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城的南山上,是一座蓊郁葳蕤的樹林,樹木皆枝繁葉茂,參天蔽日。
年月久的大樹,甚至五個中年男子都合抱不過來,高度也更是世間少有。然而為何此處的樹木會如此粗壯呢?因為此處常有召集日月精華的修真人士在此參法悟道,年深日久了,這些植物也都被“熏陶”的健壯了不少。
此片樹林面積倒是不大,只是清靜的很,向來人跡罕至,倒也有幾分蕭索之意。
再往上看去,卻是還有一座山丘,是一座凸山,面上圓而平,上面的青草如茵,只有幾顆參天古樹突兀的立在上面。因為這座山丘的樣子古怪,面上甚是遼闊,遂被燕城子民喚作“御劍林”。
此時已至正午,太陽高過中天。山風一陣又是一陣,在青草的腰身上掠過,將突兀的幾顆古樹的枝葉撩動的“莎莎”作響。
在一顆古樹的樹根處,靠著一個身著白衣的男子,看去端莊儒雅,面容俊俏,此刻正瞇著雙眼,雙臂環于頭下,仿佛在愜意地聆聽著微風的呼喚。
離他不遠處,還有一個看去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年,看去英姿不凡,眉目清秀,相貌倒是與那個白衣男子有幾分相似。
少年此刻正緊閉著雙眼,盤膝端坐,他的神色肅然,隱隱有幾顆汗珠順著臉頰滑落下來,但他卻絲毫不為所動,仿佛在入定參禪,苦思冥想什么一般,神情也是陰晴不定的變換著。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少年才緩緩睜開了雙眼,轉頭向著那個倚在樹根處的男子說道:“爹,都已經快兩個時辰了,為何我照您的叮囑反復去做,卻還是不能將周圍的風力掌控?”
那個被少年喚作“爹”的人,也就是那個倚在樹根之上小憩的青年男子,聞言也不見他有所動作,只是不徐不疾地回道:“大千世界,自然之力何其桀驁?縱有天資出眾的人才,也難在十年之內將其參悟。縱然我為你指點,也不過是讓你少走彎路,至于想要以自身功法與之融合,又豈是一朝一夕就能辦到?”
少年聞言沉吟了片刻,又道:“父親說的是,只是孩兒聽說正道派閥之中有一名門大派,名喚“凌云宗”,其歷屆少主都不過十七八歲便可與“風”形神一體,更可操縱那恐怖之極的“鬼”,那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少年口中的“凌云宗”正是方今天下正道之中五大派閥之一的擎天巨派。
與之齊名的四大派閥分別是:
以研習劍道聞名于世的正道大派——柳楊山。
以研習槍法聞名于世的正道大派——神槍谷。
以研習陣法聞名于世的正道大派——天宮城。
以及研習體術聞名于世的正道大派——金城寺。
青年男子聞言微微笑了一下,側目看向少年,淡淡道:“凌云宗立派已逾千年,其派閥專攻速度,若碰到萬中無一的好苗子,再以他們千年來所傳下來的道法根基加以培養,在二十歲左右道法參破八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至于‘鬼’,乃是他們派閥中自行研習的一套功法,并不外傳于世。”
少年怔了一下,道:“聽聞正道中有五大派閥,那其他四派呢?”
青年男子淡淡道:“南國的修正派閥中目前以‘速’‘劍’‘力’‘槍’‘陣’,五大派閥為主,若能在此五道中修為有所成就,便已實屬不易。”
少年面色隱隱有了一絲激動,問道:“在父親看我,孩兒的修為到了何種地步?”
