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一聲驚天動地的龍吟聲慣破蒼穹,天際驟然變色,狂風大作,御劍林上突兀的幾顆參天古樹如同風鈴一般“沙沙”作響。
地面上,適才還鋪天蓋地的濃烈黑氣,瞬間便被狂風消散,現出了于穹和黑衣人二人的身影。
不同的是,黑衣人跪倒在地,雙手撐在地面,雙手赫然緊握,攥住了地上的青草,并且大口的喘息著,而他所在的地面上,也赫然留下了一團殷紅的鮮血,如同受了重創一般。
在他的對面不遠處,傲然的出現了一條神龍,龍首桀驁,龍目如同耀眼星辰一般,龍爪蒼勁,如刀如劍,看去直叫人毛骨悚然,仿佛神話傳說中的主宰,睥睨世間萬物……
龍身頗大,金光熠熠,照的整座御劍林上都仿佛蒙上了一層金光。而金龍的周身只在一處凌空盤旋,塵埃漸落,方才看見于穹赫然立于神龍所盤旋的中央。他正緊閉雙眼,面色肅然,雙手合十,周身金光大放,口中兀自還在頌咒。
然而更詭異的,便是他的頭頂一丈之處,竟有一團白光閃爍,比之太陽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幾欲刺穿人的眼睛,如上古天神一般威嚴不可一世。
“咳——”黑衣人又是吐出一口鮮血,慢慢地,慢慢地抬頭……
黑衣人黑紗仍在,卻已被鮮血染紅一片,但仍是看不清是何神情,只聽他聲音顫抖,不可思議地驚呼道:“天……天目……不……不可能……不可能……”
黑衣人口中的“天目”,乃是傳聞中已將道法修煉至“登仙”的境界,顧名思義,就是褪去肉骨凡胎,與自然合為一體,道法上早已是臻了大神通。
世間將道法修練至“九界”的修真人士屈指可數,而傳聞九界之上還有一說,便是開啟“地目”,據記載,“地目”介于十界和“天目”之間,至于到底如何,因從未有人見過,因此記載的也是大語焉不詳。因為世間從未有過開啟“天目”的修真之士,所以傳聞也只是傳聞,至于這則傳聞的出處,據《南國史冊》記載,一千三百年前便有一人開啟“天目”,那人便是劍誅。
只是今日一見便知,傳聞也并非空穴來風,畢竟“道尊”于穹儼然開啟了“天目”。
“嗷——”又是一聲對黑衣人來說撕心裂肺的龍吟,隨后,風漸漸的止了,刺目的辨不清是金光還是白光,也逐漸的散去了。
黑衣人緩緩抬頭,黑紗上仍是滴著鮮血,他看到身前站著的,還是那個看去十分平常的男子,他的神情款款,目光明亮清澈而深邃,也正在淡淡的看著他。
黑衣人慢慢地挪開了目光,仿佛從那雙清澈的眼眸中看到了什么,他沉吟半晌,又深深的埋下了頭,身子也微微顫抖起來,緩緩道:“這五十年來,我苦苦鉆研‘魔道’術法,雖已參破玄天,讓我苦臻九界,卻不料還是抵不過你一個回合。”黑衣人說到后來,忽然仿佛自嘲一般,放聲大笑起來,笑的歇斯底里,笑的痛徹心扉,過了半晌才道:“可笑……可笑我不惜抱著同歸于盡的念頭,也……罷了,天意啊!”
于穹的臉上也漸漸露出了滄桑和疲倦之色,許多年前的回憶,竟都在此刻一一涌上了他的心頭,那段回憶,仿佛每想起一次,便要讓他心痛一次。
于穹漠然地眺望遠方,淡淡地道:“過往歲月如煙,轉眼便已經過去五十年了。你又何必沉湎其中,不能釋然?”
“釋然?”黑衣人幽幽的嘆了口氣,緩緩道:“若是如你一般,泯滅了人性,便是登上了仙境又能如何?你曾經被萬民敬仰,視若神明,可如今呢?如同襜褕一般躲在暗角陰溝,獨享其樂,縱然天下子民深處水深火熱,你也不管不顧,我……我做不到!”
