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回徐春兒與救下她的瘋漢。

過了滁州，一路往東走，便臨近揚州。瘋漢子在前面牽著馬，肩上扛著槍，槍頭挑著酒葫蘆，徐春兒騎在馬上，兩人都一言不發。一路上沒什么人，老馬走得很慢，但卻一直在“哼哧哼哧”喘著氣。

午后的太陽斜斜地掛著，長長的官道一眼看不到頭，前幾日的雨水早就在烈日下蒸發殆盡。不管是人還是馬都已經走了一上午，水米未進。徐春兒雖然騎在馬上，但也累得緊，一陣困意瘋狂襲來，她的上下眼皮不斷地在打著架。

“懷遠，你看！”沉默許久的瘋漢子突然吐出來了一句話。

徐春兒被驚醒了，她順著瘋漢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之處，有一片看不到頭的水，黃色的水。水聲很大，嘩嘩的響個不停，好像是從天上流淌下來的一樣。

“那是什么？”她不解地問道。

“江！”瘋漢興奮了起來，“是長江！”

徐春兒也開心地咧開了嘴，看見了長江，就說明有水了——不是因為口渴，而是因為小孩子愛玩水的共性。不一會兒，瘋漢便牽著馬走到了江邊，徐春兒趕忙下馬，擼起了袖子蹲在岸邊玩起了水。

彼岸很遠，遠的幾乎看不清岸上的景色。江面上一艘艘大大小小的帆船在來往穿梭，十分地繁忙，千百年來一直如此。長江中心波濤洶涌，正在發出響徹天空的流水聲，而岸邊卻是娟娟水流，透過渾濁的江水還能看到水里像簇擁在一起像森林的水草，以及在水草里緩慢游動的魚兒。瘋漢矗立在江邊眺望，浩氣長舒；徐春兒蹲在水邊拍打起水花戲弄著水，悠然自得。這大概就是英雄與少女的區別吧。

“哈哈哈，真好玩?！毙齑簝鹤灶欁缘匕央p手浸泡在了水里，濺起一陣陣小水花。此時的她是真實的，完全不像是一個男孩，更多的是一個小女孩的本真模樣。

瘋漢子仿佛是被感染了，他清氣清嗓子，嫻熟地唱了起來：“領皇兵四十單五萬，好一似龍離大?；⑾律?。西唐的楊膽賊有書現，一封書下奔道遼王府前。我王爺拆開了書信觀看……”

“有魚！”徐春兒突然興高采烈地叫了出來。

瘋漢沒有遲疑，他運起鐵槍，朝著水里一槍扎了下去，只一挑，掀起了一個大大的水花，鐵槍揚起，一條肥美的大魚正掛在槍頭上來回甩動著尾巴。

“懷遠，嘿嘿嘿，咱們有魚吃了。”瘋漢咧開了嘴。

不一會兒，兩人協作著升起了一堆柴火，瘋漢將魚的內臟掏空，鱗片刮凈，用一根木枝穿住，就著火烤了起來。

烤至三分熟的時候，魚腥味消了許多，瘋漢從懷里拿出了一個半個巴掌大的小包，輕輕拆開，有一小撮鹽安靜地躺在里面。他抓起一點，均勻地灑在了魚肉上。

當魚烤到六分熟的時候，已經有一絲烤魚的香味了。徐春兒看得眼饞，肚子也隨著這撲鼻的香氣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那個，大哥，應該可以吃了吧?！?

“不行，娘說過，半生不熟，吃了拉肚子?！?

“嗯……好吧。”

不一會兒，魚已經烤至全熟，焦黃的魚皮包裹著白嫩的魚肉，雖然沒有太多的作料，但是其散發的香氣已經讓半天沒吃東西的二人垂涎欲滴。

“哇，好香啊！”徐春兒連連嘆道。

“嘿嘿嘿?！悲倽h用沾滿黑炭的手摸了摸鼻尖，“你和娘不在的這些日子里，我經常自己烤著吃，好幾次我烤熟了之后，都有人想來搶……”

瘋漢說著，用槍尖將魚頭和魚身劃開，一扯，整條魚骨便被扯了出來。他十分慷慨地將肉最多的部分遞給了徐春兒，只給自己留下了魚頭和魚骨。

徐春兒趕忙接住了魚肉，大快朵頤了起來，全然沒有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那……后來呢……”徐春兒的嘴里塞滿了肉，說話都不清楚。

瘋漢咂了咂最粗的那根魚刺，道：“后來啊，想來搶肉的人都被我給殺了，哈哈哈哈。”

徐春兒聽此，心中一驚，突然想起來了那天眼前的這個男人大肆屠殺的畫面。她看了一眼瘋漢，此時他的臉上完全沒有殺氣，笑容天真得像一個孩子，仿佛剛剛那番話就是一句玩笑一般。但是徐春兒清楚，這可并非玩笑。

徐春兒沒有說話，而是低著頭自顧自地繼續吃著，全然不知危險已經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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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們兩個臭乞丐，都給本大爺把肉放下！”這聲音來得突兀，二人都不知道何時有人靠近了他們。

徐春兒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個子不高，瘦骨嶙峋的少年，正手持一根魚叉，手指著他們。

“沒聽到嗎？把肉放下！”

