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酒醉人心不醉月
- 風月人間
- 言隨意
- 3011字
- 2020-11-01 09:24:52
李白鹿有些疑惑地看著他,似乎不知道他為何要突然說一句這樣的話。
郭望山只是咧嘴笑,少年看出了幾分苦意。
一壇酒,還有一多半。
鐵匠大手拍在白鹿的肩膀上。
“這刀,還沒起名字。現在就交給你了。”
郭望山聳了聳肩,只覺肩膀一陣酸痛,伸手去揉也不頂事。
“天下第一的宋齊志也不厚道啊,說是借,怕是丫的就沒打算還吧。”
李白鹿心知,郭望山此刻已是滿心醉意,可他還是笑著開口:“想來前輩也沒打算叫他還給你吧。”
郭望山眼睛一瞪,身子一直,雙手不自然地揮舞。
“你這娃子,說話咋這樣!
你給我告訴他,他就是不還刀,也得把鍛刀的錢給我送過來!”
李白鹿一時沒忍住笑了出來,郭望山也笑了。
只聽他說:“哈,他當然還不回來這刀了。若是成功,這刀會斷,老子半輩子幾十年心血也算是有個交代。若是失敗,他人會死,連帶著這把刀會一起死在他的夢里,連一絲波瀾都不會有。”
李白鹿覺得宋清和郭望山之間肯定發生過什么事情。
不然為什么宋清不愿親自取刀,郭望山不想和宋清見面?
這個老鐵匠,今天在這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給我告訴他”。
想來,是真的有很多話要對宋清說吧。
先前面對李白鹿的咄咄逼人蕩然無存,鐵匠一口一口灌著酒,這番景象被白鹿看在眼中感觸頗深。
打鐵的爐子里爐火不熄,屋外明月初升,這所謂清田城說的是清田郡的中心,可真要說人氣,還不及白鹿走出來的梁城。
原因無他,不過是清田郡域盡皆貧苦罷了。
李白鹿抬頭。
公子向北看。
北方有宋長安,有白芷,有宋清,有他的過去。
可南方有他的未來。
宋清在臨走之前曾單獨跟他談過一次話,也正是那一次他接過了宋清的信。
那次,宋清坐在屋中,面容嚴肅全然沒有平日的不正經。
他只說了一句話,便讓李白鹿淚流不止。
宋清說:“你想知道你是誰嗎?”
白鹿做夢都想知道自己的身份,這一點與宋長安完全不同。
李白鹿從小便思念著自己的父母,雖然宋清與李靈把他和長安視如己出,但或許是宋清與他二人訴說真相過早的緣故,白鹿打小便想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究竟是何人。
想知道是何人給自己起的名字,想知道他的木牌是何人所刻,想知道那些冰冷的行徑下是否還有溫暖的心。
李白鹿試圖追尋答案,可他毫無頭緒。
終于,宋清的話就像是朝陽破曉,使他在長夜中終于得見天光。
“你想知道你是誰嗎?去南方找找看吧。
你想知道的一切,江南自會有人告知。”
“可……”
宋清搖頭,“有些事,不是言語能說清的,終究是要你自己去走上這么一遭。
但你要記住,你是我宋清的弟子,也是我宋清的孩子。
若是有一天真的扛不住了,你在這個小村子里,還有個家。”
說罷自己笑了起來,干咳了兩聲又繼續看著白鹿,嚴肅道:“記得出去之后不要給我丟臉,我宋齊志最不怕的就是麻煩。
有麻煩,盡管報我的名字!”
李白鹿有點沒聽懂,但也沒有多問,只是把宋清說的話都裝在了心里。
當時老頭眼睛一眨一眨的,明明都快睜不開了,可李白鹿分明在這個古稀之年的老人眼中看到了星辰。
或許,郭望山所等待的天下第一,如今仍是個少年。
清風夾雜著雨絲飄灑在院落之中,月光透過稀薄的云層應和著春天的夜景。
清田城的夜晚并不繁華,沒有其他城池的鬧市喧囂,有的只是一片寧靜,一片祥和。
正如它的名字一樣。
郭望山提著酒壺跨過門檻大步流星,到了院子正中的時候停了下來。
李白鹿看著大醉的郭望山,心中升起一絲豪氣。
少年不思考其他,想到便說了出來:
“酒醉人心不醉月,幾人笑我飲春秋。”
郭望山突然扭頭,滿臉胡子沾著酒水在月光下閃著銀光,老人豎了個大拇指。
“好!好啊!”
李白鹿舉起手中的酒杯,朝老鐵匠喊了句:“前輩,來給我也整點兒。”
郭望山甩著酒壇子,“好嘞!”
