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永紅返校還書那天,我們又跑到校園邊那家餐廳,打算吃過中飯就按原計劃去博物館。走到那里一看,門已經上了鎖。隔窗往里面一看,所有物件都已經搬空。這才幾天?周圍已經一片荒蕪,從甬路到草地,到處是丟棄的廢物,有快餐盒,有汽水易拉罐,還有用過的避孕套。還是暑熱的天氣,秋意卻像提前到了。
那天我們都沒怎么說話。從古脊椎動物古人類研究所博物館出來,沒走多遠就是天文館。很小的時候,我爸帶我進去看過一次演示天體運行的電影。一臺看著像巨型啞鈴的放映機,把日月星辰投射到圓廳穹頂上。進場前路過門廳,一個大銅球從天花板垂吊下來,在一個下沉式的圓池里往復擺動,每次朝我飄悠過來,沉甸甸的,都會嚇得我往后直躲。我爸說那是傅科擺,用來證明地球自轉。
很多年后,學校的哲學課上開始宣講一個叫作規律的概念,一再反復地講。每到這時候,我能想到的實體例證就是那個裝置;恒定的線路,恒定的節奏,像是在昭告我命定的劫數,就是一切尚未開始便已告終,就連一點悲情都不給。沒有響屁,只有蔫屁。
那天離開博物館,我突然覺著累,先送永紅上了去城里的電車,然后就近回到學校宿舍。第二天她來電話告訴我,那間餐廳就是她的出版人開的,現在老板出事,所以跟著倒閉了。三兒逼破產的后果超出了我們預料。這個多頭發展的人屬于狡兔三窟,不把全部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里的那種人。可現在所有籃子還是全都打翻了。
永紅說她馬上要去海邊一處度假村,和她的父母會合。那是她整個假期最遠的一次外出。聽到這個消息,我萌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被棄感,好像其中暗藏著不祥的征兆。她離京那晚,我做夢看見她嘴里吮著一支冒煙的口紅,站在我的門口做鬼臉。我猛沖過去,把她連人帶門框一把拽下,掛在了床頭上。
接下來是無所事事的幾天。我的漫畫小雜志早該出刊了,可合伙人丹暑假回舊金山辦事,我自己也沒有什么新的想法。我又給自己報了一個暑期法語班,可沒能堅持幾天就放下了。那些天別說外語,就連武俠小說都看不進去。第二天晚飯后,我再也耐不住寂寞,于是打定主意,去城里熱鬧的地方喝一杯。至少我可以單獨躲進黑暗。
我在校門趕上一輛去市中心的公交車。也許感到了什么不對,車上的人都和我保持距離。賣票的女孩看了我一眼,然后把臉一轉,很不好意思的那種樣子,狠狠揚了一下眉毛,用力眨眨眼睛,重新若無其事起來。我渾渾噩噩看著車窗外,沿街的燈火一路朝我眼中蜂擁。公交車斜靠進站,我擠開眾人,竄出剛剛打開的車門。
這是我記事后認識的第一條街,無數次南北折返,用自己的步幅為時間的行進確定節奏,讓我在此擁有想象的主權,檢閱途經的車流、看人群從別處來,到別處去。每到暮色四合,沿街燃起路燈,槐樹下的人行道光影迷離,幻化成展示衣香鬢影的綿延舞臺。和我一樣的游手好閑之徒鬼影般紛紛出更,流連在豪華的櫥窗前。那道冷漠而坦率的玻璃向他們揭示欲望的同時,又把他們絕緣在安全距離外。
由此轉進一條巷道,向前不遠,就是永紅家的公寓樓,燃燈的窗陣,如一天華美的倦星。不過幾天之前,我們還棲身在那一片暖輝當中。現在,樓雖未空,人卻已杳。
好像又是逃學打架,單戀姑娘的年紀。我逃學跑到一個很遠的地方。那是一座古老的莊園,依稀記得曾在電影里看到過,化妝晚會正在進行。主人家的小姐儀態萬方,絕世出塵。等我滿懷單相思再訪故地,莊園早已荒蕪,僅剩廢墟。這個不安的病灶,就暗藏在我內心的壁櫥里。
初中最后一個寒假,我借宿在上海的一個親戚家。當時雖已入冬,窗外那片公共花園里,竟仍綻放著幾樹夾竹桃。暫時棲身的木屋在華山路,租界時代的遺物。進門后是樓上樓下,兩家分住的格局。樓上偶爾傳出鋼琴聲,淺易的車爾尼練習曲,老舊失調的音色,總讓我想起踏過懸鈴木枯葉的碎裂聲。
一天下午,我在門廳看見木樓梯上滾下來偌大一個毛線團,隨后一只長毛小貓追了下來,和線團滾到一起。接著樓梯口飄出一個女孩的影子,比我要大兩三歲的樣子,白衣,清瘦,神情冷漠。當時我留著鄉下人的蓋兒頭,木立當場,用北京小孩兒的話說就是,土得耳朵眼里能蹦出倆蛐蛐來。那可是在上海呀!
很多年里,那個幻影揮之不去,就像《遠大前程》里詳述過的那種青春期的慌亂和自卑。你面對一個處處都要比自己優越很多的女孩,就像平生第一次置身于豪華百貨店的櫥窗前。現在那個幻影化身成永紅,再次降臨到我的生活中。
我就近找了一家可以坐下喝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