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山國，戰時一再退卻，不戰而敗。現在倒成了這幾個敗國中最大的贏家，不用割地，不用遣送質子，每年只需要向天云國進貢些奇珍異物，得到朝野上下的青睞即可。這對富庶的夫山國來說再好不過，不用將自身抽干就能換一份安穩，何樂而不為。

早點降了，實乃一大智舉。現在夫山國上下大致都是這么認為的。

五臺觀居于夫三國中部西側，坐落在孤峰乙山上。山腳，山腰，山頂各設有道觀和房舍。

五臺觀近年香火鼎盛，大多香客都是慕名而來，不遠萬里也想見識一下把道法演化到世間極致的玄真真人故所。他們來了自然不會看一眼就回去，找個看起來靠譜的老道算下運勢和姻緣，在青瓦高檐下朝拜下各路神仙，再在心里許下一愿，期盼神佛有眼，有朝一日便來此還愿。

乙山高但不陡，要是真的誠心且有毅力的香客，在山腳點一柱香后，還會趁著腿腳麻利，繞一條天然的山道，來到山腰再拜一輪。山頂就不奢望了，又不是道觀里的老神仙，有騰云駕霧的本事。

夫山國皇室也很敬重五臺觀，在玄真聞名前這種敬意就一直存在了，百年未曾斷過。歷代夫山國皇帝在五月五的時候，會親臨乙山燒一柱頭香。彼時五臺觀不會封山，還是和往常一樣。沒有膽大的百姓搶的了皇上的頭香，因為皇上是直登山頂，在嚴都觀中禮敬神像和五臺觀祖師爺的牌位。

那日清晨皇上站在山腳，會有一只一屋高的白鶴在山頂盤旋三圈后，緩緩落到皇上身邊，載其直沖云霄，抵達山頂。觀主通常也會跟在身后，施展一些絢麗的術法，給觀望的百姓添一個彩頭。

尤其是前幾年，三德真人座下五位高徒在他們身后一同飛升，撥開云海。五人配合下凌空布出一道道大陣，使得乙山上上下下出現了不少祥瑞征兆，鳳鳴龍翔，仙人布雨，七彩祥云等等，數不勝數。只可惜當時能看到此間奇景的人不多，僅剩口頭闡述在坊間流傳。

可到了如今，物是人非，來上香的人多了，五臺觀的五位得道大真人卻不在了。

一位面色枯黃的道童在乙山山巔懸空盤腿而坐，背對身后古樸的嚴都觀，雙手結法印輕放在膝蓋上。他在想他的師傅，玄真。

師傅在與四位師伯臨行前和他到過別，只有幾句簡短的言語。那時對天地還未開竅的熙一以為師傅只是出一趟遠門，在山頂多看幾遍日出日落，便會在不經意回首間看到正在冥想的師傅。

直到一日師公輕輕拍了下熙一的肩膀，以道家法音在他心湖言語，熙一才知曉。沒感到少了什么，熙一只覺得有些東西重了，身上的道袍，房舍的門，還有躺下時壓在身上的空氣。這種感覺只有看著道觀中怒目圓睜的神像才會好受些，熙一得已靜下心來，以道根所在去思道法所求

看面容的話，熙一除了臉色偏黃，長相還是端正的，眉清目秀，高額挺鼻。還沒徹底長開，但有這個底子在，也不會差到哪去。眉間點有朱砂，和枯黃的皮膚不是很相襯。熙一每次擦拭掉后，第二天腦袋上還是有，問了師公才知道這點朱砂印時機到了自會消失。何種時機，熙一沒去多問，他修的道對這些是十分坦然的。

想著師傅，手上結的法印不穩，熙一散開周身的靈氣，雙腳落地站在乙山山頂。年過十三的熙一目眺天幕，看的很遠卻想不遠。

萬物靜謐間，一位頭發胡子花白的老者出現在熙一左手邊。要說此人最出眾的地方，就是他身處乙山山頂卻極為普通，脫下身上的道袍與一位鄉野老翁如出一轍。

五臺觀觀主三德真人和熙一一同遠眺天幕，平和地問道：“又在想師傅了？”

熙一點頭回應。

三德又說道：“是執念還是思念。”

熙一站定未動，眼神中現出迷惘，道袍又像浸過水般耷拉在身上，想了許久，輕聲細語道：“師公，我分不清。”

三德真人旋即仰身微笑，轉過頭來說道：“其實師公也分不清。”

許久未動的熙一也轉過頭來看了恢復正常的師公。

三德真人抬手輕按熙一的腦袋，笑道：“這些蒙騙山下香客、云霧不清的話師公就不拿來誆騙你了。如何想念玄真都無措，千萬別悶在心里，也學著師公下山給百姓解解惑，你這副面相雖然不吃香，但有五臺觀這幅招牌在，你就受不到冷待。”

