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真正的仁慈

夜，靜得很。

因為太過寂靜，一些細微的動靜都能聽得見。遠處的犬鳴，一聲又一聲，隔著死牢的小窗清晰地傳來。偶然有犯人起夜，在牢房的尿桶里呼啦啦的撒尿。一縷縷尿騷味兒，隨之傳來。

娥姁依墻而坐，閉目養神，懷里抱著熟睡的劉盈劉樂姐弟倆。腿麻木得站不起來，胳膊酸得異常厲害。饒是這樣，她依然強撐著，不敢活動一下身軀，生怕驚醒呼吸均勻的兩個孩子。

一陣陣喊殺聲，突兀地傳來。

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似乎也突然亮了許多。

娥姁睜開眼眸，警惕性地瞧了瞧窗外，她壓低聲音喊了一聲呂文，“爹，你聽，好像是打起來了。”見呂文和劉湍都沒有動靜，又心急地呼喊了一聲，“爹。”

呂文眼睛都沒睜，淡然到，“聽見了。”

劉湍似乎也被驚醒了，恐懼地，“打起來了？”

說話間，一陣腳步聲響起。

娥姁看向獄卒值班處，果然看見那個副官全副武裝帶著一眾士兵進了牢獄，正盛氣凌人地吩咐張牢頭和審食其，“快點兒，把劉邦的家人都用繩子拴起來。還有蕭何等人的家眷，都押到城樓上，當活靶子去。”

張牢頭和審食其應了一聲，尋來繩子，朝著娥姁這個牢房走過來。

娥姁趁著他們尚未來到跟前，又喊了呂文一聲，“爹，他們要把咱們押到城樓上去。”

呂文睜開眼眸，儒雅地捋一下美髯，“遇事兒，要冷靜一點兒。著急，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有焦躁的功夫，不如分析一下時局。你仔細想想，如果雍齒能打贏阿季，還用把我們押到城樓上，威脅阿季嗎？”

呂文的話語，好似一陣春風。

娥姁焦躁的心，瞬間淡定了下來。

父親說的沒錯，焦躁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遇到事兒，只有多動動腦子，想想這其中的利弊，再沉著應對，好過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既然雍齒打不過阿季，她還擔心什么呢？

只要他能順利拿回沛縣縣城，以沛縣為起點，逐漸擴大自己的勢力范圍。她娥姁即便是死，也是值得的。思及此，娥姁好像真的不再害怕，變得無畏無懼。

審食其和張牢頭一起走進牢房，笑著道，“張牢頭，我來唄。省得他們反抗，傷著了你。”見張牢頭點頭，遂走向娥姁，邊走邊給她遞了一個眼色，佯裝恐嚇似的，“老實點兒啊，你們少遭罪，我也少費勁兒。”

審食其一邊困綁娥姁，一邊以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我栓的是活結，你拉扯一下最長的那個繩頭，繩子就能解開。如果有機會，記得逃跑。”

娥姁那清如水的眼眸里，閃過一抹幾不可見的感激之色。她什么也沒說，任由審食其捆綁了一家人，順從地跟著他們趕赴城樓。年幼的劉盈，在官兵的懷里掙扎哭鬧。

“我不要你抱，我要我娘抱。”

“你放我下來，你放我下來。”

其他的家眷，也跟劉盈一樣恐懼。

她們哭鼻子抹眼淚，一副世界末日到來的樣子。

抱著劉盈的士兵，似乎有些不耐煩，厲聲恐嚇，“死小子，別鬧好不好？再哭鬧，小心我殺了你啊！”瞧瞧其他哭鬧不肯走的家眷，訓斥，“哭什么哭，有你們哭的時候。走，趕緊到城樓上去。再磨蹭，別怪刀槍不長眼啊。”

士兵的恐嚇，激起了娥姁的保護欲。

她停下腳步，眼神犀利地看向那個抱劉盈的官兵，“昔日，阿季待你們不薄。你們背叛了他，已經很不仗義了。如今，又恐嚇一個三歲的孩子和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漢？有本事，你沖我來。來，拿刀殺了我啊。”

副官有些怯，竟然無言以對。

娥姁也不再理會他，對著劉盈笑了笑，“盈兒，別害怕。他們都怕你爹，要不然，也不用把我們抓到這城樓上來，威脅你爹退兵了。”語畢，在官兵押送下上了城樓，瞧瞧城外星星點點的火把，用目光搜索劉季的身影。等看到那個身高八尺的男人，大聲呼喊，“阿季，別管我們。殺了雍齒，把沛縣奪回來。”

本以為，其他家眷也會像她一樣，給城樓外的男人吃個定心丸。沒想到，她們嗚嗚咽咽的哭聲，變成了嚎啕大哭。城下的男人，見到自家女人，一個個投鼠忌器，都不敢再拼殺。雍齒看準了這機會，下令出城應戰。

這一場混戰，一直殺到了天亮。

最終，以劉季等人敗走他鄉而結束。

滿地尸體，血流成河。

娥姁看著這刺眼的紅色，心里一陣陣刺疼。

憐憫這些無辜喪生的人的同時，兩行眼淚也順著臉頰滑落。

呂文見她心情低落，遂低聲規勸，“自古道，一將功成萬骨枯。打仗，總會死人的。既然劉季選擇了這條路，就免不了有流血犧牲。歷朝歷代的江山社稷，無不是用將士的白骨奠基起來的。如果你連眼前這一點傷亡都承受不了，他又如何能成為百姓頂禮膜拜的君王？”

娥姁閉上眼眸，一任淚水滂沱。

片刻后，方才再次睜開一雙淚眼，“如果真是這樣，我寧愿他一輩子做中陽里那個混吃混喝的劉季，也不愿意他踩著將士的尸骨，走向那一張人人向往的龍椅。”

呂文嘆息一聲，壓低聲音，“命格，從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不是你想與不想，就能改變的。娥姁，你是劉季的發妻，是最應該支持他問鼎天下的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聽爹一句勸，打消這種婦人之仁的憐憫。等到他君臨天下時，善待蒼生，才是真正的大慈大悲。想想秦王朝的苛政，需要有人站出來改朝換代。”

娥姁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不再言語。

可她心里也明白，父親的話語是有道理的。

她確實不該為眼前的傷亡打退堂鼓，扯劉季的后退。如果有一天，劉季真君臨天下時，她一定勸他善待黎民百姓，做歷朝歷代最仁慈的君王。或許只有這種真正的仁慈，才能抵消她心中的婦人之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