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事也湊巧,當(dāng)田旻如的官船行經(jīng)過余家溪、響水洞、大麻嶺、廟灘子、夜泊聶家河時,卻看見避讓在旁邊的一只客船窗口、有兩個小姐正在探看熱鬧。田旻如細(xì)瞧,正是拜佛的那兩位,知道她們也同行回家,頓時心中大喜。
船到漁洋關(guān),田旻如棄船上岸。想到容美境內(nèi)盡是山路崎嶇,不便乘轎,他便入鄉(xiāng)隨俗,叫官轎隨船返回,自己騎了一匹高頭大白馬踏踏而行。當(dāng)日正值盛夏驕陽,把這一帶關(guān)河山寨照得明晃晃的,田旻如更覺家山形勢一派大好,心情格外豪爽。前有鳴鑼開道,后有兵丁簇?fù)恚蜑t瀟灑灑進(jìn)了關(guān)內(nèi)。
當(dāng)時這漁洋關(guān)里人戶密集,儼如街市,沿路便有許多行人張望,但見新使君如此青壯,盡皆額手注目。行到一戶人家屋前,卻見圍了一圈人正在看耍武藝,田旻如問是何人?隨從便說這是山花子賣藝,并講了些山花子的來歷。
田旻如看那幾個黑臉大漢雖是表演武舞,卻并非花拳繡腿,而是沖陣搏殺的招數(shù)、手段著實厲害,暗自有些吃驚。他在皇宮里當(dāng)過侍衛(wèi),自然曉得些各派武功的絕活,一時興起,便勒住馬頭,翻身跳下馬來,走進(jìn)人群,對那幾個山花子抱拳叫道:
“壯士們武藝不凡,可否切磋切磋?”
隨從便吆喝道:“這是新到宣慰使大人,還不跪下?”
圍觀的山民都感到十分驚訝惶恐,但那幾個山花子卻并不在乎,其中一蜂腰鶴臂者昂然上前拱手道:
“我等山野之人,豈敢冒犯?”
田旻如笑道:“不妨不妨,切磋武藝嘛,你盡管放開手腳,我點到為止。”
那壯士也不多言,遂隨意擺了個架勢,等他來攻。田旻如取下頂戴、脫了補服,交予隨從,也隨意進(jìn)入。他散漫轉(zhuǎn)了半圈,卻猛地一跌腳,大吼一聲突然發(fā)起攻擊。豈知那壯漢早有防備,不慌不忙,穩(wěn)穩(wěn)接招,二人便展開拳腳、你來我往,龍騰虎躍。
圍觀的人都看得呆了,立刻大聲喝彩。二人打了十幾個回合不分勝負(fù),田旻如見那壯漢目光犀利隱含仇恨,攻擊凌厲直指要害,心中驚疑警惕,怕有閃失丟了面子,便虛晃一拳跳出圈外,笑問道:
“不錯、不錯,壯士貴姓,來自何方?”
