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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郭增福》(四十)

其實郭增福進門之前就已經有了心里準備:入得門來,一定是看不見什么好場景的。張先生年過六十,馬上要夠奔古稀之年的人了,身體不好是肯定的。郭增福心里明白:老爺子生性要強。土生土長的BJ爺們兒,遇到事情總是喜歡自己一個人扛著,不愿意麻煩別人。這一點應該就是北方人與南方人的區別吧:南方是片好地方,終年和風細雨艷陽高照,而且冬天還成了好不容易才會到訪的稀客,寒風每次來到南方的時候,老是不愿意多待上個一年半載的再走,老是好似一個游蕩江湖的俠客一樣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往往都是只象征性的刮了一陣風以后,又像徐志摩先生詩里寫的那樣:揮一揮衣袖。又看似輕描淡寫的走了,人們還來不及裹上過冬的衣裳呢,就又穿回汗衫了。南方的四季沒有什么分明的界限,反正別管四季如何輪回交替,南方還是一片大好風景。

北方的春夏秋冬不是明顯,而是刻意,何為刻意?明顯的前提下,四季之特點還非常的鮮明。按照古代大明年間那些說神論怪的小說的敘述方式、再結合上當時人們的思想習慣,加以陳述就是:我覺得南方的天神大人過于慷慨大方,將滿園春色的美景常年留在了江南,北方的天神大人雖然不至于吝嗇,當然就不會把囊中美景都傾囊相授,南方人崇尚發財穩食的金錢主義,北方人則大多都是埋頭苦干的耕牛,敬仰的是先苦后甜的實干精神。

所以,北方四季分明,天神既不想讓人們老待在春天的溫柔里,也不忍心看人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故而讓四季分明了起來。每人都有登場的機會。南方人的水土不服,就是適應不了北方這分明的四季。(我是個無神論者,上面天神的說法完全就是為了行文方便。)南北差異也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當地人們的性格。關于這個,我不舉例,我只說各有千秋。南方的姑娘是叫江南雨打落的樹葉,靜得嬌態可人。北方的爺們兒是堅硬的磐石,獨自抗下那凄凄冷冷的北風。

而張先生就是那樣的堅如磐石,他心里跳著的是北方人的心臟,流淌的是北方人的血液。郭增福已經很多次從醫院那里拿到張先生的病危通知書了,對于張先生的病情,郭增福聽一個護士提起過:郭老師,我知道老爺子對你很重要,可是還是很遺憾的告訴你:癌細胞已經擴散,老爺子這病,唉,我們也是回天乏術啊。

郭增福沒上過學,肚子里的墨水比文盲多點兒有限,人家護士和他說這話的時候,他愣是沒明白人家護士說的專業術語: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底是什么意思?

后來有人用大白話給他一解釋,郭增福著實有點害怕:癌細胞擴散就是說癌細胞原來像個大球一樣聚在一起,現在已經分開擴散到張先生身體的每個角角落落去了。只要一擴散,治愈率非常低,也就是:基本沒得救了。

郭增福一摸后背,衣服都被冷汗沁濕了:再是英雄好漢也跳不出這陰陽八卦去。雖然說人生即是為死而生,價值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都是后人的評說之語。但是凡人大多都是貪生怕死的,別的不說,若人不畏死,為何跳樓尋個短見還要猶猶豫豫的呢?也不是沒有古來大賢者看破生死。只是,到了最后還能平靜而歸的人,不過是鳳毛麟角而已。

郭增福現在已經很清楚的知道:張先生的大限將至了。郭增福現在也不知道還能再見這個可愛的老頭兒幾眼。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我叫張文順,你既然無處可去,咱爺倆一起干番事業,愿否?

現在,在空空蕩蕩的病房里,郭增福抓起了張先生冰冷的手,淚如泉涌的說:先生,您說過這事業得咱倆一起干的吧?您怎么倒了啊?相聲好了!相聲馬上就要復興了!先生,這不是您一直都在期待的嗎?先生,您起來看看啊,先生,您起來看看我啊。

郭增福趴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

張先生仍然昏迷著,并沒有要睜眼的跡象。時間仿佛靜止,郭增福就這樣一直與張先生對視著,他心里一直憋著一個希望,他相信奇跡是會發生的。張先生一輩子又很是注意行善積德,沒做過什么十惡不赦的壞事。頂多就是愛在后臺逗逗悶子,這樣一個老頭,現在怎么大限將至了呢?

雖說活到70歲的人古來稀少,但是生命如長河一般往前流,人們當然希望多活些日子,沒有人想著早早就撒手人寰的。就算對死寂的生活失去希望,人們都還在咬牙堅持。相信明天,明天就會好的。

郭增福實在無法接受張先生將要離他而去的這個事實,老爺子陪著他整整十年,除了任勞任怨,就沒有能安享晚年。郭增福一直是把張先生當成自己最親的人看待的,還經常在后臺給張先生開玩笑:你可得多活些日子,等到日子好過了,咱賬上有盈余了,我就給您買個大房子。

明天和意外永遠不知道哪一個先來,在郭增福還沒有把未來藍圖畫完的時候,張先生就已經倒下了。

郭增福不是沒有哭過,以前每次受了磨難,吃了苦以后都要自己哭一場,哭完了好有力氣繼續生活。可今天不知怎么了?郭增福哭完一抱以后依然雙目無神,覺得心里空蕩蕩的。

病床上的老人抬了抬手,聲音很小的問:增福啊?

