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坐下，挑起長長黛眉，忽覺又少了點什么，款款起身走出后門，不消片刻折回，手中多了份后廚專門為她所制作的上好糕點，這才心滿意足的重新坐下，單手托腮，興致勃勃，好似在梨園等待一場大戲開場的觀客。

嘖嘖，六扇門指揮使的唯一嫡傳弟子、洛陽城內百年難得一見的修行天才、青冥天下根基最扎實的三境修意者，未鞅。昭庭樓的小家伙，你的頭銜相比起來就大大不如了，可不要露怯呦，不要丟了昭庭衛的臉。

她淺淺而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那酒窩中似是裝滿了世間最好的美酒，引人癡醉。

她是初九，北鎮撫司錦衣衛，飛流衛的總旗，更是一位不過二十八九的女子。

一刀一黑衣，如同開鋒的長刀，徑直的闖入了越王樓。

在初九的授意下，無人阻攔，任由未鞅在幾個廳堂里尋了一番，最后才在三樓的“柒月”堂尋見了正在大快朵頤的兩人，饒是他自認心境如刀，不在乎外物，也不免怔了怔。

方才在小巷中好生等待了一會，本以為他們差不多吃完飯了，可瞧著桌上大小碟盞數十個，還未放入火鍋的各類食材堆積如山，怕是結束尚早。這兩人，怎的如此能吃？

站在以燈節鬧市為景的廳堂門口，他遲疑抉擇了許久，終是等待不及謝玄與江紅妝吃完午飯，闊步向那孤獨的八仙桌走去，步伐沉穩堅定有力，清聲作響。

“能占個座？”他仰著頭，淡淡的問。

謝玄聞聲抬起頭，好奇的打量了眼這位分外古怪的同齡人，露出溫和的笑容：“可以的。”

未鞅點點頭，也未開口道謝，冷著臉拉開右側的紫檀木椅坐下，雙手平放在膝蓋上，虛握半拳，雙腿并攏，身體微微前傾、姿勢端端正正，銳利難當，仿佛他就是身后的長刀，堂堂正正，取直而光明磊落。

謝玄的目光，悄悄的在黑衣少年身后的長刀上停留了片刻，雖不認識不良刀，可也能感受到和這位自己年紀相仿的家伙，身上的那股不加掩飾的敵意，以及肆意流露、根本掩飾不住的刀意。

莫不是六扇門的，這座洛陽城，敢對錦衣衛如此肆無忌憚的表示敵意，也唯有六扇門中的那群捕頭了。

來什么，接著便好。少年心中如此的說。

剛剛吞下一大塊鴨血的江紅妝抬眼，明眸滿是好奇的打量著不速之客，指了指未鞅身后足足半身之高的長刀，又拍了拍自己靠在桌腿上的長劍，好奇的道：“背著長刀而坐，你就不嫌硌得慌？”

未鞅漠然置之。

我之一脈，刀如命，命如刀，修行刀道者，視刀為生命道侶摯友，怎能自己坐于椅子，而放刀在地？這如將摯友至于何處！

小姑娘撇了撇嘴，真是個奇怪的家伙，比起謝玄還要古怪。也不去管他了，抓著象牙箸在磕了磕，端著青花瓷碗站起身，萬般認真的在火鍋里夾著肉丸，僅是片刻，便將碩大的青花瓷碗堆得滿滿當當。

未鞅眼神冷漠的瞧著兩人，目光在不周劍上轉了轉，忽然覺得身后的長刀“新亭”太長，頂在后背確是有些礙事兒，悄悄的將布索松開了些。過了會兒，猶然不對，沉默了會兒，終究默默將長刀解下，靠在身邊。

黑衣的少年瞧了眼兩人的眼色，發現他們并未在意自己，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氣，覺得后背的確舒服了許多，如此之好，之前怎的未曾發覺？

紅色的輕幔之后，默默觀賞這幕洛陽城百年難見一幕的初九笑的花枝招展，幾乎從椅子上跌下，未曾想到，大理寺的小家伙竟然如此有趣。帷幔之前，就連四位向來心境平穩如水、波瀾不驚的琴師都十指微滯，琴聲曲調不易察覺的微變紊亂，此般場面，她們實在未曾料到。

這是飛流衛的幾人第一次見到這位未曾露面，卻名動京城的小家伙。

未鞅出身于廬州府一戶普通捕快之家，他的父母在一次辦案無意中卷入了江湖散修之間的紛爭，死于仇家報復。

他十二歲的年紀時，被六扇門的指揮使李仙芝帶入洛陽，此后便在大理寺練刀閉關，未曾踏出大理寺一步，卻是練出個三年三境，破境如吃飯喝水般簡單。六扇門上下，將他保護的極為嚴密，故而錦衣衛內對他的卷宗檔案極少，只有扶余一年前登高遠觀，觀其破三境的氣象之后，留下的一句評價：“一往無前，氣象萬千。二十年后當之天下刀修第一人。”

能讓風華絕代的扶余自認不如，可見這名少年，日后是何等的大道輝煌！

謝玄自是不知道身邊的這位，是錦衣衛最大的對頭六扇門的絕世天才，更不知道他是有攜著傲氣而來，要見見壓著六扇門幾百年的昭庭樓，新來的小師弟。

見見這位同齡人，或許十幾年后，這座洛陽城不再是楚白與李仙芝的南北對峙，而是未鞅與謝玄的雙雄爭鋒。

謝玄瞧著黑衣少年盯著火鍋，喉嚨蠕動，溫和笑道：“朋友，你還未吃過午飯吧？不需客氣的，反正我們也吃不下這么多。”