青年男子又合上了眼,淡淡道:“初臻‘二界’”。他說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又睜開了雙眼,漠然望著天際,接著說道:“凌兒,修真途上最忌諱的便是尋求捷徑,你務必腳踏實地,刻苦研習,萬不可操之過急。”
青年男子口中的“凌兒”,便是燕城四大家之首于江河的長子,名喚“于凌風”也就是于霜和于雪瀅的長兄。
而青年男子正是他們的父親——于江河。
在修真世界中,一至三界都是入門,都是將自身的體質修煉到了極致,四界往上,便每一界都是風水嶺,不論停在哪一界,停滯不前的都屬正常,畢竟人的資質都各不相同。
修真一派最看重的便是資質,倘若資質聰慧,又得高人指點,則修真途上會比常人快百倍千倍,若是資質平平,便是百般努力,也難成大果。
于凌風微一沉吟,皺眉問道:“當年修魔鼻祖,道尊‘劍誅’,不是開辟了一種新的道法么?聽說比修習正道術法要快上百倍呢!”。
于江河聞言默然。
于凌風說完之后,根本沒注意到父親于江河的面色儼然有了很大的變化,從起初的漠然,慢慢變做了異樣的蒼茫,他側目看向別處,目光深邃而悠遠,仿佛陷入了一段久遠的回憶……
直到……
“爹!”當于凌風喊了三聲之后,于江河才回過了神來,他轉頭朝于凌風微微笑了一下,緩緩站起了身。
微風吹過,撩起了他的衣衫,看去竟有種異于常人的神態。劍眉星目,唇若涂丹,他只是靜靜的站著,也竟有種掩飾不住的軒昂氣勢。
他緩緩走到于凌風的身旁,輕輕拍了一下兒子的肩膀,緩緩道:“你記住!不論何時,都不可修習魔道術法。”
此言一出,于凌風的腦海中閃現出諸多疑問,也不等他再去多問,于江河便邁開了步伐,朝著山邊走去。
他看著父親的背影,竟是看的有些癡了。雖然父親的背影從來都是這樣挺拔,但似乎看到他的神情時,不難看出,有種掩飾不住的滄桑和疲乏驚現在他的臉上。
在于凌風的眼中,父親便是他從小崇敬的人,他能感覺得到,父親決然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修真之士,因為在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曠世情懷,以及那股“滄桑”的俠義之氣,也是他所追求和向往的。
“呼——”
風,忽然大了起來,大樹上枯黃的樹葉,仿佛追尋到了新的歸宿,它們隨風而逝,悠悠的向遠方飄去……
“凌兒。”于江河負手背對著他,面向燕城,忽的叫了一聲。
于凌風應了一聲,站起身快步跑了過去。
于江河從袖子中取出一冊圖紙,遞給了于凌風,道:“前些時日教你的陣法圖,你可全都記住了?”
于凌風點了點頭,鄭重道:“是的,爹,凌兒記住了。”
于江河撫了撫兒子的頭,露出一絲微笑,道:“你現在就去‘臥龍潭’擺設此陣,或伐木,或灑水,或壘石,或引火,切記,萬不可漏掉什么。”
于凌風接過圖紙,撓了撓頭,疑道:“為什么要在那里布陣,發生什么事情了么?”
于江河面無表情,他又轉過了身,幽幽的向身前繁榮昌盛的燕城望去,此刻他的心頭忽的涌出一絲欣慰,沒有人知道,他初來燕城時,此城是何光景。他還依稀記得,當時天下大亂,時下正值春荒,城中子民易子相食,看去委實令人心痛……
于凌風看著父親仿佛又進入了一段沉思,便又問道:“爹,你有心事嗎?”
于江河聞言緩緩收回目光,淡淡道:“沒什么,只是想起了往事。”說罷他輕輕嘆了口氣。
于凌風原本還想再問,于江河卻擺了擺手打斷了他,道:“你快去吧。”
于凌風啞然,又將滿腹的疑問壓了下去,喃喃道:“是,爹!”說罷,他轉過了身,朝著山下走去。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功夫,于凌風剛剛下山,便在離他們所在的五十丈之處,在一顆粗壯大樹背后,緩緩走出來一個人影,那人身著一襲黑衣,身材高大,頭戴斗笠,牽著一匹瘦馬,遠遠地向此處看來,幽幽地道:“老友,好久不見!看你風采如初,真是可喜可賀!五十年的光陰匆匆而過,你可還記得在下嗎?”
