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有正事要做的張先生沒去講書，城頭許多老顧客頂著日頭等了良久都不見張先生高大佝僂的身影。不耐煩的看官慢慢散去，猜測這位老光棍應是娉好媒人去找媳婦了，這就不能怪他了，人之常情嘛。

步入縣令府的張先生被仆人帶去正堂，縣令季畫瑞已在其中恭候多時，地上擺好的木箱中裝著一百兩賞銀。

是前幾天在知縣府上喝酒，才知道自己管轄范圍內的水禾縣有一位大官，且武功高強。什么官，多大的官，自己都不知道，更是連此人的名字相貌都不曾得知。季縣令這頂烏紗帽是靠祖上蒙蔭得來的，真才實學和他不搭邊，文章是全然寫不出的。只是對水禾縣內大小事務還算勤快，想著能在這方土地上兢兢業業的過完一生，那就沒給祖宗蒙羞了。

可季縣令沒能架住家長里短，水禾縣內不少店鋪權貴都有他的扶持。家族壯大了，族人自然就能抬起頭走路，其中囂張跋扈者甚多，城中百姓對此見慣不怪，誰讓他們和縣令爺一個姓。其實暗地里，季畫瑞沒少勸過這些家族子弟，但年輕氣盛誰聽的進去，當面悟了，回過頭來還是老樣子。

以前季畫瑞對此只求心安，可現在這巴掌大的水禾縣內平白無故來了一位大官。此人又不表明身份，多半會受到自己那幫親戚的蔑視，要是他仗著一身武藝把這些沒眼力的人打了，自然最好。可若是此人深諳官場之道，不是魯莽之輩，這些家丑就成了把柄，說不定那天官服被扒了，就是因為這事被大官添油加醋的拾到一番。

知縣大人看樣子了解的不少，可無論季畫瑞如何敬酒套話，知縣對此的表述都是一概不知，只知道這么一個小道消息。季畫瑞甚至為此送了一副古畫，也沒能問出關于那位大官的多余的描述。

這幾日，季畫瑞沒少為這事擔心，有幾位性子極烈的晚輩都被他差人命長輩囚禁。但也不敢明說，怕驚擾了那位大人，他不說，知縣也不說，其中肯定各有他們的道理，季畫瑞一個縣令不能在他們之前壞了規矩。

所幸今日晌午時分，兩位黑衣人背來了通緝的逃犯，還帶話說有一位張大人會來府上親自拜訪，看他們的身手，不相信是不行的。

天下還有這等好事，可謂雙喜臨門，抓住兩名通緝的逃犯可以向上級回報，撈點功勞，自己總算在任期辦了件大事。他們口中的張大人絕對是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官，心中懸了幾日的石頭也終于落下了。逃犯是張大人差人押來的，賞銀就算是自掏腰包也要拿出來。要不要多掏，這里面就有學問了，一下撞在刀刃上，既虧了銀子，也糟踐了張大人。

那就明面上放一百兩白銀，只要張大人略有暗示，暗地里的二百兩銀子自然會呈上來，這東西不在多，勝在心意。他張大人可以不要，但我季畫瑞不能沒有準備，這是跟知縣老大哥學來的手段，很是好用。

聽聞老仆通報，季縣令立馬起身來到正堂門口相迎，總算是見著了，竟是城頭說書的張先生，來了有小半年，心中落下的石頭又懸在空中。

只見張先生身上一件單薄的衣服，季縣令旋即給了老仆一個眼神，深諳世事的老仆會意，即刻下去準備。

招呼張先生坐下，季縣令站在其身前，恭敬地說道：“張大人，這里是一百兩賞銀，要是放心不過的話，可以命人清點一下。”

張先生接過季縣令遞來的熱茶，小嘗一口，說道：“季縣令，你先坐著，這銀兩我是信得過你的，我呆了許久，在水禾縣可從未聽到過百姓對你的惡語。”

安然坐下的季縣令拱手行禮道：“張大人抬舉下官了，我就是干不了大事，只能在這些小事上下功夫了。”這時老仆將季縣令的一件便服拿進正堂，季畫瑞又說道：“張大人我看您身穿一件單衣，怕受風寒所侵，特意叫下人拿了一件下官的衣服。下官身材矮小了點，若張大人不嫌棄的話，可以試試。”

