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雷雨陣陣,大夢三千一黃粱
- 三尺刀鋒問青冥
- 唐三十一刀
- 3112字
- 2020-11-01 03:07:44
楚白沒有管溫酒私下的小動作,目光放在遠處大雨中隱約可見的洛陽城城墻之上,微微瞇眼,思緒飄離。
兩名驛卒被殺,兩名驛卒皆出自邊軍,雖然案件撲朔迷離,疑點極多,現在還未曾有半點頭緒,但查到最后,定然不過是東廠宦官與首輔大人腥風血雨斗爭下的冰山一角而已。他奈何不得大貂寺安靜海與司馬太后,更撼不動千年世家之最的王氏族長王長安,雙方十余年的權爭,早已不是錦衣衛要動便能動得了。
相比之下,他更感興趣的是年僅十五歲的少年,之前小旗官從什長拿來的折子,說鎮上的平民只知少年三年前流落在此,不知來自哪里,身份未明。
這僅僅只是最不起眼的地方,少年身上,陰盛陽衰,鬼氣十足,更有大妖留下的深郁妖氣,體內又曾遭受魔教秘法重創,竟未死去,隱隱之中,似乎還有一縷縹緲虛無的浩然仙氣,幽幽渺渺。
天下六道,儒、道、釋、妖、魔、鬼,小小少年獨占其中四道,他居鎮撫司四十年,唯一所見。更令人驚異的是,如此牽扯,少年偏偏的極有踏上修意一路的天賦,若是浩然人間的平凡人,早已死了。
這些且不去說,實則他最喜的,還是少年的心性,那疊聲出問,實則是破其心房,令其惶然,可謝玄分毫未受影響,未有半點猶豫糾結,冷靜近乎冷酷的出聲回答,不似此時少年。既有天賦,又有心性,為人更是極為不錯,日后大道有望,許是再過半個甲子,他便是錦衣衛未來之人。
“溫酒,回洛陽你去戶部一趟,查清楚這小家伙的底細?!背资栈匦纳?,又囑咐道,謝之一姓在京畿之地并不多見,天下間最出名的便是有七十二牌坊功德林的陳郡謝氏,那可是千年之中,第一儒學家族。
雨水中他臉色冷漠,目光卻有暖意。
大雨傾盆,洗滌天地。
在大雨的另一邊,謝玄可不知錦衣衛眾人想法,在門檻上枯坐了半個時辰后,終于起身,拖著酸麻的雙腿,挖出兩位叔留給自己的銀兩,又從柴房的耗子洞中掏出自己攢下的碎銀,點了點數,收攏裝進口袋里,撐起一柄油紙傘,往鎮上走去,開始忙碌起來。
在此中間來了一撥人,三五名精瘦的漢子,自稱是洛陽城總驛的,查看了下單王信、郁何的尸首,又上樓在兩位驛卒所住的房間內翻騰一陣,卻是什么也沒有尋出。最后下了樓,冷漠的道明天會有新來的兩名驛卒上任,順便扔給他一錠銀子。
少年明白三五漢子話中的題外意,無非是他與驛站沒有什么瓜葛,滾蛋而已,他一言不發的接下了銀子,將他們送到了門口,還恭聲客氣的道了句謝。
三五名精瘦漢子中領頭的家伙,穿著洛陽總驛的灰色衣服,牽馬站在門口,望著神色平靜的少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開口欲言,可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翻身上馬,向洛陽城呼嘯而去。
這年頭死的人已經夠多了,為何讓這孩子牽扯其中?走吧,走的越遠越好。
領頭的漢子嘆息一聲,策馬遠去。
謝玄撐著黑色的油紙傘,先去找了鎮上南邊的道觀里面牛鼻子老道,因為他與落魄老道士關系極好的緣故,牛鼻子老道見到少年并不高興,冷冰冰的就要下逐客令。
少年從懷中摸出十兩紋銀放在案上,白花花的銀子不愧是浩然人間最好用的物當,牛鼻子老道士立馬變了臉色,眉開眼笑,諂媚的都快擠出水來,隨后故作高深的問起少年是不是需要做場法事,是不是要尋一墓地,心思聰慧的少年冷冷相望,老道士自討沒趣,帶著少年去邙山尋找風水寶地。
一路上,老牛鼻子道士心有迷惑,兩名驛卒的死在鎮上已經傳開了,按理說,這場法師應該是那位道門敗類的落魄老道人主持才對,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怎么少年就找上了自己?