于穹微微的嘆息了一聲,神色黯然,澀聲道:“是我對不起他們。”
黑衣人緩緩站了起來,重重地喘息了幾聲,方才語氣平緩地道:“你可知道,出了這座城,天下成了什么樣子?生靈涂炭,民不聊生,魔獸麒麟縱橫殺戮,天下蒼生已經到了危若累卵的地步,他們哪一日不是在惶恐中度過?”他頓了頓,又接著說道:“你的修為竟已如此之高,卻選擇了茍且偷安,你可知天下子民有幾家能像你們燕城子民一般過活?”
于穹的臉上肌肉一動,傷懷之色溢于言表,卻是沒有開口。
黑衣人指著于穹,又道:“你不配‘道尊’這個稱號,更不配默兒對你的那份情意,你曾一再教誨我一句話,今日我卻要反問與你,你修道一生,不為蒼生,又所謂何來?”
于穹苦笑一聲,過了半晌才道:“天下蒼生受苦,我亦心痛如絞,只是我有難言之隱,卻是不便于你訴說。”
世人皆知五十年前的“道尊”和“道仙”二人的斗法,最終是“道尊”取得了勝利,但沒有人知道那場戰役背后的原因,也沒人知道“道尊”雖勝,卻是勝的有多艱苦。
那時道仙默嬈為求創新,竟異想天開的想將“正”“魔”二道的道法取長補短,合二為一,當她對于穹提起此想法時,于穹斷然拒絕,正魔二道自古以來就勢不兩立,只是默嬈修為本就通天,資質不必多說。“光”中的成員幾乎全都贊成默嬈的提議,倘若成功,則對世人來說則必然是個福音。
只是天不遂人愿,或許默嬈真的輕視了當年劍誅花費畢生心血所參悟的魔道道法,魔道道法的侵蝕之力也更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只半年時間,默嬈的心智大變,時而靜,時而噪,容貌也變得陰暗冷漠,她原本性情溫和,深受世人擁戴。
但她將“魔道”功法參悟八界時,整個人竟變得嗜血好殺,手段殘忍可怖,那段時日之前他們一起將修魔一派“血仁墓”鏟滅,那時于穹便有所發覺,想要說服她廢除“魔道”功法,只是那時默嬈的心境儼然不似從前,不料她登時就翻了臉,說于穹嫉妒她的才能,想將她滅之而后快,于穹啞然,知道她魔性攻心,此時不便與她多說,便當先御空回去了。
回到山中時,一名“光”的成員,名叫聶真,聞言進洞勸阻,不料三兩句話便激怒了魔性大發的默嬈,聶真的槍法舉世無雙,堪稱當時天下第一槍,修為早已突破了九界之力,卻仍是不敵默嬈,就在聶真性命交關的千鈞一發之際,于穹出手將聶真救下,不知為何,默嬈的心神又忽的恢復了正常,對聶真的傷勢愧疚不已。
此間事后,于穹作為“光”的首領,召集其他七位成員商議此事,有人提議,為蒼生著想,趁其尚未將“魔道”道法參破“地目”,必須合力將她殺掉,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但這個提議很快便被駁倒了。畢竟默嬈研習“魔”道之事是大家幾乎全部贊同的,并且也未傳揚于世,而是私下研習,加之默嬈的威望更是響徹天下,倘若貿然行事,只怕會讓默嬈身敗名裂,然而這些都是“光”中成員所不愿意看到的。
再者,默嬈的正道修為已經近乎與于穹難分軒輊,若是她魔性難控,想將她制住,只怕比登天還要困難。
商議未果,便又過了半年,在這半年之中,她閉關于后山的一個山洞內,于穹擲下嚴令,所有成員不得靠近這個山洞。只有他每個月會去上一到兩次,因為此時的默嬈儼然不是一年前那個溫柔和善的美麗女子了。
她的面容枯槁,目漏兇光,神色灰敗,看去如同活死人一般,于穹看在眼里,也是心痛如刀絞。他很清楚,那個曾經和他相濡以沫的女子已經死去,眼前的這個似人似妖的女子,終將與自己決一死戰。
