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間路遠，各自天涯（二）

“無量壽福！”一名衣衫襤褸的老道拄著竹杖，正跟這位街邊賣卦的道士問好。

“無量壽福。”靠在椅子上小憩的道士離明瞥了一眼，無所謂地應(yīng)道。

“道友，可否容我在這乞點吃食，我逃難至此地，已經(jīng)餓了好幾日了。”老道突然靠過來，跟離明說道。

“友個狗屁！誰跟你是道友了！”離明當即罵起來，“這才剛走了個老和尚，又來個老道，想跟我搶生意，沒門！”

“我就討點飯吃，道友你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老道又懇求道。

“呵，好像這年頭誰就好過一樣，拿著你的破爛好滾，不然別怪我不客氣，我要是動手了，你這把老骨頭可受不住！”離明不難煩地趕他走。

“小輩，你不要欺人太甚！我看你是后輩才不跟你急的！”老道再也忍不住，跳起來大罵道。

“呦，我倒想看看你怎么急！”離明差點氣笑了。

“你！”老道見他軟硬不吃，也無可奈何，只說道，“罷了罷了，可惜了，教你錯過大機緣了！”

說完，收拾下便要走。

“還故弄玄虛呢！”離明一腳踹過去，直接踢得他一個人仰馬翻。

老道被踹得氣血沖頭，經(jīng)脈不穩(wěn)，嚇得他趕緊爬開。

“什么玩意！”見那老道跑遠后，年輕道士咒罵道。

那老道剛走不久，這攤子后的酒樓里便走出一個醉醺醺的少年，顯然是吃了不少酒。

自從知曉青青被迫遠嫁他鄉(xiāng)后，三郎悲憤難解，終日在酒樓中買醉。那日，池家人上門，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如他所想，是上門提親來了，可惜，最后卻落得個如此下場。

家中人雖多次勸導(dǎo)，但反倒是引得他更加憤懣，無奈之下，也只能任其放縱。

“這不是王家三郎嗎，怎么，喝個爛醉，借酒消愁啊！”年輕道士調(diào)侃道。

“我勸你不要惹我！”聽得這話，當即心中忿氣升起，扭過頭來，狠狠說道。

見他那憤怒狀，道士趕緊閉上眼裝死，他可不想招惹這個炸毛的小老虎。

喝醉的三郎在街邊漫無目的地游走著。

經(jīng)過一小巷時，聽聞其中有喧鬧聲傳出。

只見幾個潑皮無賴正在圍毆一名衣衫襤褸的老者，想來應(yīng)是近來南國來的流民，流落至此，被混混欺負了。

三郎酒意上頭，剛剛的怒氣未消，正一身火熱，無處施展，見此不平之事，便是一股子氣上來，大步走去，一腳踹去，怒斥道：

“你們在干什么，一群人欺負一個老人！”

“你又是拿來的玩意，管我這閑事！”其中年紀最長的帶頭大哥厲聲說道。

“我正窩火著，倒教你們送來門來找打！”三郎酒勁正濃，那管他們?nèi)硕鄤荼姡呗暯械馈?

“我倒是想看看你怎么打！”帶頭大哥吆喝道，要教訓(xùn)教訓(xùn)這毛小子。

“老大，這廝穿得有模有樣，不像是尋常人家，非富即貴啊，我們還是不要招惹為好。”一旁的小弟輕聲提醒道。

帶頭大哥聽得此話，思忖片刻，叫道：

“哼，今日就放過你！”

撂下狠話后，便領(lǐng)著小弟離開。

待到那幾個混混離去，老道趕緊爬起身來，連忙對三郎謝道：

“多謝公子相救！”

這老頭這是方才從離明攤位上走開的老道，他本想在這巷口歇息一會，卻不曾想被這群潑皮盯上，差點要被打個半死。

老頭又掏出金銀若干，雙手奉上，以報答救命之恩。

“不必了，你留著便是。”三郎瞥了一眼，毫不在意，即欲轉(zhuǎn)身離去。

醉意上頭，三郎吟道，“人間無情，千金何惜！”

