著想,寧衷卻似乎并沒有真正去理解過紫琴。他們朝夕相處的十四年,僅僅也只是大僉的“伴侍”禮法的結果,寧衷對于自己是什么想法,她其實并不清楚。眼見自己已經十六歲了,雖然伴侍隨侍守孝,可以不必忌諱男女之事,尤其是離開京城之際,厲皇妃對自己“有所交代”,希望自己能利用這一年守孝時間為寧衷開枝散葉,然而自己又如何好開口。況且,厲賀黎死后,寧衷較之前更加寡言少語,紫琴擔心他在心內憋著什么事情,心思就更加不在自己與寧衷的事情的身上。
夜闌人靜,寧衷總是喜歡在庭院看星星。他查遍了典籍,立志要將眼睛所能看到的天星全部叫出名字。每每夜色晴好,寧衷總喜歡抬一把躺椅,在院子里看那滿天繁星,紫琴也喜歡在這個時候將另一把躺椅搬到他旁邊,陪著他一起看星空。寧衷會給她講每一顆星星的故事,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寧衷才一反白天寡言少語的狀態,變成了話癆。在夷州的一年,紫琴從寧衷那里聽到了熒惑守心、聽到了月離于畢、聽到了太白蝕昴、聽到了三垣、四象和二十八星宿,然而她始終和寧衷一樣,特別對北斗七星情有獨鐘。
這一日夜晚,天已經黑定,玉兔未升,正是觀星的好時候。紫琴收拾好一切,看寧衷還在院中躺椅上躺著,怕他著涼,便拿了一件衣服出去給他披上了。
“已經很晚了,公子還不休息?”紫琴走到寧衷身邊問他道。對于身邊比較親近的幾個人,寧衷讓他們直呼“公子”而非“皇子”。
“我再看一會兒,你先休息吧。”寧衷眼睛看著天空,回答道。
紫琴沒有說話,進屋將另一張躺椅搬了出來,放在寧衷旁邊,也躺了上去。
良久,寧衷問紫琴道:“紫琴,你知道開陽的輔星叫什么名字嗎?”
紫琴思索片刻,回道:“之前聽公子說過,不過我忘記了。”
寧衷雙手抱頭,道:“它叫‘開陽增一’,你知道這漫天星斗,為何我特別喜歡開陽嗎?”
“這你好像沒有說過。”紫琴轉過頭看了寧衷一眼,夜色中已經只能看到他面部的輪廓了,然后回過頭,輕松地在天空找到了開陽星。
寧衷接著說道:“漫天繁星,目所能見,開陽是北斗七星中,唯一一顆有輔星的。其實我真正喜歡的并非開陽,而是他的輔星開陽增一。‘開陽增一’,世人又叫他‘開陽輔’,你聽聽,它的存在是多么卑微,連自己的名字中都被鐫刻上了‘開陽’的名字。你知道嗎,北斗七星中最亮的不是開陽,最暗的不是開陽,位置最關鍵的不是開陽,甚至用七星找到正北的紫微星也不需要開陽指示位置,然而但凡世人了解北斗七星,就會知道開陽,就繞不開開陽。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為它有顆輔星,是世人發現的第一顆有輔星的星星。”
講到此,寧衷也回頭看了眼紫琴,又將目光放到北斗七星上,接著說:“世人總是說開陽有顆輔星,叫‘開陽增一’,卻沒有人說開陽增一有顆輔星,它叫‘開陽’。這會不會很不公平呢?為什么‘開陽增一’連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名字都沒有,他的一切存在都只是凸顯開陽的與眾不同。是啊,世人仰望星空,第一個映入眼睛的就是北斗七星,通過七星,我們可以確定周天所有星宿的位置。七星太耀眼了,它就像璀璨星河的指路燈。然而你仔細看,你就會發現其實開陽增一在夜空中并不算暗弱,甚至它和七星中的天權星看上去差不了太多。可是為什么世人記不住開陽增一呢?這僅僅只是因為它是開陽的輔星,它身邊有明亮的開陽,而開陽又是‘星河指路燈’——北斗七星中的一顆。七星在,開陽的地位便不會動搖;開陽在,開陽增一便只能埋沒無名。”
寧衷講到動情處,不覺內心又是一陣壓抑之感。其實若換作他人,自然可以從這話里聽出寧衷的意味。不必說,他想到的是先太子寧劼與自己。然而紫琴的腦海中,此刻想到卻是自己與寧衷的未來,寧衷告訴過她,開陽的輔星也被稱作伴星,而她的身份是“伴侍”,所以她稱總是稱“伴星”而不稱“輔星”。她道:“公子,我覺得事情也未必要這樣去想。北斗七星縱然高懸夜空,可都何其孤單?只有開陽還有增一相伴,由此是否以可以說也是一種幸運?公子講過,星天位移,也許千萬年之后北斗七星將不再是現在的樣子,它們也將無法指示出北極紫微的位置。而就算到那時,開陽和開陽增一卻仍然在一起。想想看,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瑤光已經飄散四處,彼此不識,唯有開陽和開陽增一,縱使流浪到天河盡頭,依然相伴一起。對比人世,一生太短,遇到的人也會不計其數,大部分都分道揚鑣了,又有幾個可以聚首到底?如開陽和開陽增一一樣,相事如初的,何其之少!”
寧衷自然明白紫琴話里的含義,他看了看紫琴,夜色掩蓋了他的情緒,只聽他半晌,從嘴里蹦出一個字:“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