然而,這一天也很快就來臨了,在一個月圓之夜,沒有人知道她為何會突然離開后山,飛至山下的一個山清水秀的村莊,然后將這個村莊的村民盡皆屠殺,婦孺老幼一個都沒有幸免,她的手段殘忍之極,很多尸體的頭顱也都不見蹤影,整個村落尸橫遍野慘不忍睹。
茅草屋上,殘亙斷壁上,地上的青草皆被殷紅的鮮血所染,觸目驚心。
村頭的小河,原本清澈見底的河水也被鮮血盡染,天地間形同煉獄。
他——終究還是來晚了一步。
二人就這般對望著,不同的是,于穹面色黯然,眼神中滿是疑問和不忍,牙齒咬破了嘴唇,沒有開口。
而他身前那個被黑色霧氣所簇擁的女子,神色看去無比的疲憊,眼神空洞而沒有光彩,她手中的綠茫仙劍如同秋水一般,耀著綠光,霍的向他指來,熟悉的聲音,陌生的情感,靜靜的道:“我早就想與你一決高下。”
于穹抬頭閉目,深深的吸氣,慢慢的睜開了眼,此刻他又恢復了以往的漠然神色,靜靜的看著那個被戾氣奪魄的女子,最終還是靜靜的道:“動手吧。”
在經歷了一夜的斗法中,最終“道尊”于穹道高一籌,勝了“道仙”。
但那場激烈的斗法之中,于穹勝的并不輕松,他原本已經想到開啟“地目”的默嬈研習了魔道功法,自己是否能勝她,也著實沒有把握。他一生獨創一門道法,名曰“逸龍道法”。也僅是憑此道法被世人譽為“道尊”,他一生鉆研正道術法,深知魔道道法雖厲害,卻是會侵蝕心魄,有違人性,著實不可取,縱然資質再好,道行再高,侵蝕之力亦會更加劇烈,反過來傷及自身,扭曲本性,從而變得嗜血好殺。
至于于穹起初為何沒有極力反對,卻又不得不提起一個人,那人便是魔道始祖劍誅,他的修為深不可測,傳聞他已將魔道道法參破了“天目”境界,然而奇怪的是,他除了外表以外,其他包括心性志向都沒有一絲變化。
于穹除了與他志同道不和外,也不得不說,劍誅的的確確是他從小敬仰的修道義士。
幾乎可以說,不論修正還是修魔的修真人士都對劍誅心懷敬重。不說別的,就為他一千三百年前的壯義之舉,無人不知,無人不為之感動……
在那一場斗法中,默嬈施展了通天修為,將他的曠世神兵“怒火逸龍劍”封印,更傷了他的道法根基,讓他的修為在之后的五十年之內都無法盡皆發揮出來。
此役后,于穹深深的明白了一個道理,“苦修正道為的便是誅殺妖魔,匡扶天下正義,但修魔者亦是苦修魔道抵御正道,正魔屠殺,腥風血雨灑滿世間,遭罪的卻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蕓蕓蒼生,都是萬物生靈,殺來殺去,孰對孰錯?”
在那一戰之后,于穹回到山上,遣散了自己苦苦建立起來的“光”組織,便銷聲匿跡在江湖中了。
黑衣人雖是默嬈收過的唯一一位弟子,但并未相處太久,只短短的半年時間,默嬈為其傳授正道道法,而黑衣人也是在這短短半年之間,對他的恩師情根深重。
他比默嬈長了二十歲不止,原本只是離清河城不遠的西野村的一個普普通通的樵夫,靠耕種和打柴維持生計,原本生活雖然艱苦,但一家人和和滿滿,日子過得也算充實幸福。
但在一次正魔大戰中,魔道敗北而逃,途徑西野村,好些修魔之士身負重傷,心智被“魔”所侵,性情大變,整個人如失去心智的猛獸一般,將西野村一村村民盡數屠殺,自身最終暴斃而死。
當于穹一行人趕至此地時,已然晚矣。
看著場中尸橫遍野,滿目狼藉,西野村如同被一場突如其來的血雨所洗禮,殷紅的鮮血流滿可以觸及的地方。默嬈看著不禁潸然淚下,心痛如絞。
在經過一翻細細的查看后,默嬈驚奇的發現,還有一個看去三十多歲模樣的樵夫,身上背著一捆劈好的柴爿,暈倒在距村子不遠處的一顆大樹后,據她猜測,此人多半便是在歸來的路上發現魔道眾人正在屠村,看到如此慘絕人寰的場面,定然受驚不小,從而導致他暈了過去,卻是反而撿回了一條性命。