張先生揮揮手，用平日里和善油滑的語氣說道：“我一個粗人，一杯熱茶來驅寒就夠啦。”緊接著話鋒一轉，張先生又問道：“不知季縣令府上可有十多歲女童的服飾？”

季縣令詫異的看了老仆一眼，不敢妄去猜測，轉頭說道：“有的，下官府上還留著多件小女的衣物，不知張大人要多少？”

張先生笑道：“一件足矣。”沒等老爺吩咐，老仆已下去準備了。

季縣令問道：“張大人方便透露下官職嗎？若是不行，還請寬恕下官的冒犯。”

又嘗了一口茶，張先生答道：“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就一個刑部右侍郎。”

朝廷命官。季縣令覺著把張大人的官猜小了，更為恭敬地說道：“張大人，兩名逃犯下官已差衙役押到牢中。此等大事下官一定向上如實稟報。”

張先生笑道：“大可不必，這里面沒我什么事，都是我徒弟抓的。金槍武館的劉石和商賈余家的余沁泉合力降伏了瘦的，全縣有名的劉山大俠一人逮住了胖的。”

季縣令又一次被驚到，沒記錯的話，這幾個孩子都只是十一二歲，如何斗得過兩個老江湖，武力和資歷顯然都不夠格。但一想到是張先生的徒弟，真心感嘆道：“英雄出少年啊！下官在他們這個年紀只有爬樹一事還拿得出手，有此等驚艷的徒弟，想必張大人也是位武林好手。”

張先生揭蓋喝掉一大口熱茶，笑道：“比我的官大上一點。”季縣令即刻將半空的茶杯倒滿。

品味完茶中回味的張先生從兜里掏出影衛呈上的玉佩，又說道：“季縣令可知道水禾縣中是否有能仿制這枚玉佩的巧匠。“

季縣令雙手接過張先生遞來的玉佩，還散發暖意，并不是張先生身上的余溫。其上刻畫的線條圓潤，呈現出來的老虎無絲毫兇猛。整體色澤醇正，形體圓潤飽滿，在光線下也有通透之感，加上原有的翠綠讓人心神安逸。

仔細打量完玉佩后，季縣令將其還給張先生，并說道：“張大人，是要求完全一樣嗎？

張先生問道：“怎么個說法？”

季縣令微笑著解答到：“這枚玉佩形狀和其上刻畫的圖案仿制起來也容易，水禾縣的玉器師傅們應該都能做到。就是這玉佩的材質實屬罕見，下官沒猜錯的話，應是夫山國特有的岐山柏玉，冬溫熱夏清涼，能安穩心神。這幾年作為夫山國的貢品才慢慢流入天云國，是有價無市。所以要想完全一樣，在水禾縣這種偏遠小縣來說很難。”

再次喝下半杯熱茶的張先生說道：“那就是沒辦法？”

季縣令站起彎腰把茶滿上后說道：“張大人，辦法還是有的。下官的一位遠方親戚手中就有一塊岐山柏玉，正好也在水禾縣內做玉器生意。只要張大人開口，下官必定前去勸說一番，相信那位親戚也會看在張大人的面子上忍痛割愛。不出三日，下官必定交給張大人兩枚一模一樣的玉佩。”

張先生把玉佩交由季畫瑞，后者小心翼翼地接過，放入木盒中。

茶喝夠了，張先生輕撫胡須說道：“這事就勞煩季縣令了，在下的面子值不了多少錢，還是用等額的銀兩來買吧，當官的最忌諱壞了名聲。我住在城頭的富井巷中，季縣令可不要找錯了位置。”

放好木盒，季縣令說道：“下官知曉了。”

站起身來，拿起裝滿一百兩賞銀的木箱，張先生說道：“時候也不早了，我就先走了，以后有機會再來拜訪。”說罷，單手提著木箱，接過在門外站了一會的老仆遞來的女童衣裳，大步走出縣令府中。

季畫瑞還在其身后恭敬地大聲說道：“恭候駕臨，下次下官一定好好招待。”張先生走了許久，季畫瑞才回味中其中余味，原來張先生才是那個看透世事之人，自己還是稚嫩了，內心感嘆道：張先生的為官之道實乃吾輩楷模。

