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夢島位于云夢大澤中部，方圓百余里。島嶼外圍是險灘礁石，向內則是大片的原始叢林。如果說云夢澤像大地的眼睛，那么這云夢島，便似這只巨眼的黑瞳。

島上有原住民四百余戶，多以種植藥材為業。

這里是中州最大的藥材寶庫。不知是氣候的原因，還是土壤水質的問題，這片土地極適合藥材生長，不僅藥材種類繁多，藥效也比其他地方好上幾倍。因此，每到藥材采摘時節，島上都會迎來一批又一批的藥商。

島民們種植的藥材，多是些高產易活的品種，一些眼光挑剔的藥商可能不會滿足于此，那么，位于叢林深處的百草門，便成了他們的理想去處。

百草門是中州最大的醫藥門派，有門人弟子三百余，其中大部分都是醫界翹楚。其內設有藥園，專門種植培育各種名貴藥材，其中一些藥效奇特的珍異品種，更是整個中州獨有。這里有天下最好的植藥師、煉藥師，更有草尋者專門網羅天下珍奇藥草，帶回門中培育。當然，越是名貴稀有之藥材，價錢也便越高，某些極品藥材藥丹堪稱天價，絕非一般小藥商能負擔得起的。

有外界傳言，說百草門中之所以有如此多的仙藥神草，是因門中暗藏一寶。此寶匯聚天地靈氣，將這方水土化作了適于藥材生長的吉壤。至于此種說法是否屬實，便無人知曉了。

姬仙媛一行踏上云夢島，從清水渡換乘快馬，趕往百草門。那蛟腹中的男子處于昏迷中，只得由人纜在背上，共乘一匹快馬。他們一路穿過荒石灘，順著叢林中人工修葺的泥石路，打馬而行，在深入林中五十里之后，來在了風林驛，由此處交了馬匹，改換步行。

清水渡和風林驛，都屬百草門的勢力。它們的存在，表面上是為了方便島上居民和遠路客商，實際上，卻是作為百草門的暗哨，探聽江湖消息，監視來島可疑人員。而類似的暗哨據點，島上還有四處，零散分布于每一個重要位置。

百草門鮮少涉足江湖恩怨。云夢水險是其一道絕佳的天然屏障，醫者本身特殊的職業屬性，更令其他門派不愿輕易招惹。但它守著眾多的靈丹仙草，也難免會惹人眼熱，總會有些不開眼的毛賊草寇，偷偷潛入島中，打些偷摸盜搶的主意，是以不得不防。

過了風林驛之后，便不再有可供車馬行走的路了。腳下只有一條青石小路，蜿蜒著伸向叢林的更深處。這條路總長度不足十里，只能容兩人并行，卻是前往百草門最危險的一段路程，常有豺狼野豬之類的猛獸出沒。外地人來此，大多要結隊而行。

青石小路已有近千年的歷史，幾乎是和百草門同時建成的。長久以來，除了極少次數的翻修，這條路未有過大的動工，基本還維持著初建時的模樣。鋪路的石料，只經過粗淺的打磨，形狀參差不齊，周圍滋生著苔蘚毛草，斑駁古舊，令它看起來幾乎與叢林融為了一體。

這條路眾人已走過無數次，以至于閉著眼睛都能踩準每一塊石頭的方位。靈木率隊當先而行，施展無塵步，雙足輕起輕落，如點水的蜻蜓，在林中快速穿行。其余眾人亦以此法，緊緊隨在他的身后。

百草門弟子大多不善武學，無塵步作為輕功，是門中為數不多的幾種功法之一。此功法由草尋者一脈所創。為了尋找珍貴的藥材，草尋者經常要深入各種人跡罕至的高山大壑、莽林險灘。在常年的跋涉中，他門漸漸領悟出了一套輕身快步的功法，能有效提升行走速度、翻越障礙。后來，這種功法漸漸在整個百草門流傳起來，因為弟子們行走江湖，總有遇到危險的時候，既然不善武學，便要有些逃命的本事。如此，經過歷代弟子的習練發展，這種功法益發成熟起來，人們將它取名為無塵步，意為身輕體盈、帶不起片粒塵埃。

