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里，金槍武館劉家的飯桌上多添了一副碗筷。已然接受的劉石坐在三哥劉山和娘親孫葉雨中間，用余光打量周圍的每一張面孔。還是感到生疏的他，只夾離自己最近的菜，挑一小口飯，低下頭細嚼慢咽。

平日里恨不得把整盤肉都扣進自己碗里的劉山，此時卻是出奇的反常。硬是站起身來，將自己最愛的幾個菜品破天荒的往劉石碗里塞，還振振有詞地說道：“來，四弟，多吃些，不用和你三哥客氣，這都是應該的。這些菜可比酸辣黃瓜好吃多了，都是我平常最愛吃的，你試試，肯定不會有錯。”更是一手拿起那盤被貶地一文不值的酸辣黃瓜，放在二姐劉耳面前。

劉耳將筷子插進飯中，隔著大哥劉韃就要給這個沒心沒肺的弟弟一巴掌，可惜被劉山靈巧的身姿躲過。躲過一掌的劉山更加囂張起來，朝著劉耳比了個鬼臉，含糊不清地說道：“打不到，氣不氣?！?

這下可把劉耳徹底惹惱了，直接站了起來。所幸鄰座地大哥劉韃將她攔下，并勸解道：“小耳，不要再與三弟斗氣了，你越理他，他越來勁。再說了，四弟剛來我們家，你這樣給他留下的印象多不好。來，繼續吃飯。”劉山這才沒跑，被大哥按住，安心地吃起了飯。

劉達磷和孫葉雨見到此情此景，依舊在埋頭吃飯，好像對此已經見慣不怪了，唯一較往日不同的就是時不時的會往劉石的碗中夾上幾道菜。孫葉雨更是會用手帕擦拭劉石嘴邊的油漬，對此，劉石沒有表現出任何不適。

看著還在不停為自己夾菜的劉山，一直都很漠然的劉石終于露出了他在這個家的第一個笑臉，挑上一大口飯，和著劉山最愛的菜肴塞進嘴里，眼淚也在此時不爭氣地掉了下來，順著白皙地臉頰滑入飯中。

“怎么了，是菜不對胃口嗎，那我把那盤黃瓜再拿過來?！眲⑸胶锛钡匕阉崂秉S瓜端回原位，，桌上的地眾人也停下碗筷，同焦急的劉山一起看向眼眶紅潤的劉石。

過了許久，劉山瞪大的雙眼都有些酸了，劉石這才從嘴里憋出來四個字：“謝謝你們?！?

飯桌上地三男兩女頓時松了口氣，又吃了起來。不再愧疚的劉山再次將那盤黃瓜給端走了，惹得二姐劉耳不顧大哥的阻攔，站起身來就要教訓他。兩人就這樣繞著飯桌你追我趕，最后還是劉達磷給一邊跑，一邊做鬼臉地劉山使了個絆子，劉耳這才將他抓主，一頓好揍，門外的大街上都能聽到劉山的求饒聲。

剛剛咽下一口的劉石，又笑了起來，站起去夾所剩無幾地冬筍炒肉。

飯后，劉山捂著臉，攙扶著風寒初愈的劉石，回到自己屋中。

兩人在路上都未言語，不知是不是劉耳這次下手重了些，一向到那都是嗚嗚喳喳的劉山，此時竟然管柱了自己的嘴巴，不過臉上的笑意從未減退。劉石若有所思的搭在劉山肩上，看了眼頭頂散落的滿天繁星，眼神又變得飄忽不定。

夜空星河璀璨，月下行人是否能看清屬于自己的那顆命星。

張先生單腳腳尖踩在枯敗桃樹纖細的樹枝上，散淡地看著相認不一會的山石兄弟，嘴角微揚，一手背于身后，捻動胡須細語道：“網的材料很是不錯，這天下少有大魚能從這等網地捕撈下逃脫，此后的盛世，該是如何精彩。”張先生向后倒去，整個身影消散于幽暗的月光中。一只瘦小麻雀接過張先生的位置，抖落下不少雪，被嚇得振翅亂飛。

兩人聽到動靜，劉石先劉山一步轉過頭來，兩人發現并無異常，劉石沒有理睬，劉山則瞪了一下撲騰的麻雀。

兩人進入屋后，劉山先是小心翼翼的將劉石放到木椅上坐著，一個人飛快跑了出去。房間內孤伶伶地劉石，并沒有像同歲的孩童一樣好奇的觀摩周圍嶄新的環境，而是倚靠在木椅上，閉上雙眼，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沉思。