那蜂腰鶴臂者回道:“山野乞丐,無可奉告。”說罷轉(zhuǎn)身就走,其余的幾個山花子也隨他揚長而去。
你道這蜂腰鶴臂者是何人,田旻如若知根底便會從此睡不了安穩(wěn)覺。他乃是和他們田家有殺父世仇的死對頭。此人名叫唐開武,其父原本是水浕司洞主唐繼勛手下的一個旗長。那年田舜年攻掠水浕司,拘押了唐繼勛,便對其不肯歸降的家族屬下趕盡殺絕,將唐開武的父親抓住砍了腦殼。當(dāng)時唐開武年少,也差點俘虜為奴,他和堂兄唐凱逃離家鄉(xiāng)到巴東討米要飯,后來跟隨向世杰,誓與田家容美不共戴天,逐漸成了巴方舞者中的一個頭目。
近日,他隨總頭領(lǐng)向世杰帶了一幫兄弟跟來此方活動,不料與冤家碰了個正著。當(dāng)時他們也不想暴露身份,便及早撤走了。
田旻如當(dāng)時并不知這些過節(jié),也未追究,只是心下暗想,自己用了好幾招皇家衛(wèi)隊秘搜絕技,他都應(yīng)對有方,可見功底深厚。田旻如不知道這其實就是巴土祖?zhèn)鞯奈渌嚕€老是尋思他師出何門、源于何宗。他想,容美境內(nèi)竟有如此高手出沒,今后不得不防。
沉思之際,他便回身上馬,一路往行署館舍走去。
019
漁洋關(guān)中設(shè)有土司行署,公堂食宿一應(yīng)俱全,這時早已準(zhǔn)備就緒。當(dāng)?shù)蒯贾饔犨M(jìn)去,當(dāng)日即大擺宴席接風(fēng)。附近的都鎮(zhèn)土司的都爺田坤如和許多頭人也趕來拜見迎接,田旻如一一接見,撫慰有加。一時宴席開張,山珍美酒、巴女舞庭,又特別請了絲弦名角覃云山一班人來唱堂會。
那覃云山也真是個好角色,一表人才、風(fēng)流倜儻。但見他一襲青衫、頭纏綸巾,先是背向而立;只待絲弦響起,他才轉(zhuǎn)身亮相,高舉簡版一敲,果然好歌喉,四座立刻喝彩。
當(dāng)時這南曲剛剛傳入容美山區(qū),由資丘人氏龔福讓首先傳唱、帶徒搜藝,逐漸流行開來,成為文雅時尚。人們也不稱南曲,只管叫它為絲弦,只因有三弦伴奏。那曲子其實源于元曲和明清俗調(diào),與昆山腔和南詞有些淵源。
覃云山是當(dāng)?shù)貍魇诮z弦的祖師、資丘龔福讓的高徒,他唱了一曲《風(fēng)》,又獻(xiàn)上一曲《漁》,詞句都十分優(yōu)雅。田旻如在京城聽過昆曲,沒想到家鄉(xiāng)邊遠(yuǎn)之地竟也有如此文雅的玩藝,感覺同樣韻味,聽來很是入耳,心底又驚喜又消受,不覺搖頭晃腦、拍膝擊節(jié)。
那都鎮(zhèn)王爺田坤如本來聽不出名堂,只覺得唱的是男人閑得無聊就整天釣魚,女娃想日又找不到男人,就關(guān)在屋里瞎哼哼,心里便罵道:
“這騷貨欠日!”。
抬頭看田旻如快活,他也連忙跟著胡亂拍手跌腳。一時弦歌繚繞,吆喝不斷,好不熱鬧。雖然天氣悶熱,宣慰使大人依然開懷暢飲,盡興方散。
宴罷已是掌燈時分,田旻如入房歇息,卻有些郁郁寡歡。那都鎮(zhèn)土司王爺田坤如本是田家遠(yuǎn)房兄弟,就悄悄問二哥何事不爽?田旻如便道出心曲。
原來田旻如年青時,老家本給他完婚娶過妻子,還生有一子,卻沒有隨他北上。田旻如發(fā)達(dá)后另擇佳配,早把發(fā)妻忘到腦后。前年父親死于武昌,他曾扶柩回鄉(xiāng)安葬,那結(jié)發(fā)妻子百般殷勤,可田旻如看她人老珠黃,連一句話都不曾跟她言語,現(xiàn)在回鄉(xiāng)也不想認(rèn)她為正室。但北方妻妾畢竟不習(xí)土家生活習(xí)俗,侍候起來諸多不便,就想找?guī)讉€本地小妾或侍女。前日在蓮花庵遇見吳家小姐,這心思也就益發(fā)急切,他便對田坤如說:
“我在外多年,原來的侍女多是北方人,回到老家,想添幾個本地侍女,據(jù)說這漁洋關(guān)吳家小姐不錯,能否托媒相聘。”
田坤如一聽,正是巴結(jié)好機會,連聲說:“這好辦好辦!”