此人正是適才在“道尊廟”向于霜和歐陽紫怡二人發難的神秘黑衣人。
于江河早已察覺到那個人影已經在半個時辰前便藏在那顆古樹之后,只是忽然回憶起往事,便覺得興味闌珊,似乎并不想見他。
聽到那人隔著一層薄霧,遠遠的向他打來招呼,于江河的面上并無異樣,背對著他,語氣淡淡的道:“我怎會忘記?只是想不到你會千里迢迢的找到此處。”
于江河的聲音并不大,且二人相隔甚遠,但他的話音卻似乎有無盡綿力催使,遠處那個黑衣人卻是聽得十分清楚。
黑衣人聞言冷笑了一聲,邁開了沉穩的步伐,牽著那匹瘦馬,緩緩地向于江河這邊走來,口中幽幽地道:“這些年來,我寢食難安,日夜苦練,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為她討回公道。”
于江河臉上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兀自漠然地遙望著腳下的燕城,半晌才嘆道:“五十年了吧?想不到你還是這般癡心,倘若默兒在天有靈,也自當欣慰了。”
“你不配提她的名字”黑衣人忽然語氣一轉,冷冷道:“默兒對我恩重如山,她既是死在你的手上,我便要你血債血償。”
于江河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開口,卻又慢慢沉默了下來。
黑衣人漸漸走到了近處,看著站在山崖邊負手佇立的于江河,突然開口道:“想不到五十年過去了,你的模樣竟是一點沒變,只怕修為也是精進了不少吧?”
于江河聞言轉過了身,看向黑衣人,淡淡笑了一下,道:“我的修為早已成了定數,又談何精進?”
不料黑衣人看到于江河的正面時,身子猛的抖了一下,似是吃了一驚,聲音也顯得微微顫抖的道:“你……難道你當真參悟了‘永生’之道,駐顏不老,形容不變?”
于江河微微一笑,抬起腳步向前走了一步,道:“世間何來‘永生’?與悠悠歲月相比,生靈萬物都不過是須臾罷了……”
他的話語間,竟似看破了俗塵繁世一般,但黑衣人卻絲毫不懷疑他的眼光和閱歷,只慢慢地道:“你我都已經是一百多歲的人了,本應該安心悟道,清心寡欲才是,倘若你不是殺死默兒的兇手,說不定你也會是我尊崇的……”黑衣人說到后面聲音漸漸小了下去,隨后深深的嘆息一聲,悠悠仰起了頭,仿佛注視著天邊的一片云彩一般,忽的擺了擺手,苦笑了一聲,幽幽道:“罷了,罷了!終究是不可能了。”
二人面對面站著,于江河淡淡的看著黑衣人,眼神里自始至終都是古井無波,二人一時陷入了沉默,誰都沒有說話。
于江河的目光漸漸的望向遠方,慢慢變得空洞起來。往事仿佛歷歷在目,但他并不愿在提起,默然許久之后,他忽的露出了一絲無奈的苦笑,聲音一如往常一樣平靜,忽的問道:“這是你第幾次為她報仇了?”