不一會兒，劉山抱著一壇東西回到屋中，聽到動靜的劉石睜開眼睛，看到興奮的劉山，費力的將那一大壇看似很重的東西搬到自己身前的桌上。下一刻，劉山用力將封口扯開，不算寬敞的房間霎時變得酒香四溢，這竟是酒。

一向沉默寡言的劉石也有些不知所措，完全無法揣測這位三哥的下一步行動。

劉山看著滿臉疑惑的四弟劉石，撓了撓頭，不好意思的笑了一聲，終于開口解釋道：“你我今日結為兄弟，沒點儀式怎么行。我聽說那些大俠結拜的時候，都是歃酒為盟，我就將我珍藏了數年的好酒給挖了出來。三弟你覺得怎么樣，夠氣派不？”

劉石看著講的津津有味的劉山，不忍指出其中的錯誤，一手放在光滑的壇面上，小聲說道：“四哥，這樣不好吧，我們現在還小，喝這個有點不合適?！?

劉山頭一次聽他講的的這么一大段話，眼神更加炙熱，擺了擺手，說道：“三弟，不要自謙，我們雖說年紀小，但身上的英雄氣概卻不輸他人半分，這酒對我們來說，與清水有何異。來，三哥先干三大碗。呀，忘記帶碗了，四弟你再等一會，我去去就來?！卑l現有所不對劉山拍了拍額頭，又朝著門外跑去。

可沒跑兩步，孫葉雨就端著剛煮好的風寒藥走了進來。孫葉雨在屋外就聞到了酒香，看到屋內情景，會心一笑，已然猜到兒子劉山的那點小心思。

沒有去理睬用身體竭力掩藏酒壇的劉山，孫葉雨用湯匙在碗中攪拌，對劉石笑著說道：“石兒你不要介意，山兒就是這些年來一直沒有一個與自己同齡的玩伴，所以見著你，便表現的有些熱情。先把藥喝了吧，這酒我就先替你們保管，等大一點，我再還給你們?！睂O葉雨將碗遞給劉石，把劉山身后開封的酒又給封上，拿了起來。

很是不滿的劉山在一旁嘟囔著：“幫我保管？一看就是給我爹喝的?！?

孫葉雨依舊沒去理睬，與初來咋到的劉石交代了一些話便走了，氣得一旁的劉山直跺腳，聲音蓋過了劉石軟綿的笑聲。

廣定元年，二月初。國喪已過，李行如并未如先代皇帝一般，在自己登基后大赦天下，而是規規矩矩的處理朝中事務，沒有什么大動作。

經過一個多月的相處，劉石已完全消除了心中的隔閡，徹底融入到了這個陌生而又溫馨的家庭。每天都會陪著劉山一同練武，玩鬧，形影不離，性格迥異的兩人相處的極為融洽，于親兄弟無二，都直接稱呼對方的全名。對于爹娘，劉石也能敞開心扉地和他們交談。大哥劉韃和二姐劉耳對他也是十分喜愛，尤其是劉耳，甚至懷疑劉石才是自己真正的親弟弟。

但直至如今，劉石對自己的過往仍是閉口不談。

這天，劉山準備和劉石過過手，這是他們每次練完武后的必要環節，身邊已經圍滿了人，有不少武館弟子，沒有去深思這多出來的一個月就十歲的劉家四子。

劉石這一個多月武功進步飛快，大多得益于他的刻苦，較三哥有過之而無不及，對教武一事一向嚴厲的劉達磷對他也是多有夸贊。每日傍晚全身都是濕漉漉的，衣服各處都被汗水浸濕，連吃飯時握筷的手都會發抖。一向懶散的劉山受到他的影響，也對練武一事更加用心，每天累的同二姐拌嘴次數都少了不少。

但劉石的進步不單單只是依靠他對武學超乎常人的執著，還有他遠超一眾武館弟子、猶在劉山之上的武學天賦和武道根底，對得起路過的說書張先生的評價：半丈長槍，挑入云高山鎮萬世太平，身旁盡是過往流離客。

以往劉山能夠完勝劉石，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小，兩人之間的過招愈發有來有回，劉山已經沒有十足的把握取勝，離現在最近的幾次也都是險勝。

不過拿起木棍的劉山并未發怵，以木棍一頭點地作迎戰之姿。如往常一樣，還是劉石率先持棍動手，測過身來，左腳向前墊一步，雙手掄起木棍大力砸向劉山腰腹處。

劉山用棍中處抵擋這勢大力沉的一擊，提棍準備反攻，誰知又是一棍朝自己天靈蓋劈來，只能再去舉棍抵擋。這招過后，劉山找準時機，斜過身來，一棍刺向劉石頭部。劉石見狀，向后猛退一步，使得劉山一擊落空，兩人也拉開距離。