邁步往回走,手腕一傾酒水便從壇子里倒了出來。
“夠了夠了。”李白鹿連連道。
鐵匠騰出一只手點著少年的腦殼,笑道:“娃子你啊,文采好,有意思,就是這喝酒不夠意思。宋清這么愛喝酒的家伙怎么看上你了?
誒,也不對,他家那婆娘也不讓他喝酒。
哈哈,天下第一大自在終究也是落了個不能喝酒的下場。
當年最能念叨的,就是什么逍遙自在,到最后連個酒都不能喝,不值得不值得。”
李白鹿不管他說的什么,只是低頭抿著小杯中的清酒。
郭望山搖頭晃腦,幾步又轉回了院子當中,緩緩將酒壇放下,生怕一不小心打碎了。
而后老頭張開雙臂,抬頭望天,似是要擁抱天空,又像是在享受春雨。
雨絲撒在他這一身不像是尋常老人家的肌肉上,與剛才灑出來的酒混雜在一起。
郭望山兩指伸出,放在眼前便要將云后隱約的月亮摘下來。
又突然身子一低,眼睛看著地上,伸手將他的酒壇“悠”了起來。
沒錯,是悠了起來。
只見酒壇從郭望山右手飛出,在天上劃出一道弧線,精準落在鐵匠早早伸出的另一只手中。
噸~
噸~
噸~
幾大口下去,這算不上真正烈酒的液體入腹,便是一旁并未飲下多少酒水的李白鹿看在眼中都覺得有些醉了。
“哈哈哈哈!”
鐵匠手舞足蹈,在院子里跳起舞來。
幾時今朝夢醒,極目望去,不見當年。
手書當日紅塵,回身俯瞰,終成彼岸。
也許再過幾十年,李白鹿也能領會到現在鐵匠的欣喜。
但那時,就又是因為另一座江湖的風流俠士了。
這些話,郭望山在看到李白鹿那躡手躡腳的喝酒模樣便想到了。
但他不會開口言說。
畢竟……有些事,不是言語能說清的,終究是要他自己去走上這么一遭。
抬手捻月,仰天痛飲,男兒當似此。
白鹿抬頭一口悶下了酒杯中剩下的酒水。
果然……不出意料地嗆到了。
院子里的郭望山看到這一幕,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
可他越笑,笑里就越是多出幾分苦澀,像是心口死死堵著一顆大石一般,意氣難盡,有話難說。
終于,這一縷說不明的情緒將這個鐵匠的最后一絲防線沖垮。
有淚從這個老人的眼角流出,口中念叨著什么旁人已是聽不見了。
突然,老人抬手,將酒壇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啪!”
酒壇應聲而碎。
云層一夜都是這般薄薄的模樣,并未擋住那透出來的一點點月光,而細雨也就這樣慢慢地下了一晚上。
老人孤零零一個人站在院子里,李白鹿靠在門框上,看著這個鐵匠。
老人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口中不停地念著什么。
現在,才是真的醉了。
李白鹿搖頭,準備把郭望山拖回屋子里面,以免淋雨感冒。
可他就在他手即將碰到郭望山的胳膊的時候,老人家胳膊一抽,頭一扭,全然不理會少年的舉動,仍是繼續著他的奇特舉動。
白鹿也怕傷到郭望山,因而站在一旁看著鐵匠耍酒瘋,計劃等他累了睡著了在把他搬回去。
郭望山抬頭仰天,伸手指月,這次卻沒有之前捻月的詩人氣,而是大喝一聲:“老天爺,你憑什么!”
這一聲將李白鹿嚇了一跳,再看郭望山則是全身肌肉鼓脹,已經做好了隨時跟人打架的準備。
“賊老天!我知道你沒錯但老子就是要罵你!
他們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他們說生死有命天定萬物,他們說人間曾有真仙在,他們說盡人事聽天命……
他們把話都扣在老天爺你頭上,就像是自己有什么問題都能說是天注定,然后就能名正言順地為自己的過錯開脫。
但,老子不信!”
“老天爺!你若是有靈!
今天一發神雷劈死我算了!”
一旁靜靜看著的李白鹿又被嚇了一跳。
“憑什么!
誰他媽真的想一個人過?你以為我真的想要飲這酒?
我他媽的!
我他媽的……
我他媽也,也想有個自己的家啊!”
郭望山的聲音驟然小了幾個度。
“可……家,除了她以外,其他有什么意思。”
郭望山抬頭輕輕開口,似是害怕把身邊的酒氣吹散。
“宋齊志如今也要開始當年未完的事情了,可你卻再也回不來了。
天下第一誤我三十年,可我竟誤了你一輩子。
我是個粗人,最后也只是落了個鐵匠的身份,沒能當上當年的天下第一,沒能造出天下第一的兵器,也……錯過了天下第一好的你。
是望山的錯。”
今日于此,我敬你一杯。
不敬過去江湖,只敬過去江湖里的你。
清酒醉月,不醉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