回到劉家大院，張先生手里拎著木箱，衣裳，和從街邊小販拿賴來的三串糖葫蘆。

徒弟三人還在土坑內昏睡，張先生放下木箱，再把衣裳和糖葫蘆放在其上，坐在木椅上閉眼沉思。有很多他以前當作身外物的事，現在經歷過后才發現心思全在上面，斬不斷。這些知道結果的事情他改變不了，僅能做一些微不足道的補救，可謂螳臂當車，愚蠢至極。果然劍客的劍還是無情最為鋒利，斬得斷如今的煩惱，斬得斷未來的擔憂。

武道不能抗鼎，何必怨天尤人。張先生以抱怨自身草草結束了苦思不解的心結。轉而想到今日拜訪的季縣令，此人還是很對張先生胃口的，可以多去和他扯白話。一下子眼前的天空不再灰暗，都有點嘴饞三根紅彤彤的糖葫蘆，口水咽下去后還是忍住了，要再多賴一根，說不定小販就真的動手了。

劉山三人陸續從土坑中醒來，還是很迷糊，被張先生隔空點了幾處竅穴后，清醒不少。

徹底醒來的三人圍在木箱邊，自覺的拿走一根糖葫蘆，放入嘴中。只有劉石還與師傅道了聲謝謝，另外二人只顧著吃，看都沒看師傅一眼。

覺得力道收的太多的張先生拿走劉山簽上的一顆糖葫蘆，一邊躲閃劉山軟趴的王八拳，一邊含糊地說道：“余沁泉，那件衣服是師傅特意給你買的，試試，看合不合身。”

好奇的劉山踢完最后一腳后走過去幫小師妹掌眼。余沁泉把沒吃完的糖葫蘆交由走近的劉山保管，拿起季縣令閨女的衣服從外觀上細致打量一番。全白的布料上繡有一株蓮花，九頁淡粉的花瓣內合，其中似包有蓮子，居于正前。

看著合身，樣式也很對心意，余沁泉旋即換上，把脫下的棉服還給劉山師兄，劉山也把身上的丟給師傅。穿上棉襖的張先生也過來湊個熱鬧，隨手去抓握在劉山手中屬于余沁泉的糖葫蘆，被劉山拿自己所剩無幾的幾顆擋住。

又一次吃上劉山的糖葫蘆，張先生回憶過往風流，倒覺得自己這個當師傅的錯了，劉山是有出息的。

穿上新衣轉了一圈的余沁泉這才記起謝過師傅，轉頭抱著破開的舊衣就跑了出去，臉上的歡喜是如何也藏不住，還不忘說道：“師傅，我先走了。”劉山一手一個糖葫蘆在后面追著，全然不顧和師傅道別。

院中還剩下張先生和劉石，以及裝著一百兩賞銀的木箱。

“只有明天再分了。”張先生低嘆一句，又向劉石問道：“今天你是靠靈氣發現那伙人的吧？”

劉石放下嘴中的糖葫蘆說道：“嗯，靈氣好像真的有靈性，當時給我一種強烈警示的感覺。”

“天地玄妙。”張先生長嘆一句，說道：“你每天在他們走后，可以在此配合你那段道家經文嘗試御物、控體、凝形，師傅在這，每人敢窺視這里。我也好乘機透過你感受下靈修這一道。”

點頭答應，劉石隨即念誦起周爺爺赴死前教的經文。

一句句晦澀的道家經文脫口而出，劉石閉眼后的世界愈發清明，周身之物僅憑感知就能在腦海中顯現，且眼睛觀察不到的事物上的細小痕跡此刻清晰無比，頭頂飛過的白鴿每一個振翅的動作都映入腦海中，一個呼吸的時間好似被放慢了十倍。

靈修借靈氣觀世界，察萬物之毫厘，洞一刻以千息。

所見以外，金光在劉石身上流淌，腳下塵土及石子飛起，同上次一樣，圍在劉石身邊，形成一道沙石龍卷，有濃厚的返璞歸真意味的道韻向外擴散，始于心，起于言。

看的愈發迷糊的張先生轉過頭去，不自討沒趣，隨心散發劍意以礫礫劉石的道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