不作停留，兩人開始用棍頭拼殺，都想從雙方的攻勢中找出破綻，一招殺入，定勝負。但都沒給對方機會，劉山和劉石每一招窮盡全力，不留絲毫破綻，霎時間兩人斗得難解難分。見狀，兩人便開始變招，劉山改用如猿猴一般靈活的身姿竭力躲閃，雙臂肌肉緊繃，隨時準備給予致命一擊。劉石則加大攻勢，以不同槍招封住劉山躲閃的路徑，也在蓄勢定乾坤。

劉石又是一棍劈向劉山，可惜被他躲過，整個右身的大空檔暴露出來。等待許久的劉山抓住時機，站定雙腳，大腿發力，腰腹帶動上肢，早已緊繃的手臂在此刻爆發，整個人連同木棍如同一節鐵鞭揮向劉石。卸掉木棍沖力的劉石并未坐以待斃，右腳猛地一踏，身體面朝土地撲去，同時雙手舉棍刺向劉山。

最后，劉山棍身懸于匍匐在地上的劉石腰上一尺處，劉石則以左手撐地，右手舉棍，棍頭停于劉山下顎下方一寸處。兩人相視一笑，劉山收起木棍將地上的劉石拉起，一把摟在腋下，也不管身上的汗水，喘著氣說道：“劉石不錯啊，現在都能和我打成平手了，你最后一招是從哪里學的，真的帥，等下教教我，日后我就不和你搶糖醋排骨了?！眲⑹袣鉄o力的點了點頭。

“你們最后的殺招都有余力停下，說明還沒盡全力，以后給我放開打，娘們唧唧的像什么話?！笨赐耆痰膭⑦_磷雖是在教訓他們，但臉上的笑意卻是怎么也藏不住。

剛準備上前去查看兩人情況的孫葉雨聽到劉達磷言語，過去就給了他兩腳，大聲罵道：“你皮糙肉厚的打起來肯定沒事啊，他們就十一二歲，傷著了怎么辦，你是今天又喝多了吧，只知道胡言亂語。”劉達磷轉身就要走，完全沒有找回面子的念頭。

練武場上的眾人，除了劉石以外，也不管師傅的威嚴，旋即大笑起來。身體綿軟無力的劉山在大笑時，眼睛不停的往年后剛入門的小師妹身上瞟，沒有直勾勾的盯著。

晚間，武館的弟子都已散去，廣闊冷清的練武場上只有許多各式各類的鳥，在嘰嘰喳喳的叫著，似乎是憋了許久，足足有一個冬天，它們只想在這里單純的叫一下。

今天，桌上的菜肴十分豐盛，每人喜愛的菜品都囊括在其中。還未起筷，一向選擇動手不動口的劉耳竟用言語挑釁劉山：“小山，我聽說你今天被四弟打敗了。小石，不錯啊，學了一個多月，就比習武三年的還強。”

剛把一大塊肉送到嘴邊的劉山這次居然也沒反諷回去，把肉放到碗中，很鄭重地說道：“以后劉石和大哥就是我劉家地頂梁柱了，二姐你也和我一樣，以后找他們多多照顧。”

劉耳感覺不對勁，放下筷子問道：“小石，你今天是不是把他腦子打壞了，怎么跟換了個人一樣。”

本來還很莊重矜持地劉山大笑起來，跟平常一樣又嘲諷起二姐來：“二姐，你是真的笨??！我裝的這么不像你都看不出來，你是不是整天只顧著打拳，沒有鍛煉腦子啊。”

劉耳被說的面紅耳赤，又要起身去追打已作好逃跑之姿的劉山，兩人之間的大哥劉韃這次也沒有要攔得意思，只顧著埋頭吃飯。

就在這對姐弟又要開始追逐時，一向在飯桌上很是沉默得劉石開口道：“二姐，你先坐下，我有事情想和你們說，等我說完你再打劉山也不遲?！闭f完，移走身后得板凳，后退一步，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之時，劉石雙腿跪下對著身前眾人重重磕了一個響頭。

離得最近孫葉雨連忙過去扶起頭頂已經瘀紫的劉石，急切地問道：“石兒，你這是干什么?！?

劉石揮手示意自己沒事，繼續說道：“我想了許久，決定還是將我的身世和此前的遭遇告訴你們。我本名叫公孫無名，是天云國南部海晏群的經商世家公孫家獨子?！?