這句話仿佛點醒了黑衣人,他聽得此言,立刻回過神來,身上也徐徐散發出了濃郁的陰森黑氣,半晌才聽他咬著牙冷冷道:“八次了,我為報此仇,苦苦修煉,總算蒼天不負,此次我必然成功!于穹,受死吧——”
黑衣人口中的“于穹”正是殺死“道仙”默嬈的男子,也正是當今南國的道尊——于穹。
黑衣人陡然發難,霍的舉起雙手,仰頭大喝道:“無上道法,天鬼滅心——”。
黑衣人的聲音似乎是從蒼穹之中轟鳴而下,話音甫落,從他身上撒發出來的黑氣比適才瞬間濃烈了幾十倍,仿佛將空氣隔離一般,登時便將他們二人包裹其中。
于江河,也就是于穹,此刻站在黑氣之中,仿佛天瞬間便黑了下來,伴有狼嘯鬼鳴,陰森駭人,他立于原處,絲毫未動,眼前突然呈現出一片鮮紅血海,海水激蕩,拍打著岸邊堆積如山的人的尸體。
“啪啦——啪啦——”一浪又是一浪,一聲又是一聲,仿佛重重的拍打在于穹的心里。
血腥之氣鋪天蓋地,竟是無孔不入,直鉆鼻腔,似常人若是經受,必然口吐白沫,暈死了過去。但于穹的嘴角卻是淡淡笑了一下,深深呼吸,緩緩的閉上了眼睛,仿佛已將所有的雜念拋之腦后……
雖然閉上了眼,但那一幕幕讓人聞之欲吐的幻像仍是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爹……救我……”于穹在熟悉不過,那是兒子于霜的聲音,他赫然被綁在一根鐵柱之上,被兩個幽靈般地魁梧大漢狠狠地鞭打著,他弱小的身軀儼然皮開肉綻,鮮血如同泉涌一般將他綠色的衣衫盡數涂染。
“啪,啪,啪……”一鞭一鞭的抽打在于霜的身上,也抽打在于穹的心里,于穹緊閉著雙眼,面上終于浮現出了一絲不忍和痛楚,但他并沒有說一句話,而是強自鎮定的在漆黑的空間里,觀望著兒子最后一次,以微弱的聲音對他喊了一句“爹……爹……”。言罷,于霜氣絕了,他被這兩個幽靈大漢在從未間歇的半個時辰里活活打死了。
忽的,又是一個畫面急閃而至,于穹的眼前赫然立著一張青石桌子,石桌之上擺著一頁書著“道”字的白紙,三尺見方,除此之外,世界盡皆一片漆黑,沒有一絲聲音,如同沒有呼吸一般的死寂。
于穹靜靜地看著這個“道”字,世間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飄著風雪的夜晚。
一盞油燈,將小小的竹扉映亮,屋外狂風呼嘯,屋內寒氣刺骨。于穹依稀記得,今日是那個女子的生日,修真悟道之人,從不攬俗世煙火,而這蒼勁卻又內斂圓融的“道”字,正是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啊……
黑氣之中,于穹的臉色蒼白,雖然緊閉著雙眼,但神情已從最初的漠然漸漸變做了悲痛乃至傷懷,他的牙咬著唇,卻也不反抗,就這般在黑衣人所制造的虛幻世界中,如夢似幻的飄蕩。
忽然,就在于穹端詳著那個剛剛竣筆的“道”字時,一雙芊芊玉手從他身后伸來過來,蒙住了他的雙眼,隨后便是一聲輕呼在耳旁傳來:“猜猜我是誰?”
于穹只是微笑,卻不搭話,也不將她的雙手挪開,兀自端坐著。身后的女子靜靜的等待著于穹的回答,并未因于穹默然不語而就此將手拿開,許久之后,女子便微帶嗔意的道:“再不說話我可就生氣了。”
還是一陣默然,女子將雙手拿開,走到于穹的面前,面有慍色看著他,而他也微笑著看著她……
倘若時間就此停止,又該多好!于穹心中就這般想著,一生悟道,悟道一生,又所為何來?百歲的光陰過去了,卻終究不知,悟出了什么,又悟去了什么……
他身前的女子容貌絕世無雙,膚如玉,唇如血,杏臉桃腮,明眸如水,就這般含笑,靜靜的,靜靜的凝望著他。
女子忽然秀眉皺了皺,莞爾道:“你為什么不說話呀?”
于穹仍是微笑不語的看著她,深深的看著她……
“說話呀!”
“……”
“你再不說話,我便走了……”女子直起了身子,微微慍道。
“……”
從頭至尾,于穹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只是靜靜的凝望著那位美麗女子的眼眸,在那女子的明眸深處,仿佛有一潭清澈如許的泉水,能夠灌溉所有干枯敗死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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