郭增福渾身一哆嗦,趕緊答應:先生,是我。

張先生醒過來了,但是還是一副虛弱的狀態。臉上毫無血色的像一張白紙,特別嚇人。也因為長期化療的緣故,傷到了嗓子。以前老爺子的嗓子是非常亮堂的,唱京劇什么的都不在話下。專挑高腔兒唱,郭增福還記得那回演出:老爺子一出《智取威虎山》。唱到獨白時,氣沖霄漢四個字一出口。技驚四座。現在老爺子的嗓子已經非常沙啞了,高音肯定是再也唱不上去了。

別說身體,張先生現在是性命堪憂,歲月無情,它馬上就要帶走這個可愛的老人了。張先生的生命像沙漏一樣,在一點一點的流逝。郭增福只能看著,靜靜的陪著張先生走完這最后一程。

張先生啞著嗓子問:我聽說你回了一趟天津,怎么樣,演出還順利嗎?

郭增福抹了抹眼淚:出了點兒小問題,不過演出沒受影響。觀眾很開心,演出還是順利的,放心吧!先生。

張先生輕輕嗯了一聲,看著天花板,仿佛在自言自語:人到了歲數了,就該走啦。言語中滿是不舍與傷感。

郭增福趕緊打住:先生,您別說這么喪氣的話。誰說您要走了呀?現在的醫生都是嚇唬人的,屁大點兒事兒能讓他們說得特別嚴重。他們是騙您的。您這身子骨硬朗的很。再活個十年八年沒心煩啊。哈哈哈。

郭增福笑著笑著,就哭了。張先生趕緊說:爺們兒擦擦眼淚。

郭增福拿紙擦著淚水,耳邊就聽張先生一刻不停的嘮叨:其實你也不用誆我,我已經感覺到了,這幾天啊。是真沒意思。腦子里來來回回的都是以前的經歷。一遍一遍的跟過電影似的。后來有天晚上我把這個感覺說給了人家護士。人家說你是腦子里跑走馬燈呢,哈哈,我是真沒幾天活頭了。

郭增福聽著眼淚啪啪的往下掉。

張先生一指病房的窗戶,郭增福順著張先生的手指看了過去,只見窗戶下面是一張白色小圓桌,桌上放著一只黑鋼筆,還有兩個白色的筆記本。

等到郭增福的目光回轉,張先生才自嘲的說:我住院之前不是跟你說了,我要在醫院里寫小說嗎?純粹當消磨時間。可是我到了這個地方,真的處在了這個氛圍之下,我就沒有寫小說的心了。你不信你把那兩個筆記本拿過來看看。

郭增福起身。到桌子上拿了筆記本坐回來,翻開一看,除了某一本當中第一頁上畫著幾個圈圈,其他就一個字也沒有了。

張先生又說:以前沒病的時候,我對醫院是一點兒不怕的,反正我又不來,是不是?唉,現在不一樣嘍,躺在床上看著身邊兒的病友一個一個的。要不就做手術,要不就直接推到停尸房里去了。我就害怕呀。我有一天也給推到停尸房里去。然后就在那里長眠了。

張先生平時這么一個樂觀的人,現在,現在卻在反復念叨著這么消極的話。郭增福感覺胸口壓了一塊石頭,難受的要命。

張先生今天比平時在園子里還要嘮叨,說個不停:我倒不是怕死。我是怕啊,我死了以后,有些人對你不懷好意,對咱們的園子圖謀不軌。說到這兒,張先生看了看郭增福:經濟合同簽了嗎?

郭增福回:都是一起闖過江湖血海里爬出來的兄弟,把人家給限制住了,我有點兒不忍心。

張先生嘆了口氣:哎,也許是我這個老家伙的意見落伍了,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看似是兩句前后不相干的話,卻預言了將來。

張先生問:增福,相聲是給外行聽的,是不是?

郭增福道:是,相聲本來就是給外行人送快樂的。

張先生道:我問你,如果將來我們這些老家伙都死絕了,相聲怎么辦?

郭增福默不出聲。

張先生道:我老張平時說一不二,我是真的不怕見閻王爺,可是人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總是會有些東西舍不得。我舍不得舞臺。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你就當是咱們爺們兒之間的最后一個約定吧,一定要答應我啊。

郭增福道:您說。

張先生道:班主,幫我這個老家伙弄一場告別演出吧,讓我們再像從前一樣說一段兒相聲吧。

果然如此,在舞臺上干了一輩子的老藝人,死在舞臺上。就是他們最高的榮譽。人死沒什么,大不了身體腐化。百年之后化作一股清風飄去。

可是眼下張先生還不能死。還有一幫觀眾在惦念他呢。

郭增福點頭:您放心,我這幾天盡快安排。

張先生臉上終于浮現出難得一見的笑容:謝謝,爺們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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