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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腹中仙胎

大蛟的腹部有一處隆起,與其余部位明顯不同,任人都能看出里面藏了玄機。

靈木朝左右一使眼色,兩名百草門弟子立即上前,提劍剖開蛟腹。此時蛟腹部位恰好是側躺在地,倒省了二人的力氣。

利刃將蛟腹割開了長長的一道豁口,藍色的污血“嘩啦”流出,一股腥味瞬間彌漫而起。另一名弟子手持短棍,挑起傷口,正要翻找腹中物,卻見一道白光驟然從蛟腹中亮起。那白光起得毫無征兆,灼得周圍人睜不開眼睛,紛紛掩目避讓。

白光過后,一物從蛟腹中滾落出來。

眾人攏目光觀瞧。

那是一個橢圓球狀的物體,直徑三四尺,像一顆巨大的卵。這顆卵滾落在沙土上,穩穩地豎立著,藍色的血順著白色外殼緩緩流淌而下。外殼的材質有些像貝類,光滑而溫潤,閃著珠玉的光澤。

眾人面面相覷,驚疑不定。忽聽“咔”一聲輕響,卵殼竟裂開了一道縫隙。人群中傳出幾聲驚呼,村民們紛紛朝后退去。他們不久前才吃了看熱鬧的虧,此刻都多了個心眼,凡事要以安全為主。

百草門弟子站在人群的前方,各執兵器戒備。

卵殼的裂痕繼續擴大,朝著周圍發散,很快布滿了整個卵身。隨后,卵殼轟然碎裂,化作一蓬白塵升騰而起,轉眼消散在了周圍的空氣中。

白塵消散處,一人盤膝而坐。

那是一名男子,渾身上下不著寸縷,裸露的皮膚布滿了厚重的老繭,似著了一層細密堅硬的枯白鱗甲。他長發及肩,眉長入鬢,閉目闔唇,一動不動地端坐在地,猶如一尊粗陋的石雕。這尊石雕通體散發著一種獨特的氣息,仿佛在向周圍的一切昭示著,縱然落魄,我卻也高高在上,睥睨天下!

眾人被眼前景象嚇了一跳,只以為坐在面前的是蛟腹中的精怪,一個個拉開架勢,如臨大敵。半晌,見那妖怪仍然靜坐不動,就連眼皮都沒有撩開一下,不由得心中起疑。靈木手中握劍,朗聲道:“請問對面,是何方神圣?”

那人仍是紋絲不動。

靈木心中狐疑,朝身邊使棍弟子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上前查看。那弟子原本便心虛,此刻見大師兄要求自己去逗妖怪,臉咧得像苦瓜一般,扭捏著不敢上前。靈木一瞪眼,正欲發作,卻被姬仙媛抬手制止。

她邁步踏出人群,朝著那人深施一禮,而后右手一抖,白綾忽地飛出,左手于白綾上輕輕一撫,玉指連動化作一團白影,眨眼將白綾拆解為萬千白絲。這些白絲懸于空中,圍攏在那人的身周,隨風輕緩浮動,將那人的身子遮在其內。

姬仙媛的這條白綾,名為“千縷”,乃是由“十須天蠶絲”織就而成。一般的蠶種,從蠶卵到幼蟲,再到化蛹、成蛾,總共也就幾十天的壽命,而天蠶的壽命,最長可達十年。天蠶每經一年,尾部生出一須,十年老蠶尾部便有十須。天蠶越老,吐出的蠶絲便越堅韌,十年老蠶絲刀斧難斷,水火不侵。

天蠶絲極細,每條蠶一生吐一絲,千絲合為一縷,細如發,可受一均之力。千縷白綾,便可承受千鈞之力。

姬仙媛號稱補天手,此名號之由來,一是因人命關天,她醫術高絕,有補天續命之能;二是因她的這雙手既快且巧,天塌個窟窿都能給補上。這樣的一雙手,自幼苦練千縷白綾,那白綾在她手中,自然是分合自如,如同己身。

此刻,千縷白絲將男子圍在中央,其中一縷,搭上了他的手腕。

她左手探指輕捏白絲,細細分辨那傳回的觸感。周圍的人們大氣也不敢喘,只靜靜等待著她的回音。半晌,她眉間一黯,道:“沒有心跳。”