“公孫家？”劉山臉上滿臉疑惑?！昂ｊ倘汗珜O家，世代經商，主營有錢莊、染坊，每至天災人禍時，都會資助人力財力，被當地人稱為慈富人，在海晏群當地很有威望，不過每代單傳，香火多少有點不濟?！眲㈨^解釋完后，示意劉山繼續說下去。

“去年十二月三日，一伙蒙面持刀的歹人沖進我家府中，先是殺掉了大半的仆人，然后將我和我爹娘困于中堂，當著我們的面殺了我的爺爺，公孫鱸，然后開始逼著我們交出玄陽經，可我們連玄陽經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們怎么可能交的出來。但那伙人硬是說有確定的消息稱是我們公孫家私藏玄陽經，還說若是我們不交出來，就一炷香殺一人?！闭f道此處，劉石的已經模糊的看不清身前兩尺的事物，情緒已經有點不穩定，孫葉雨抱著他，不停的用手安撫。

“我爹實在是沒有辦法，就假裝說有，領著大部分人離開中堂。這時管家周爺爺找準時機帶著我突圍出去，此時我才知道周爺爺的武功是如此高強，可是對方人數實在太多，就我一人被救出，我娘為了給我拖延時間，被數刀捅破胸膛死在我眼前。”劉石整個人癱軟地靠在孫葉雨身上。

“可就算如此，他們依舊沒放過我們，沒日沒夜地追殺。直到最后周爺爺一人去阻攔他們，讓我不要回頭，一直往前跑，跑著跑著就昏倒再桂花巷中?！倍銊⒍策^來安慰。

“這么大的事官府難道不過問嗎？”壓住怒火地劉達磷問道。

“現在民風崇武，像這種江湖門派之間的恩怨，官府大多都會選擇視而不見?！币琅f是劉韃在解釋。

“石兒，那你知道那伙歹人的身份嗎？”養氣不足的劉達磷急切地問道。

劉石擦拭被眼淚潤濕的面容，抽泣著說道：“周爺爺臨走前好像說過，他們來自一個叫綠風門的地方，而且他們的首領沒有蒙面，自稱青竹客，他的臉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青竹客，這個我知道?！钡孟裰挥浀眠@個名字劉山又看向大哥。

“綠風門，南部沿海的一個大門派，門中有近千弟子，百年來，受過朝廷不少恩賜，是一個十足的地頭蛇，說是那地的土皇帝也不遑多讓。每隔二十年，會把青竹客這個稱號賜予門中最強者。傳說此代青竹客，使得一手細劍，出神入化，快若電光，能將金剛石以劍氣震碎，更能靈氣御物，最擅長暗殺，說是天底下只有大將軍能睡安穩覺。”劉韃雙眼略帶歉意地看向劉石，想告訴他，安穩過完這一生更重要。

“周爺爺當時也交了我一段修煉靈氣的口訣?！眲⑹孟癫⑽蠢斫獯蟾绲匮凵?。

劉山聽到靈氣又是滿頭大包，眼巴巴地看著大哥。“靈氣是天地中一種十分稀薄地存在，只有極少數地人能夠感受到它并修煉。而這其中又大致分為三個境界，御物，控體，凝形，這三個境界不分高低，各有自己獨特的妙用。御物境，可以通過操控靈氣來遠程掌控物體，有如許多無形的手將這些物體抓住，做出自己想做的事，練的好的甚至能用靈氣控制自己的身體飛行?？伢w境，能夠控制靈氣在體內和體外游走，以達到我們這些純粹武夫堅韌體魄和巨大殺力的效果。凝形境，此境最為神奇，可以把靈氣凝實如實物一般，如國師的金色八臂，著實是讓人向往?！?

劉韃一番解釋過后，在場眾人對靈氣已經有了概念。劉石也穩定了情緒，又單膝跪拜道：“此仇不報，我實在不能釋然，公孫家的亡魂我不能不幫他們把公道討回來。爹娘，日后有一天我不得不與你們斷絕關系，在此，請先恕孩兒不孝?！?

“放心，那時我會陪你去的，你的仇就是我的仇。你可以不認我，但我決不會不認你?！眲⑸洁嵵貒烂C地說道，二姐劉耳看的出來這句話是真的。

所有人坐下又吃了起來，不再言語，每個人在此時或多或少都有點話連帶酒菜埋進了肚子里。

倒吊在房檐外的孫先生閉眼聽完，腹誹道：青竹客。長一點的蛇罷了，不過這手法真是讓人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