020
田坤如不敢怠慢,立刻行動。他退后立即和峒主商量,峒主問如何做媒如何聘法?田坤如冷笑道:
“甚么B的媒呀聘的,扯雞巴淡,那是漢人的講究,我們管他個屁!你盡管去拿來就是。”
那峒主就點頭去照辦。
當(dāng)日上午還是驕陽如火,下午即烏云四合,悶熱難耐,晚間便電閃雷鳴,暴風(fēng)驟雨猛然襲來,俗稱“跑暴”了。那峒主也不管風(fēng)吹雨打,霹靂聲中,就帶領(lǐng)一隊家丁如一道閃電一般趕到吳家,破門而入。
吳家老小當(dāng)晚正關(guān)門閉戶以避風(fēng)雨,一家四口都坐在堂屋里,聽外面狂風(fēng)呼嘯、雨打屋瓦、電閃雷鳴,兩個女兒便有些害怕。老爺子便安慰道,你們剛?cè)ド徎ㄢ职葸^菩薩,會得到護佑的。老母也說,“白閃照妖精,紅閃照人心”,為人只要積德行善,怕什么打雷?
剛說著,突地大門一轟而開,風(fēng)雨呼嘯撲進(jìn)屋里,把桌上的菜油燈吹滅了。女兒們還以為是雷公菩薩轟進(jìn)來了,立刻嚇得驚叫起來。
俄而定神一看,卻見一群土司家丁挾風(fēng)帶雨沖進(jìn)門來,一家人更是驚惶不已。有家丁舉起一盞油紙燈籠,照見那峒主兇神惡煞似的立在堂中,高聲叫道:
“新任宣慰使看中你家女兒,要聘為妾,現(xiàn)在就過去相親,若是滿意,明日重禮花轎相娶!”
那吳家乃是遷徙來此的客家大戶,父母二老被這陣侯嚇得驚魂不定,后來聽說原來是相親,便覺荒唐至極,哪有如同搶犯一般于暴風(fēng)雨夜闖入相親的?便執(zhí)意不允,兩個女兒也拼死不從。那峒主便訓(xùn)斥道:
“土司大王爺相親,別人巴結(jié)都來不及,你們還支吾個甚?”
家丁不由分說,將大女兒吳玉挾持就走。吳玉一路掙扎號哭,吳家二老追到門口呼天搶地,那一群人早已消失在風(fēng)雨之中。
那峒主將吳玉拖到行署,他們平日搶擄民女野蠻粗魯慣了,也不將她更衣,就這樣如同落湯雞一般推進(jìn)田大人房間,還笑嘻嘻地報告:
“老爺,您要的玩藝兒弄來了!”
田旻如見一個渾身濕漉漉哭哭啼啼的女子被推了進(jìn)來,先是一愣,待明白是怎么回事,頓時大為光火。
他萬沒想到下官辦事如此造次,居然搶擄而來,成何體統(tǒng)?自己貴為朝臣疆吏,剛回故里上任,豈能失了身份?女家既然不識抬舉,何必生拉硬扯?傳出去鄉(xiāng)人豈不恥笑?他又想到那僧人的告誡果然靈驗,更后悔不該將此事叫他們?nèi)マk。罷了罷了,他惱怒至極,揮手示意退下。
那峒主反倒被田旻如弄糊涂了,看不中就算了,發(fā)什么火呢?也不敢多言,只好怏怏地帶吳玉出來。
誰知那都鎮(zhèn)王爺田坤如慣于奸淫,打量這女娃子還是一黃花閨女,便說:“這么嫩生的東西,他不要我要。”當(dāng)即把吳玉一把拖入自己房中,嘻嘻笑道:
“娃兒呀,這惡風(fēng)惡暴的,你就別回家了,陪本王爺玩一宿吧!”
無論吳玉如何掙扎,那家伙獸性發(fā)作,三兩下就把她擺弄得渾身軟綿、神智昏迷,蹂躪一個通宵。
第二天早上,吳玉才蘇醒過來,瞅了個空子,逃跑回家。半路上恰巧碰見相好的獵人張老大,她便一頭栽到他懷中,哭訴了昨夜遭遇。張老大說:
“給王爺當(dāng)小老婆,這么好一門親事,你怎么不去呢?”
吳玉啐道:“我被整成這樣,你還乘嘻?王爺是人嗎?他們是畜生!”