人們松了口氣,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她嘆了口氣,手腕一抖,千縷白絲將男子的身體裹了起來。她不知道對方是如何落到的這步田地,但人都死了,總不能還讓他裸著身子。她扭回頭,正要安排人拿件衣服給男子穿起來,卻突然察覺了一絲異常。

她猛地望向了男子。

“師妹,怎么了?”靈木問道。

周圍眾人停止了議論,齊齊望向她。

她并不答話,閉起眼睛,細細感受每一根白絲傳回來的變化。白絲與男子身體大面積的接觸,讓她有了新的發現,她分明感覺到,從男子的身體上,正傳來一絲絲極細微的波動。那種波動絕不是心跳或者血流產生的,就像是身體的每一處都在努力動起來,力量雖弱,卻信念堅定,向外界宣布著自己是活躍的,自己還有生命力!

這種感覺太奇特了,她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一個人,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但身體卻是活的。她沉浸在這種感覺里,男子的身體在她的意識里不斷放大,一直放大到每一粒細胞都清晰可辨。她融入了它們的世界,她看到每一粒細胞都在瘋狂地向她求助,努力向她展示著自己的活性,希望她不要丟棄它們。

她猛地清醒過來。

“他沒有死!”她喊出了這樣的話,然后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師妹!”靈木扶住她。他不明白,自己的師妹遇事一向沉穩,此刻為何會毫無征兆地慌亂。

“他沒有死。”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反常,調整了氣息,又重復了一句,然后邁步走向男子。

“師妹小心!”靈木提醒了一句,然后快步上前,提劍護在她的身側。

周圍人不知發生了何事,膽大好奇的朝近處湊了湊,膽小的則干脆轉身回了家:地上這男子古怪得很,是人是妖還說不定,萬一醒過來比那大蛟還兇還猛,豈不是要遭了殃?

姬仙媛來到男子身前,蹲下身子,細細打量了一番。男子的臉上也布著厚厚的老繭,五官遮在繭下,原本的容貌已然不甚清晰。她望著這張臉,隱隱覺得這張臉有些眼熟,她在腦中努力將臉上的老繭去掉,盡量還原出男子本來的樣貌,卻也無法從自己熟悉的人中找出近似者。

怎么可能見過呢?她搖了搖頭。

男子的腰間纏著一柄軟劍。劍柄處,一條白色的龍盤旋而上。龍的造型靈動飄逸,線條細膩傳神,一看便絕非凡品,然而如此精致的一條龍,通體卻朝外散發著一股死沉沉的氣息。這一點令姬仙媛感到非常奇怪:如此精湛的雕刻技法,本該讓這條龍活靈活現才對,怎么反而看起來更像是一具被抽掉了靈魂的龍尸?

軟劍的劍身是纖薄的,暗淡無光,這也是令姬仙媛感覺奇怪的地方。一般來講,重劍無鋒,而這種輕薄的軟劍,應該是明晃晃的、邊緣非常鋒利才對,否則很難有效殺傷敵人,除非……

她突然意識到一種情況:除非這把劍死了!

是的,它可能以前真的活過,翻江倒海,縱橫天下,然而現在卻成了一具尸體。就和它的主人一樣,成了一具沒有呼吸、沒有心跳的尸體。

她一陣黯然,將注意力從劍上移開。她發現男子的身上,殘留著一些黑色的絮狀物。她右手一晃,千縷白綾貼著手掌,裹成了一只精薄的手套,而后伸出一根手指,輕輕蘸取了一點黑絮物,放到眼下觀察。

是衣物腐蝕后留下的焦灰。

這至少驗證了一點,她想,男子并非是什么蛟腹內生出的“妖怪”,而是一個被大蛟吞入腹中的人,而隨著衣物漸漸被大蛟胃中的消化液分解,男子也便成了眼前這副赤身裸體的模樣。

她解剖過許多動物的腸胃,也研究過消化液的成分和腐蝕性,她知道,衣物是很難被消化液分解的,能夠腐蝕到這種程度,大概需要三個月的時間。也即是說,男子被大蛟吞入腹中,在蛟腹中呆了三個月,衣物被消化液腐蝕殆盡,身體卻沒有被分解,甚至還保留了一絲生氣。