熙一又看了三德一眼，無奈道：“師公你難道就一點都不想念我師傅和四位師伯。”

三德真人的視線重新轉回云天，說道：“如何不想呢。師公活了一百五十多歲，見的多了，也就看開了，越想越淡，說來也是無情。”

熙一陪著師公一起看向云天，輕語道：“師公，真的會淡忘嗎？”

三德真人一手輕按在熙一的肩膀上，說道：“別怕，只是放下了并不是忘了。人和人總是要岔開的，或許是因為生死，或許是因為你額頭上比別人多了一點朱砂，原因或大或小，可列種種。對此各留念想足矣，深究下去終是徒增煩惱。

你看師公，對他們五人，我這個做師傅的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路該他們自己去走，我不可能把每一條歧路封死，他們有各自的造化，求各自的道法。這就和玄真對你一樣，反過來也一樣。”

熙一低下頭，說道：“師公，我還是不懂。”

三德真人笑道：“沒事，長大了會懂的。”

“又是這句話。”熙一的頭低的更下了。

三德真人又說道：“要是你師公年輕五十歲，早就把你的四位師伯從被剝了字的地方抓回來，在嚴都觀前擺成一排，打上一整天。現在不會了，我活久了，他們的想法也因該久活。怕著不敢見我，我也不去強求。玄真最后的選擇也一樣，只是最后的生死放大了問題。你要是和師公一般大，這等問題被放得再大，也能面對。”

熙一抬起頭，還是一臉平靜地說道：“我好像懂了一些，活得越久越厲害。”

收回手的三德真人笑問道：“你這是在拿師公找樂子。”

熙一終于笑了出來，又問道：“師公，既然是這樣的話，為何人與人的牽絆不在開始時斷開？”

三德真人撓了撓頭，笑道：“這點你要有自己的想法，不能茍同于他人。”

身上輕了不少的熙一，隨手結下法印，變出斑斕的蝴蝶自娛。又是于空中連點幾下，在周身幻化出點點繁星。

三德真人一手拍散了華麗的靈氣，也揮散了附近的云海，收起笑顏，很鄭重地說道：“熙一，師公和你說一些正事。“

已長到師公胸口處的熙一立刻端坐在空中，不再玩鬧。

聚起仙師氣派的三德真人說道：“你可知玄真為何只收了你一個徒弟。“

熙一瞪大眼睛等著師公解答，三德真人頓了一會，說道：“這個師公也不知道。但師公清楚你和玄真很像，有著讓旁人膽顫的天賦，我不敢想象天下在你們眼中又是如何的樣子。性子也是個悶葫蘆，別人不問，你們不說。到最后，師公才知道玄真眼中的世界已是如此驚世駭俗。“

看著視線即將飄走的熙一，三德真人又說道：“所以師公很好奇你眼中的世界又是何樣，會不會在日后以另一種驚人的方式展現。你知道，師公對算卦找不到門路，只有從玄真那聽來對你算的一卦。為此，師公還求過你大師伯，可那能想的到我沒教，他竟從未鉆研過此道。“

熙一的視線全然聚在師公身上，后者說道：“你師傅那段話師公忘了，只記得個大概。是說你會成為一個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熙一再愚笨，也覺得師公這句忘了中藏著東西，神情稍顯不滿。

憋了很久的三德真人又笑道：“師公年齡大了，記性不好。你覺得好人是怎樣的？“

熙一脫口而出：“不謀惡道，行善事。“

花白頭發的三德真人再次目眺遠方，說道：“你覺得這兩點前后需要添幾點條件嗎？“

熙一隨即疑惑的看向師公，認為至理從簡的他，覺得所述的兩點不缺什么。

三德真人向頭頂更高處的云海排出一掌，只打消了下方小部分白云，繼而說道：“你這兩點換做平常人挑不出一點毛病，可放在我們身上，就是一座空中樓閣，外華而內虛。走上武道一途，其力通天，每一次出手，影響對常人來說甚大，更會牽連未來。這其中的善惡就會混淆，若是不小心以善意成惡果，錯的難道不是我們嗎？

所以啊，我們修道也好，練武也好，走上武道一途，心里面就不能少了對力量的約束。因我們而生出的惡，天下百姓是很難承受的。就像我的五個徒弟，為夫山國掙骨氣，若是導致天云國兵馬反攻，何解？

以恰到之力行善事，絕惡念、惡果。“說完，頭頂密布的云海陡然炸開，露出更多陽光，照在乙山山頂上。

跟著藍天一同出現的還有一位高達魁梧者，身著一襲灰衣，兩鬢及胡須理得干凈，站在二人身后。

天云國大將軍，林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