眾人一路前行，等遠遠望見百草門的入口時，日頭已快落盡了。

一條條古老的青藤，粗大者怕是已超過了成人的腰肢，它們扭轉盤繞，織成了兩丈余高的圍墻，朝著左右綿延開去，直隱入茂密的林中。這些青藤將百草門圈在其內，構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青藤間多有數抱粗的巨樹，像一個個參天的巨人昂首而立，它們作為支柱，令青藤織就的圍墻，更加堅實緊固，牢不可破。

青藤又名青棘木，是云夢島特有的一種植物。此物木質極硬，能耐刀劈斧砍。藤枝表面生棘刺，鋒利剛硬，似一把把青色的尖錐，交叉橫斜在圍墻的縫隙間。

百草門的入口，就開在一片最茂密的青藤叢中。它圓圓的，直徑丈許，遠遠一望，好似落入林中的一輪滿月。順著入口向內望，視線穿過青藤交織搭建的甬道，只見門內青蒙蒙一片，好似下了一場濃厚的大霧，什么都看不清楚。

這令姬仙媛不由一驚。

她心里清楚，這些青色的霧氣乃是一種毒瘴，名為“神仙倒”，是由寄生在藤枝上的蛇行草釋放出的。蛇行草雖名為草，實則是一種多年生藤本植物。它一般只有指頭粗細，白身綠紋，質地柔韌，因其體內缺少用于光合作用的葉綠體，故只能寄生在其他植物上，通過吸取其他植物的養分存活。它體表的綠紋，實際上是一些類似于蛇鱗的層狀結構，當受到外力作用時，這些層狀結構會張開縫隙，從毒囊中釋放出青綠色的毒瘴。這種毒瘴發作速度極快，觸之即倒，令人陷入深度的昏迷中，若半個時辰內得不到有效救治，便會徹底睡死過去。

一般情況下，為了防止毒瘴對附近人獸造成危害，蛇行草都被人為控制在休眠狀態，不會釋放毒氣。而現在，蛇行草已被激活，意味著防御措施已然開啟，莫非，門中出現了什么變故？

姬仙媛和靈木對望一眼，而后腳下加緊，疾步朝著入口走去。

距離入口十余丈的地方，毒瘴的作用范圍之外，有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大者是個四十出頭的粗衣男子，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面朝著百草門的方向。小者是個八九歲的女娃，著一襲連帽白裘，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瑩白的皮膚毫無血色，似一個冰雪雕砌成的娃娃。

對于有人守在門外這種事情，眾人早已司空見慣。世人稱門主為“醫神”，無不治之疾，島上常有外人慕名而來，找門主求醫問藥。然而門主日理萬機，不勝其擾，便立了個鐵律：非百兩黃金不醫！如此求醫者驟減。但也常有人拿不出這許多金兩，守在門前軟磨硬泡，對此，門主一向是謝絕不見，任你守到地老天荒，我亦堅守底線，鐵律不破。

眾人疾步從二人身旁走過，甚至沒有稍稍放慢些速度。

粗衣男子只跪在地上，目不斜視，女娃卻是睜著一雙大眼，抬頭望著眾人，看起來單純而懵懂。

女娃的眼睛很清澈，清澈得不帶半點俗塵。姬仙媛注意到了這雙眼睛，恰好，這雙眼睛也正迎向了她，四目交匯，令她心中一動。她從來也沒有見過如此清澈的眼睛，仿佛這是一汪清潭，輕易就能望到底兒，然而仔細去望，卻又什么都望不出。它呈現出的世界，便是如此毫無一絲雜念。她想停下來，多看看這個可愛的娃子，問問她有什么需要幫助，卻又最終忍住了。

當著眼前一眾師兄弟的面，她也不敢踏破門主的鐵律，至少，眼下還不是詢問女娃的時候。她因自己的愛莫能助而內心深感歉疚，下意識地避開了女娃的眼神，跟著靈木快步向前。她覺得女娃仍然在后面注視著她，那雙清澈的眼睛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直到她走出了老遠。

“木兒、媛兒，你們回來啦！”