“慢著！”身后的老道突然叫道。

“還有何事？”三郎回頭道。

“小子，你既然看破紅塵，不如隨我修行道法如何？”老道笑道。

“你是......”少年遲疑道，“仙人？”

三郎自小起，便是聽著神仙故事長大的，像這般的情景，很難不讓人聯(lián)想到那些傳說。莫非，真就讓自己遇上了？

可老者衣衫襤褸，落魄不堪，哪是一副該有的仙人模樣。

老者注意到少年的疑惑，輕咳了兩聲，高聲道：

“怎么小子，你不信？且看好嘍！”老者直起身來，眼神凌冽十分，哪還有半分方才那副龍鐘之態(tài)。

老者雙手捻訣，口中念咒，就要發(fā)威。

轟隆！

不料晴天一道霹靂落下，直接劈在他身上，打斷了法咒。老者全身被炸得漆黑，如黑炭一般。

三郎亦是被嚇得坐跌在地，雷聲猶在，心驚肉跳。

“方才不過是我施的召雷之術(shù)，莫要慌張。”老者口中如此說道，心中卻暗罵，不就施個法嗎，至于給我劈一道雷下來？

少年雖略有疑惑，但看那老者在雷霆之下，雖看似狼狽，卻毫發(fā)無損，遂心生敬意，趕忙伏地大拜，喊道：

“仙人神威，懇請仙人收我為徒！好了卻這紅塵！”

“吾派修行，最重心性，你路見不平，出手相助，是為俠義，不貪錢財，是為淡泊，因而我愿收你做徒，不過我這還尚且有一關(guān)，你要是過得了，便可入我門修行，若是過不了，只能是有緣無分了。”老者緩緩道來。

“仙人請試！”三郎話語堅定，無所畏懼。

“好！昔年重陽天尊在人間修行時，‘竹冠頂按，木鞋襯腳，游歷水云，身軀零落（注1）’，如此方得真性，正所謂‘眾皆笑我貧淪落，教他骨頭，無福長流落。（注2）’。至此，我派子弟，無論出身王公貴族，還是豪商巨賈，皆要行乞食以磨礪心性。因而，在你入門前，我要你隨我行走人間，四方乞討，忍辱含垢，破除我執(zhí)，你可愿意！”

“弟子愿意！弟子愿意！”三郎高聲直呼。

老道不知從何處變出一把剪子，扔給三郎，要他把衣裳剪爛，又要他抹上污泥，解去束發(fā)，好是個乞兒模樣。

三郎毫不猶豫，動起手來，三下五除二，身上的衣物便破爛不堪了，身上的銀兩也隨地而棄。又捧起黃泥，涂在臉和衣裳上，拿下木簪，披頭散發(fā)。

片刻下來，原本風(fēng)采照人，俊秀不凡的少年郎已經(jīng)成了一個邋遢的小乞兒容貌。

“師父，這樣如何？”

老道見他從容果斷，毫不在意，心中頗為滿意，又道：

“好，這般你便是半只腳踏入我門。如今將要遠行，在這方土地可還有留戀？我許你回家與父母通報一聲，好作了結(jié)。”

“師父，我與家中情已斷絕，只需托人知會一聲便可，只是我尚有一玩伴，難以割舍。他本是個棄嬰，后被義塾先生收養(yǎng)，一年前老師才離世，我與青青又離他而去，他不過才十三歲，便孤身一人，只怕是寂寞煞他！”三郎想到靈玉，心中不忍，又道，“師父！徒兒懇請您也一并將他收入門下，他自幼向往仙俠事，心善有俠心，又極為聰慧，定然也是個修行的好苗子！”

“既然如此，你便去找找他，凡事具說與他，若是他能受得了這苦，我再收一徒又何妨。”老道答道。

三郎拜謝，快步趕去了靈玉宅中。

------------

大門牌匾上書“白府”的靈玉家宅。

“靈玉，靈玉！”三郎高聲叫道。

不一會兒，靈玉從里走出，見著三郎這般模樣，驚道：

“師兄，你怎么成了這副模樣！”