這……可能嗎?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斷,站起身,幾步走到大蛟跟前,千縷白綾凌空一抖,化作一只大手,撐開了大蛟腹部的豁口。她看到大蛟的胃壁,傷痕累累,其中亦粘附著一些消化未盡的衣物殘屑。她深受震撼,在腦中還原著當時的場景——

大蛟將男子吞入口中,吞咽動作通過神經反射引起胃體肌肉容受性舒張,粗大的皺襞緩緩舒展,將男子納入其內。五漏刻時(百草門精密計時單位,一漏刻時約等于現今一分鐘)后,胃壁開始蠕動,從胃體中部開始,每三分之一漏刻時一次,有節律地向幽門方向推進,對男子的身體進行絞磨。與此同時,大蛟開始爬行,腹部與地面凹凸不平的巖石擠壓摩擦,輔助胃體進行物理消化。這些運動使它的體溫開始升高,加快了體內新陳代謝的速度,促進了胃腺對胃液的分泌,增強了各項消化酶的活性。

大蛟胃體內,男子身體的防御系統也隨之開啟,表皮在消化液的刺激下,開始產生成分不明的繭,這些繭護在男子的體表,并在大蛟胃壁的不斷擠壓摩擦中越來越厚,這種過程一直持續了十個時辰。

在大蛟吞入后的第十一個時辰,它出現了消化高峰。它的心臟增大了百分之四十,體內各項新陳代謝活動進一步加快,肝臟、膽囊、胰臟、脾臟劇烈動作,消化酶和胃酸開始大量分泌。在這種強力的刺激下,男子體表的繭快速增厚,并最終結成了一顆石卵。

石卵堅硬,胃壁在對其反復的摩擦擠壓中,開始出現傷口。消化液無選擇性地作用于這些傷口,令大蛟痛苦難當。它的胃更加劇烈地蠕動起來,試圖將這個頑固的敵人揉扁捏碎,卻令自己的傷口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它在地下水脈中翻騰攪鬧、胡沖亂撞,用身體的疼痛,來減輕胃部灼燒所帶來的痛感。在經過長達三個月的斗爭之后,它來到了這片水域,浮上了水面,襲擊了過往的船只。

“師妹……”

一個聲音從耳畔傳來,她沒有回答,轉身再次回到了男子身前。她現在有一個最大的疑問:胃體中沒有足夠的空氣,他的呼吸因此而停滯下來,心跳也隨之停止,那么,他身體的機能,又是通過何種途徑維持下來的呢?

靈木在一旁看著她的舉動,無奈地搖搖頭。對于自己這個師妹,他再了解不過,她對醫學的熱愛,已經到了癡迷的程度,遠遠超過百草門中任何一個弟子。每當遇到疑難雜癥,她便會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常常為此一連幾天幾夜關在藥王閣中探究醫理,直至找出解決方案。

姬仙媛對男子進行著細致而嚴謹的檢查。出門在外,她并沒有攜帶百草門中那些精密的檢測器械,此刻只能憑借自己的經驗,以及那雙靈敏到每一根汗毛的手來進行診斷。她感覺到,男子的體內,似乎存在著一股奇特的能量,是這股能量,在支撐著他身體的細胞活動,讓他的身體機能不會衰退。

百草門有完整的醫學理論體系,他們認為,細胞是生命體基本的結構和功能單位,它們彼此間協同有序運作,共同完成了生命體的各項生理活動。而維持這些細胞活動的,便是能量。

人體呼吸空氣、攝入水和食物,除了為細胞的增殖提供物質基礎之外,剩余的大部分,都被轉化為能量,供細胞活動所需。眼前的男子,斷絕了空氣、水和食物,失去了外界能量來源,本應必死,然而體內那股奇特的能量,卻直接提供給細胞,維持了細胞的生命活動。

但顯然,這股能量是微弱的,只勉強維持了細胞的存活,至于人體的其他生理活動,都已停滯。

一切耗費能量的活動都已停滯,包括呼吸和心跳、消化和吸收,只用為數不多的能量,勉強維持著細胞最基本的生存。

這種現象,令姬仙媛仿佛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既然他的細胞都是活的,那么是否有一種方式,能夠將他身體的各個組織和器官重新喚醒呢?將一個死亡三個月的人復活,這將是醫學上的重大突破,具有極其重要的理論和實踐意義。