待眾人將他救醒之后,他便顫顫巍巍的道出了他所看到的一幕,果然如默嬈所猜測一樣,只有一處被默嬈漏了過去,便是那些魔道眾人做了這等事情,自己也難逃心魔的手掌。
黑衣人苦苦哀求,要為妻兒老小報仇,祈望有人能傳授他道法。只是遭到了幾乎所有人的回絕,正道一派自古以來收弟子都是慎之又慎,倘若心志不堅者修得道法,為禍一方,倒不如不收。
雖然他看去誠心,但對修道者來說已然是年時以高,又加之他的資質悟性平平,“光”的所有成員雖然都給與了安慰,但都拒絕了他。
只有一個人不僅憐惜他的遭遇,更明白他的處境,若是他們都走了,那此人多半便要尋短見了。在他們八個人中,唯有默嬈心腸最軟,常有以己度人,悲天憫人的情懷,最終將黑衣人納為了弟子。
默嬈讓其一路隨行,在路上閑暇之余便為之傳授道法,一則默嬈的道法高深,其思維見解也是異于常人,二則黑衣人殷勤的努力也終得善果。他的修為最終突破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六界。
而在這段朝夕相處的日子里,比默嬈還要長一些的黑衣人,竟是對默嬈漸漸起了愛慕之心,也是,世間哪個男子不為她這種近乎完美的女子所傾心?
而默嬈早已對于穹芳心暗許,這早已是“光”中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終于有一天,默嬈隨著眾人離開了,為他留下了一封信,大致內容讓他潛心修道,以天下蒼生為念,扶危救困,做一個俠士。
“光”組織向來行蹤不定,黑衣人雖想追尋,但自知無果,便照信上的話,去做了一位隱姓埋名的正義俠士。
直到有一天默嬈仙逝的消息終于傳入了黑衣人的耳中,黑衣人肝腸寸斷,誓言要為默嬈報仇,然而默嬈修習魔道術法之事,他卻是不知的。
在默嬈仙逝之后,而殺死默嬈的竟然是他萬萬都沒有想到的人,竟是一向以正道自居的道尊——于穹。
這對他來說猶如五雷轟頂一般,讓他生不如死。這個打擊對他來說非同小可,以至于他漸漸憎恨那些修習正道的修真之士,漸漸覺得那些正道人士都是道貌岸然,欺世盜名的偽君子。從那時起,他便開始修習魔道術法,四處找尋于穹,在五十年前,兩人交手數次,卻無一例外的是黑衣人敗了下來。他每次尋仇都會問起于穹殺死默嬈的動機,但于穹總是默然不語,這反而更是加深了他對于穹的憎恨之意。
從他第七次尋仇失敗之后,他成立了一個叫做“血”的魔道組織,共有五位成員,成員的道行都略低于他,但也算得上是那時魔道之中的中上水準。黑衣人那時的道行儼然突破了魔道“八界”,可以說在江湖上也是大有名氣的人物。
在第八次尋仇,他們以五敵一,卻還是未動于穹分毫,便又一次的被于穹輕松擊敗,在這一次復仇中,于穹將他苦苦建立起來的“血”的成員全部殺死了,黑衣人也受了重傷,但于穹還是一如既往的放過他,他轉身就走,也不多言。這使黑衣人自己也不知道為何于穹會一而再再而三的饒他性命,他的心里其實并沒有絲毫的感激,若能為默嬈報仇,就算惹得天下人唾罵又如何?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他第八次尋仇失敗之后,當年叱咤南國的大英雄于穹,竟是人間蒸發了一般,世間沒了一絲音訊。江湖上眾說紛紜,說他被默嬈的鬼魂索了性命的有,說他被魔獸麒麟誅殺也有,不啻于此,不一而足。
而黑衣人卻是從未相信這些傳言,他深信于穹還活在人世,他一邊苦苦研習魔道道法,一邊找尋于穹的下落,最終在五十年后,功夫不負有心人,在一座被結界所保護的城中,他找到了他。
可惜的是——復仇的結果卻總是驚人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