雖然牛鼻子老道打心里看不起落魄老道人,但都是混一行飯的,他可深知那個老家伙比自己高明的多,就說算卦,老道人一口極為古怪的卜辭就超出自己幾個安瀾鎮那么遠。
牛鼻子老道在小鎮混得風生水起,靠的就是揣摩人心,自然不會蠢到向身邊的少年說出心底疑惑的,撐著雨傘,一手縮在衣袖中,十兩紋銀已被摩挲的溫暖。
少年沉默的趕路,大雨仍在頃灑,邙山山路并不好走,幾次摔倒在泥水中,又咬咬牙站起身繼續走。
他原本也是想讓教好的老道士來主持這場法事的,可是他走出驛站門外,發現那個破爛的棚子已經在大雨中傾塌了,里面幾件老道士的貼身物件也沒有了,他悵然的知道,蹭吃蹭喝的老家伙怕是知道以后再也享受不了免費的酒菜,于是不告而別。
少年大雨中面對木棚,孤零零的站了許久,默然離去,對老道士沒有絲毫的怨恨,雖不認同但也表示理解,不過是人之常情啊。
人都要吃飯的,老家伙繼續待著驛站,怕是要餓死咯。
少年打心底還是希望那個疲懶邋遢的老道長日后的過得舒服些的,那位挺無賴的老道長,是個不多見的好人。
大雨中,他撐著雨傘站在傾塌的雨棚前許久,最后輕輕的說了句:“老道長,希望你今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山高水遠,江湖路長,日后再相逢。”
訂好了三日后出殯的時辰,從邙山上回來,天色近黑,謝玄先去鎮上的香火店,砸了一大筆銀子,讓香火店里面的老板明日早點趕到驛站,備好香燭紙錢,布置好靈堂,又匆匆趕往鎮上的酒樓。
鎮上酒樓正值晚飯的時候,熱鬧非凡,鎮上的食客們相聚桌上,談論的都是驛卒被殺的事情,說得有鼻子有眼,宛如就在當場見到驛卒被人一劍捅穿了胸膛,其狀慘烈。唏噓之余,幸災樂禍的說起驛站的少年雜役,能死乞白賴的靠山沒了,免不了又要流落街頭,開始討飯。
少年面無表情的看著別人對他指指點點,冷嘲熱諷,徑直的找到酒樓掌柜的,又是砸下好大的一筆銀子,拜托掌柜的將三日后的酒席包下,順便帶上桌子椅子,在菜色上面,決不能苛刻。
酒樓掌柜笑吟吟的收下銀子,說了幾句客客氣氣的安慰話,心下卻是欣喜,巴不得少年早點滾蛋。
少年未來之前,驛站的伙食都是酒樓派人送到的,點的菜品價格不菲。少年燒火做飯的三年之間,兩名驛卒很少光顧酒樓,損失了好多的銀子,酒樓掌柜那個心痛,直到今日,終是守得云開見月明啊。
至于那個小家伙日后當歸何處,呸,誰他娘的管呢!
少年走出酒樓,開始在小鎮中挨家挨戶的敲門,讓鎮上的人們,三日后來驛站參加兩位大叔的葬禮,又免不得又被人奚落嘲笑,更有因他遭受私塾老先生板子的頑劣孩童,手舞足蹈的指著他罵唱,“大災星,從東來,克死驛卒真是壞!”
少年一言不發的承受了,甚至還擠出笑意,說道讓孩子一同前去,給兩位驛卒大叔送行。
穿過大半個小鎮,謝玄雙腿已經酸脹,他走到米酒鋪前,微仰起頭,怔怔的看著寫著“東南枝”的招牌。
米酒鋪門扉大開,酒客卻少了不少,長長的大通柜上,幾名酒鬼百般無聊的喝著悶酒,心情不快。除了酒鬼,沒有慵懶而坐,風情萬種的周姨,也沒有跑來跑去,青裙飄揚的雀兒,只有一位站在大通柜后,一邊翻著賬本,歡天喜地打著算盤的中年外鄉人。
少年心思微沉,收起傘走了進去,向坐在原本周姨位置的外鄉人問道,“你好,請問周姨和雀兒在不?”
外鄉人聞言停止了打算盤,抬起頭斜眼看向滿身泥濘的少年,嫌棄道,“叫花子走遠點,我這里沒有什么周姨雀兒的,早在兩個時辰前,這鋪子就轉給我了,那一對主仆收拾東西走人了!”
走……了?
少年如遭雷擊,身形重重一晃,幾乎跌倒在地。他茫然掃了眼顯得空蕩的酒樓、喉嚨動了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片刻后,才徐徐回神過來,失魂落魄的走了出去。
他拿傘,沒有撐開,繼續的向著小鎮的下一戶人家走去,滂沱大雨打濕了他的頭發衣服,每一滴落在的雨滴,就像刀,狠狠的砍在他的心頭。
大雨中的小街上,僅有幾名神色匆忙趕路躲雨的路人,望見了少年,嘴角譏諷,當真好生清冷。
少年低著頭,看著黃色渾濁的雨水在腳下流走,慘然的笑了笑,想起了老先生曾說起的句子,顫顫道,“莊周夢蝶,大夢三千吶……”
三年,足足三年的時間,仿佛是場無比真實又美好的夢,讓人沉醉其中。在今日,似乎冥冥之中有根手指,輕輕一戳,夢境怦然炸裂,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心沉深淵,又是一無所有了。
原來一切,不過鏡花水月而已,沒有人會喜歡自己,他們喜歡的只是兩位驛卒大叔的銀子而已。
少年很想哭,卻發現不知自己如何去哭?
本就一無所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