或許,將他稱之為“死亡”并不準確,她想。此人的呼吸和心跳都已停止,從傳統醫學角度而言,已然判定為死亡,但她一直覺得這種傳統的判定標準并非完全妥當。通過這件案例,也許能幫助人們對死亡有一個新的認識和理解。

她再次細致檢查著他的身體。她發現,他體內的那股能量,已然非常虛弱,令人覺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斷絕。如果那股能量消失,他便失去了最后一絲能夠活過來的希望。現在急需做的,就是趕在那股能量消失之前,激活他的身體,至少,要保證神經系統、呼吸系統、血液循環系統能夠自主運行起來。

“師妹!”靈木再一次打斷了她的沉思。這次,他下定決心要阻止她繼續沉迷下去,道,“師妹,時候已然不早,我們還要趕緊回門中復命!”

姬仙媛抬頭看了看天色,又望了望男子,想了想,道:“將此人帶回百草門!”

如何激活蛟腹中的這具身體,她眼下并未想到具體可行的措施,她需要父親的幫助。父親從醫五十余載,經驗豐富,每次與他探討醫學難題,都能令自己有所收獲。

“師妹,此舉怕是不妥。”靈木道,“門主早有命令,嚴禁帶身份不明之病患進入門中。”

姬仙媛道:“但門主也說過,醫者應懷懸壺濟世之仁心,行救死扶傷之善事,我今日若棄此人于不顧,與殺了他又有什么區別?又如何擔得起‘仁’、‘善’二字?”

靈木張了張嘴,似乎是想反駁些什么,卻又最終忍住。對方身為門主之女,很多時候,他并不愿與她對著干。方才的一句提醒,便已算盡到了自己身為師兄的職責,又何必再作些無意義的爭辯,平白惹人嫌棄呢?想到此處,他點點頭,道:“師妹執意如此,便依師妹之言吧!”

身側一名女弟子忍不住發出一聲輕笑,靈木唰地望去,目光冷厲如劍,嚇得那女弟子急忙低頭,不敢言語。

姬仙媛又對村正道:“還要辛苦鄉親們,將這大蛟深深埋了吧!這般濕熱天氣,定要注意防瘟控疫!”

“呃……”村正猶豫了一下,而后滿臉堆笑道,“一定一定!您放心便是!”

此時,對受傷村民的救治工作已然完成,百草門的船只也已到了岸邊等候。眾人登上船,將那蛟腹中的男子抬入了船艙。大船揚起風帆,朝著云夢島快速駛去。

村民們目送著大船,直到它消失在了視野中。然后,他們一哄而上,各提刀斧,開始爭搶瓜分蛟肉。

遠處,高坡之上,水葬師望著哄搶蛟肉的村民,嘴角勾出了一絲邪笑。忽然,一道黑光從天而降,落在了他的身邊。

卻是一名身形胖碩的男子。他上肢粗長,幾乎垂到了膝蓋處,手臂處的皮膚,泛著一層細密的黑色絨毛,乍看就像一只胖大的猿猴。

“參見違堂主!”水葬師趕忙施禮道。

“如何?”胖子望著遠處的大蛟和百姓,頭也不回地道。

“請違堂主恕罪!”水葬師道,“前日,屬下借水賊之手,以血海引出大蛟,將大蛟位置鎖定于此片水域。今日又借村人之手,欲捕獲大蛟,取出仙胎,不料功敗垂成,被百草門搶先了一步。屬下擔心打草驚蛇,是以未敢與之正面沖突,請違堂主責罰!”

“罷了,你所做無錯。”胖子道,“是我疏忽了,沒有及早料到此子便是仙胎!否則,我當日直接捉了他,豈不省了如今的麻煩!”

水葬師道:“恕屬下直言,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讓這小子多吃些苦頭也不是壞事,日后,他也好心甘情愿地追隨教主!”

胖子點點頭。又道:“命你繼續關注百草門的動向,相機行事,不得有誤!”

水葬師抱拳道:“屬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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