張老大知道她心里只有自己,又見她痛苦不堪,裙褲都染紅了,便心如刀絞,安慰道:“王爺害人不得好死,你這不要緊,自己長得好的。”
吳玉聽他胡扯,哭笑不得,只催促:“你快送我回家!”
張老大說:“不是我要賺你,你回家是躲不過去的,得趕快跟我逃到山里藏起來”。
吳玉又有些害怕,遙望家屋,想要回家辭別父母。這時已有土司家丁追趕上來,不容猶豫,張老大便立刻背起她就跑,一口氣翻過了兩架山。
他們甩脫家丁,逃入深山老林,躲進(jìn)了一個崖洞里。
021
誰知那都鎮(zhèn)王爺田坤如消受了一夜,還沒玩夠,卻發(fā)現(xiàn)那女娃不見了,便找那峒主要人。
那峒主無奈,想必她是偷跑回家了,便依然帶人抬了花轎去吳家娶親。他到吳家一看,卻尋不見大女兒,只有二女兒吳蘭在家。峒主急于交差,管她老大老二,抓住吳蘭就把她強拖入轎,綁在轎座上。
吳家兩佬見他們昨夜搶走了大女兒,不見回音,今日又來搶二女兒,一時氣急敗壞,拼命阻攔。洞主正一肚子窩囊氣沒處發(fā)泄,就一陣拳打腳踢,家丁們吆吆喝喝抬起吳蘭就跑。
吳蘭在轎中一路大哭大叫,兵丁們只管抬著飛跑。抬到到半路一個山灣里,一伙人正要歇歇腳再走,忽然從樹林里躦出一群黑大漢來,攔在路上厲聲喝問:
“豈敢搶擄良家女子?”
那群漢子不是別人,乃是巴方舞者總頭領(lǐng)向世杰親率的一伙人。站在前頭怒喝者,正是和田旻如比武的唐開武。昨日和新到任的容美宣慰使不期而遇后,他們本想離開漁洋關(guān)到天池河去,不料半路上又遇見土司兵丁作惡。當(dāng)時向世杰大怒,即令兄弟們出手相救。
那峒主見居然有人阻攔,吃了一驚,也不問來頭,當(dāng)即拔刀指揮家丁上前打殺。可那群家丁哪里是巴方舞者的對手,三下五除二就被唐開武和兄弟們打得抱頭鼠竄。那峒主見事不妙,也棄轎溜走了。
向世杰親自走到轎前,見那女子仍在轎中哭泣,便道:
“你家在哪里?趕快回家去吧!”
吳蘭開始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聽得一陣打斗之后,家丁們都跑了,又有人來叫她回家,才知道是遇到救星,心里直呼“菩薩老爺保佑!”,便掙開繩索走下轎來,低眉說了聲謝謝好人相救,慌忙往來路而去。可剛走了幾步,她卻又回轉(zhuǎn)身來,朝向世杰哀哭道:
“我不能回家,他們還會來抓我的。”
向世杰聽她如此說,便和唐開武面面相視,都覺得不知如何是好。吳蘭悄悄瞧了向世杰一眼,見他面目堂正、英氣逼人,料想絕非歹人,便曲身跪下求道:
“好漢救人救到底,求你們帶我到別處躲避些時,我姐姐也是躲到外面去了。”
向世杰頓時有些犯難,婉言道:“我們都是些流浪漢,居無定所,如何安置你一個姑娘家?”
吳蘭這時實在別無它法,就橫下一條心說:“我情愿跟你們?nèi)ビ懨滓垼 ?
向世杰看了她一眼,見這女子年方二八,嫩若青蔥,弱不禁風(fēng),終是猶豫。吳蘭便一直跪著不肯起來。唐開武便在旁建言道:
“要不,派兩個兄弟吧她送到老營去躲幾天吧?”
向世杰想了想,為了保險起見,他便說;“這樣吧,我?guī)б粋€兄弟送她回老營,你們繼續(xù)活動。”唐開武點頭答應(yīng)。吳蘭聽他們?nèi)绱苏f,越發(fā)放心,就站起來千恩萬謝。
于是,向世杰便帶著吳蘭去了老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