頃刻之間，八九個歲數與之相仿的少年手持著棍棒砍刀從草叢中鉆了出來，站成一個大大的圈，將二人圍住了。

在長江一帶，有一群漁民組成的盜匪，水性極好，常常截殺江邊來往的旅客，或者驅船在江面上打劫過往的船只。他們通常在得手后，要么駛快船進入蘆葦蕩隱匿行蹤，要么靠著極好的水性潛入江水，江湖上的人都稱之為“水鬼”。

洪武年間，長江下游一帶，有一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江洋大盜，號稱“攪浪龍”，手底下有幾百個“水鬼”，稱霸江河湖海，常常截殺過往的商船和旅客，在得手后又化整為零，混入漁民中隱匿行蹤，連朝廷的水師都對他們無可奈何。

徐春兒或許是被嚇到了，她丟掉了手中的烤魚，躲在了瘋漢的身后，那瘋漢也拎起了筆直立在火堆旁的鐵槍，將徐春兒護在身后。

“你們是何人？”瘋漢冷冷地問了一句。

帶頭的那個孩子王手持魚叉，罵道：“你們這兩個臭乞丐，不知道這片水是我大哥攪浪龍的地盤嗎？但凡在這片水上做擺渡打魚的營生，都要按時上繳保護費。你們兩個乞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在此私自打魚，還生火烤魚，最可惡的是還把魚烤得這么香……”

“老大！”一旁的少年提醒了他。

“嗯……咳咳……那個，好在我大哥宅心仁厚，今天就不取你們兩個乞丐的窮命，只要你們交出身上的所有細軟金銀……咳咳……還有你們烤的魚，爺爺我就饒你們不死！”

徐春兒上下打量，這群孩子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身上的衣服又舊又臟，還都是補丁，大概都是附近漁民的孩子。他們糾結在一起，嚇唬嚇唬外鄉人，順便掙點小小的不義之財。

“你說誰是乞丐呀？”徐春兒竟然毫不畏懼，站了出來戧聲道。

“你呀，你這個小乞丐！”

“我看你才像乞丐！穿的衣服又舊又臟，還那么多補??！”

“我……”孩子王氣得直跺腳，“這可是我娘親手為我縫制的衣服，你竟然說它又舊又臟？”

徐春兒白了他一眼，“本來就是又舊又臟，我又沒說錯！”

“你穿的也好不到哪去！一身的土，臉巴臟兮兮的，一看就是好幾個月沒洗過，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鄉巴佬！”

“你才是鄉巴佬。我是……我是……”徐春兒也氣得直跺腳，但是她卻有太多的話不能說出口。

“哈哈哈哈?！币慌缘暮⒆觽兌急贿@對罵的兩個人逗笑了。

可是，歡樂的笑聲又戛然而止。

“錚”的一聲，一個血淋淋的槍頭從孩子王的后背鉆出。他難以置信的看著自己的胸口，一根生銹的鐵槍就在電光火石之間突然穿過了自己的身體。

“刺啦”，瘋漢緩緩將手中的鐵槍從孩子王幼小的胸膛中拔出，頓時血流如注。

“殺人啦！”孩子們驚恐著叫喊著，徐春兒也被眼前一幕嚇得說不出話來。

還沒等孩子們跑出多遠，瘋漢一個健步追上前去，又一槍挑死了一個正在逃跑的孩子。接著，他撿起了從孩子王手中掉落的魚叉，用力一扔，準確命中了另一個孩子的后背，那個孩子的身體被這跟魚叉無情地穿透了。

瘋漢還想殺人，但是孩子們有的鉆進了蘆葦蕩，有的一頭扎到渾濁的江水里，都不見了蹤影。

“嘿嘿嘿，懷遠，他們都被我趕跑了，我們繼續吃魚吧?！悲倽h拔起地上的小草，擦拭著槍尖上的鮮血。

徐春兒哪還有心情吃魚，她驚恐地著看著地上三具同齡人的尸體，一直抖個不停。

徐春兒鼓起了萬分的勇氣，眼含淚水地對著瘋漢說道：“他們……都還是孩子啊?！?

“啊？”瘋漢撓了撓頭，“懷遠不想吃魚了么？不怕，等會兒大哥去給你打野兔去，嘿嘿嘿嘿嘿?！?

“他們都還是孩子啊，你為什么要殺人！”徐春兒質問著他，但是卻不敢把聲音放得太大。

“懷遠……”瘋漢丟掉了手中的槍，臉上漏出了難受的表情，“懷遠怎么了？哥哥烤的魚不好吃嗎？”

他轉動著眼球，似乎在思考這什么，看起來很焦急，“別怕，哥哥馬上去打野兔，懷遠不哭，懷遠不哭……”

徐春兒這時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淚流滿面?；蛟S是因為害怕，也或許是因為憤怒。

瘋漢走了過來，用他那雙滿是歲月痕跡的手，輕輕拭去了徐春兒臉上的淚水，“懷遠不哭，懷遠不哭，哥哥馬上給你去打野兔去，哦……”

徐春兒捏緊了拳頭，雙手雙腳都在不停地發抖，不再說話了。這時的她開始意識到，眼前的這個瘋子雖然待她似親人一般，但仍然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