“誰與你是朋友！”未鞅怒道，可未拂袖離去，他要等謝玄吃完飯，有一些話兒，要與他親自說道說道。

謝玄渾然不在意未鞅的無禮，如此自傲的家伙，他在顛沛流離的那幾年，見到的有很多，其實很多家伙心眼并不壞，只是一種保護自己的姿態而已，掩飾自己的內心深處的自卑。他笑著將最大的肉丸挑了出來，放進江紅妝的碗里。

小姑娘笑的眼睛瞇成一條線，像一只小貓兒，被撓到了最癢處，頓時覺得謝玄的練刀還是很有前途的嘛，還算帥氣。

如此好會兒，桌面的食材還是堆的很高，端坐的未鞅驀然開口：“好吃么？”

“越王樓的火鍋，當然好吃啦！”江紅妝撇過腦袋，奇怪的瞧著他。這不是天下間最明朗的事兒，怎么還要問，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哦。”未鞅頓了頓，生硬道，“這頓我請了。”

說罷，也不顧兩人投來驚訝的目光，抄起旁邊多出的一雙象牙箸，微抬手臂，卻見黑影閃過，一卷羊肉便被撈起，幾乎沒有什么停頓，就沒入了口中。

小姑娘目瞪口呆：“你不怕燙么？”

未鞅面色漠然的搖了搖頭，他是不怕燙的，即便比這要灼口數倍，依然無懼，一是因為他要吃的很快很快，不要在吃飯的上面浪費多余的時間，余出的時間，練刀更好。二是他前幾年在日日夜夜浸泡六扇門指揮使大人專門請南疆異士配置的藥液，身如鋼鐵，冷熱不侵。

白色的象牙箸再次撈起了一塊鴨血，快若奔雷，讓江紅妝和謝玄瞠目結舌。

兩人出神的功夫，又是幾塊食材落入了未鞅的肚皮，這下可惹得小姑娘不高興了，如此下去自己吃什么？所有的東西都被這個古怪的家伙吃了哩！

小姑娘不甘示弱，同樣落筷如電，也不顧燙嘴了，夾著食物就往嘴里塞，大有和未鞅一較高下之意。

謝玄瞧著斗氣的兩人，目光掃過放在椅邊的長刀，有意放緩了自己下筷的速度，嘴角勾著淺淺笑意，覺得不請自來的黑衣家伙，貌似挺有意思。

輕紗紅幔，初九為了不讓自己的恣意笑聲傳蕩出去，死死的捂著嘴，嬌軀抖動，那份上好的糕點，早就被她不知丟進哪個角落去了。她可不是四境之上的仙師，困于三境修為，還不能做到布下阻隔聲音的法陣，只能拼命的忍著這股難以抑制的笑意。

這出戲，比起梨園的開春大劇還要分外精彩，誰他娘的能夠想到，那個傳聞冷漠如刀的未鞅，竟如此？

琴聲悠長，原本舒緩的曲調，在琴師的有意撥動下，歡快了幾分。外面風卷殘云，江紅妝和未鞅很快便將鍋里的熟透食物挑的沒有任何的剩余，只能眼巴巴盯著未熟的食材，手中抓箸，蓄勢待發。原本桌面所堆積的食材，所剩無幾。

若不是謝玄在一旁默默不停的添加食材，兩人早已是沒得吃了。

當最后一塊牛肉被江紅妝夾走，未鞅放下筷子霍然起身，居高臨下的凝視謝玄，一字一頓的認真說道：“我叫未鞅，出自六扇門。”

“很高興認識你。”謝玄起身，作為昭庭衛，自然知道與六扇門的恩怨，也聽說過六扇門的這名六扇門的天才，心有訝然。可他沒有半點針鋒相對的意思，拱手作揖，話里不帶火氣兒，“我叫謝玄。”

未鞅敷衍拱了供手，只是將靠在一邊的長刀重新負起，鄭重的扎好，便要走了，“半年后，我會壓境向你問刀。”

“我定當接刀。”謝玄錯愕片刻，卻沒有絲毫的怯意，只是笑了笑，“那便約好，半年之期。”

問刀而已。

將牛肉吞入肚子的小姑娘抬起頭，詫異的瞧了眼謝玄，頓時覺得謝玄腦闊兒也有點不正常。你這一境的修為，和這刀意之盛，都要藏不住出體的家伙問刀接刀，那不是找揍么！

未鞅臉色未變，淡淡的瞥了眼江紅妝，又道，“這次秋闈，我要向山上的宗門問刀，我要證明我們六扇門，不比錦衣衛差。”

“隨你便好。”江紅妝滿不在乎，把那些家伙狠狠揍一頓，本姑娘說不定拍手叫快，若是問刀本姑娘，那就更簡單了，本姑娘把你揍成豬頭！當真本姑娘的不周是假仙兵么？當真本姑娘一路吃素來到洛陽城的？

未鞅移回視線，腳下頓了頓，從口袋里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冷聲補充了句：“這頓飯我請了，三十兩，該是夠了。”

說罷，轉身便走，如何瀟灑而來，就如何瀟灑而去。

可是這白花花的銀錠，在狼藉的桌面上，倍顯磕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