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喝完酒能睡得好些，可一回到宿舍樓，再爬到五層，基本就醒透了。

室友倒是沒有一個回來住，屋里的悶熱卻沒減少分毫。四壁當中一面向南，一面向西，每一塊飽吸陽光的磚入夜之后，都像電池一樣釋放儲蓄了一整天的熱量。體內的酒精很快隨著汗液流失殆盡，加上兩次跑到樓道對面沖澡，又把睡意沖淡不少。

我躺回自己的鋪位，一面胡思亂想，盼著腦子盡快把電耗光。永紅那邊應該看到日出了。港灣里的鷗鳥在桅桿的叢林之間穿梭，游船碼頭前已經有人排隊等候。她走過棧橋，在暗弱的光線中添上一筆亮色，胸前還是那個西庇阿爪龍的化石圖案。沙灘上的晨風揚起她的短發，又一路吹進我的宿舍。窗外的建筑工地開工了，一個紅腫的黎明被起重機緩緩吊起。

永紅，永紅，永紅，永紅，永紅……

睡醒已經過了食堂的午飯時間。我想都沒想，直奔隔壁公園，就像兩腳預設過自動駕駛，直到貼著封條的餐廳門口，才發現隔夜的宿醉并沒有醒透。

午后的溽熱擁堵在公園的每個角落。我又看了一眼周圍的荒敗景象，準備沿湖步行一段，再從湖面蜂腰處的仿古亭橋折回原路。遠遠望去，還能看見岸邊不少人架起長槍短炮，在拍水面初綻的荷花。然后我就聽見一陣貓叫，聽著很慘。

在北京，公園早就成了棄貓的避難地，平日不少閑來無事的好心人跑來送食，呵護備至，不該聽到這種控訴凌虐似的哭嚎。我覺得事情不對，于是私下探尋聲源的位置。一定不會很遠，而且沒有經過墻壁之類阻擋。我循聲去找，果然是在石子路邊的籬笆后面——小家伙正圍著一個早被挖空的午餐肉罐頭打轉，一面嘶聲哀叫。

我邁腿跳過障礙，仔細再看，果然又是老相識。半個月沒見，它已經臟得沒法抱了。

本人對這種事見怪不怪，無須任何解釋，也能猜出到底怎么回事。無非就是餐廳倒閉，員工遣散，原本養了嚇唬老鼠的小貓，作為附近院校師生的公共寵物，只好任其自謀生路。它不是家貓，只是“堂貓”。

我摸摸它的腦門兒，跟它說乖乖待在原地等著，我就去買吃的。不管進沒進過主人家門，總算是養過的貓，不會聽不懂幾句簡單的人話。可沒想到的是，它看著我，居然點了點頭。

“叔叔，您快點兒回來呀，我餓！”

我嚇得一機靈——特么啥情況？既然能說話，那就是成精了，難道法力還不夠弄些吃的？我先顧不上研究分析這些，拔腳竄出籬笆，朝小賣部一路狂跑，就像老派評書里頭形容的，膝蓋撞前胸，腳后跟打屁股蛋子。公園里沒有貓糧賣，我只好要了一袋牛肉干代替，付款前先確認沒加過辣椒，然后掉頭往回奔。

我撕開塑料包裝，小東西聞到肉香，拿出和我拼命的架勢，撲上來廝搶。我把肉丟過去，它伸出爪子接住，歪著腦袋，嗚咽著大嚼起來。

吃完買給它的肉干，這貓開始舔著爪子抹臉。看樣子是吃飽了，而且對這一餐還算滿意。現在是我做完好事，一走了之的時候了。可這小東西不知道是無心還是有意，蹭到我腳邊，用鉤爪拉開了我的鞋帶，趁我蹲下身，準備重新系好。它干脆趴到我腳面上，揚起臉看我。我知道這是不想讓我走的意思。這讓我很為難。假如面對的是人，不管大小，我總還可以留些錢，可問題是這是貓，身上連個錢包都沒有。

“叔叔——”它嘟囔著嘴，翻起眼睛看我。

我實在沒辦法了，問它能不能保證聽話，它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好在還是假期。我抱著貓回到學校宿舍，先在水房給它洗了個澡。看得出來它很不情愿，但又不敢公然表示反對。至少眼下還不敢。

宿舍里沒有吹風機一類的工具，我平日淋浴之后，頭發都是風干。這是男生宿舍的風俗。我把貓裹在一條舊被單里，吸掉長毛上的水分。它在我懷里一副可憐相，原本蓬起的長毛濕濕地貼在小臉上，尖嘴猴腮的解剖結構全都暴露了。它兩眼盯著我，喉嚨里呼呼地響，好像蠻愜意。

干透之后的貓看著像一只小海豹，除了蓬黑的尾巴和頭頂，全身通白，眼睛綠得像假的。按照過去貓譜上的說法，這樣的毛色應該叫“雪里加鞭”。那是我第一次離得這么近看它。我忽然動了個念頭，問它餐廳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也知道那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一只貓就算能說人類語言，也解釋不清那些前因后果。我只當是問一個三歲孩子。

小家伙提到一個人。這個人被它叫作“老板”，還說是個壞人。我又問它老板為什么壞，它說因為戴帽子的同志把他抓走了，好幾個同志，都戴同樣的帽子。

“從你上班的地方抓走的？”

“嗯。”

“那后來呢？”

“阿姨就不要我了。”

它說的阿姨，是指餐廳的管事，各類雜務都歸她負責打理。那都是古時候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