一個聲音，將姬仙媛從思緒中喚醒，她趕忙抬頭望向前方。

圓月形的甬道內，青色的迷霧中，一個身影漸漸清晰起來。那是一位擰巴的老者，身體從上到下三道彎，怎么看怎么別扭，還比不上身旁蜿蜒盤曲的青藤直溜。他手中拄著一根疙里疙瘩的藤杖，身著一襲皺巴巴的青衣，屈眉垂眼，一張臉溝紋縱列，猶如老樹皮一般。此人看起來年歲已然不小，然而頭發卻是烏黑油亮，藤須般曲卷在腦側。

是百草門的守門人。

“沃土爺爺！”姬仙媛微笑叫道，朝著守門人奔過去。

“當心點，當心點……”守門人口中囑咐著，同時手中藤杖一揮，周圍青色霧氣忽地向兩側一分，給姬仙媛讓出了一條路來。

“沃土爺爺，好些日子不見，您又年輕了！”姬仙媛撲到守門人的身前，一個深深的擁抱之后，上下打量著，道，“您看看這頭發，比我的還黑還亮呢！”

“丫頭竟會瞎說！”守門人嘴上不承認，臉上卻樂開了花，連皺紋都舒展開了，“我這一百三十多歲的糟老頭子，半截身子都埋了黃土，還能年輕到哪兒？”

守門人今年一百三十二歲，已見證了百草門三代門主的更迭，是門中不折不扣的三朝元老。他掌控著百草門外圍的防御機關，眼前的這些毒瘴，皆在他的控制之下。

此刻，靈木等人也趕上前來，口中紛紛招呼著“沃土爺爺”，與守門人打招呼，守門人連連點頭回應。

寒暄一陣后，姬仙媛望著眾人身側緩緩流轉的青霧，問道：“沃土爺爺，您將毒瘴都放了出來，是發生了什么事情嗎？”

守門人道：“是門主下達的命令。如今中州局勢不穩，錙銖門、唐門先后出事，武當、玄冥亦處于正邪對壘，大戰一觸即發。我百草門弱小，不得不早作防備。”

靈木道：“門主英明。沃土爺爺，我們此番從巴州回來，也帶回了一些消息，正要去向門主稟告，等晚些時候，我再找您絮叨。”

“哦，好好，你們去忙！”守門人擺擺手，然后一揮藤杖，前路青霧分向兩側，一條步道出現在眾人腳下。

“謝沃土爺爺！”靈木道了一聲謝，轉身帶人朝門內走去。

“沃土爺爺，”姬仙媛沒有緊著離開，而是望了眼門外跪守的那二人，朝守門人低聲問道，“那兩個人，是來找門主求醫的么？”她注意到，那個小女娃，也在朝著自己的這個方向打量，眼眸清澈依舊。

守門人朝外望了望，回道：“沒錯。這二人乃是父女，據說是女兒染了什么風寒病，久治不愈，于是特來找門主診治。他們于昨日下午到達的此處，卻說原本備足的百兩黃金被人騙了個精光，希望門主破例，為女兒治病。我已明確表示了門主鐵律如山，決不會動搖，但這父親也真是固執，從昨日一直守到現在，也不見絲毫離開的打算。”

姬仙媛道：“父親愛女心切，一時鉆了牛角尖，也屬人之常情。這二人看起來并非大富大貴，百兩黃金想來已是傾盡了家財，如今丟了，若想再湊齊，怕是難之又難。”她說到此處，神色頗有些悵然。

守門人看出了她的心思，略一皺眉，道：“正所謂重金救命，錢命兩清，此律令百草門免得卷入那些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媛兒，你心地純善，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但作為未來的一門之主，卻未必是好事。中州局勢復雜，我百草門弱小，擔不起萬民擁戴的名頭，若是得盡了民心，怕是某些人、某些勢力所不愿意看到的。這一點，你明白嗎？”

“媛兒明白。”姬仙媛應道，“謝沃土爺爺提點。”

守門人點點頭，道：“好啦，門主還在等著你們，速速去吧！”

“是！”姬仙媛最后望了眼女娃，轉身隨著靈木朝門內走去。

青霧緩緩合攏，甬道又重新陷入了一片濃霧中，守門人的身影隨之緩緩淡去。

門外，女娃望著姬仙媛漸漸消失在霧中的背影，有那么一瞬，眼神中的清澈忽地散去，化作了滿目的冷厲，像清潭中驟然結出了一道鋒利的冰刺。

“我們走！”她忽一轉身，邁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