“不礙事，不礙事，我有大機緣說與你聽！”

來不及進屋內(nèi)，三郎將其所遇之事，具告知與靈玉，并邀靈玉一同修行仙法。

靈玉沉思良久，心中掙扎，最終還是婉言拒絕：

“師兄，我還是算了吧。”

“靈玉，這可是百年難遇的機緣，倘若錯過，不知道何時再有。先前我們雖作約去訪仙，但真到了仙家洞府門口，我們這些凡人就真能進去嗎？如今正好遇上仙人指點，可謂是千載難逢，千萬不要錯失良機啊！”三郎苦口婆心，真心實意勸說道。

“我......”

靈玉剛想說話，三郎又道：“莫非你是嫌乞食太過低賤了？靈玉，你糊涂啊！其中輕重，顯而易見啊！”

“并非如此！”靈玉解釋起來，“自從師姐離開后，師兄你便日日買醉，消沉不已，我亦心中悲涼。前些日子，先生托夢與我，說了許多。我又考慮良久，如今決心要去文都求學(xué)！更何況，先生交給我的囑托，我也沒有完成，還不能離開！”

“是我誤會你了，”三郎神色頹然，知道已沒結(jié)果，說道，“既然你意已決，我也不想強迫你。只是如今我們?nèi)耍钦娴囊鞅紪|西了！”

三郎席地而坐，已不在乎地上臟不臟，悲嘆道：“唉!要是能早走幾日，何故落得如今下場！”

“師兄，我......”靈玉心中有愧，如果不是要等自己完成先生的遺囑，想必如今他們?nèi)艘呀?jīng)走上旅途了，就算沒有自己，他們兩人一同遠行，也是極好的。

察覺到靈玉的神色，三郎急說道：“靈玉，我沒有怪你的意思！這或許就是命吧！”

日落西山，暮色濃濃，晚風(fēng)吹來，單薄的衣裳難以受住早春的寒涼。

三郎坐在門檻上，遙望遠方天際，又想起昨日光景，恍若夢境一般，頓時心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眼里有淚，淚中有光。

良久，三郎釋然一笑，站起身來，拍拍衣袖，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只剩幾塊破布，又不禁啞然。回身與那個情同手足的少年，高聲道：

“靈玉！你既有宏愿，便無須顧忌，一往直前，他日若是受欺負了，且先忍著，等我學(xué)道有成，再替你出氣！人間路遠，各自天涯，你照顧好自個，我先去這世間看看了！”

“師兄，保重！”

言盡，三郎轉(zhuǎn)身離去，高歌道：“莽莽天下千里，赫赫人間萬載，休說別人無情，那管得什么苦樂！”

望著那少年背影在盡逝于暮色中，靈玉亦有恍惚之感，他想起師姐絕筆中那句“昨日嬉游今日別”，忽然間很難受，就像是獨行于曠野中迷失方向，又像是在池邊打撈水中月影，說不清道不明。

直到那個身影消失了好久，直到星辰開始閃現(xiàn)，少年才收回心緒。

回到內(nèi)院，來到了蘇老先生的舊居。

靈玉打開柜子，從里面拿出一個木盒，打開找到了一封信件。

老先生曾叮囑過他：

“你以后要是有意走文道，便去我房中柜子里的檀木盒取出其中的書信，是我早就給你寫好的舉薦信，你憑此信件，去文都的行道書院找一位號云禾的君子，那是我求學(xué)時的先生，他會收你做學(xué)生的。不過憑你的資質(zhì)，想必也用不太上吧，就當是替我問候一下我的老師吧，畢竟我這個學(xué)生，應(yīng)該是讓他失望了吧。他要是見到你，或許會開心不少.......”

清夜里，少年心中已有決斷。

----------

注1、注2：出自《重陽全真集》卷十二《河傳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