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理性
- 少有人走的路8:尋找石頭
- (美)M.斯科特·派克
- 7127字
- 2020-10-28 17:30:17
5月31號,星期天
車站
這是早上的9點15分。
我和莉莉正坐在倫敦帕丁頓車站的中央,等候開往威爾士加的夫的火車。火車10點才會進(jìn)站,我們有大把時間漫無目的地東瞧西看,于是,看到了遍地的垃圾。
倫敦的環(huán)境是很干凈整潔的,相比之下,火車站的垃圾顯得格外礙眼。為何會這樣?經(jīng)過我們的觀察,應(yīng)該是因為這里沒有垃圾箱。但為什么沒有?這個問題就有點兒深奧了,我們一時也說不出個一二三,當(dāng)然,如果肯花時間調(diào)查研究的話,還是可以找到原因的。因為,凡事都要有個原因吧。
或者說,我們認(rèn)為凡事都會有個原因。
在這本書里,我會涉及很多方面:歷史、考古、哲學(xué)、宗教等等。這一切,都貫穿在我和妻子莉莉為期三周的神奇之旅中。當(dāng)然,我還會講講我自己,然而這卻絕對不會是本自傳。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寫不好自傳,且渺如微塵,也無傳可記。這世上數(shù)以百萬計的人寫過自傳,其中數(shù)以千計的人有機(jī)會出版,但為人所知的不過數(shù)百,而能流傳后世的,則只剩個位數(shù)了。
我不想把這本書寫成自傳,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人一旦為自己立傳,就會很容易產(chǎn)生誤解,以為自己真的了解自己。作為一名心理治療專家,人們普遍以為我對自己了如指掌,但做這一行越久,我越知道心理治療幾乎是在黑暗中操作,我不僅不了解患者,也不了解自己。
10歲那年的一個周末下午,趁著父母去打高爾夫球,我和一個朋友搜羅了一堆扳手,并且在我的鼓動下,我們利用這些扳手,將某個倒霉農(nóng)夫遺忘在田里的摟草機(jī)拆成了碎片。隨即,我們在足有70畝的廣袤田地里,胡亂丟棄了那100多塊碎片。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如果偏要找個理由,或許是因為我想讓朋友對我刮目相看,或者是我想反抗成人世界的權(quán)威,但事實上,連我也說不出10歲的自己為何要蓄意破壞,我只記得當(dāng)時自己在做這些事時,感到了莫大的樂趣。
除了那個失去了摟草機(jī)的農(nóng)夫,大概沒有人覺得這件事有什么要緊。而今差不多50年過去了,我在面臨某些小小的不如意時,卻依然會怒從心起,恨不得像摧毀摟草機(jī)一樣去摧毀什么——但這個“什么”到底是什么,我還是不知道。
我搞不清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在最近的這十幾年中,我人生中的最大事件,就是寫了本格外成功的書,以至于成千上萬的人將我視為心靈成長方面的大師。我能將這本書受歡迎的原因分析得頭頭是道,但是,至于我為什么要寫它,我真的說不清楚。為什么是斯科特·派克而非他人所寫?促使我寫這本書的,是我的基因還是我的星座?我也全都不知道。
看,人類就是這樣,一點兒都不理性,卻喜歡標(biāo)榜理性。所以,這本書的核心也會是個謎,它不是自傳,不是小說,卻很有可能是個神秘故事,里面交織著關(guān)于莉莉、關(guān)于我們的婚姻、關(guān)于這次特殊旅行的秘密,當(dāng)然,還有最為重要的——關(guān)于人類理性之謎。
從300年前開始,西方文明進(jìn)入了理性時代,我們至今都生存在這個時代,而作為被理性文明浸潤的人,我們相信任何事的發(fā)生和存在,都必然有個理性的解釋。于是,我們用黑洞解釋了宇宙,用沒有垃圾箱解釋了帕丁頓車站的臟亂。
走進(jìn)理性時代的同時,我們也走出了信仰時代。信仰是什么?信仰就是很多未被證實,也許永遠(yuǎn)不能被證實,卻讓人深信其至關(guān)重要的事情。因為信仰,過去的人們將一天分割為晨禱、晌禱、哺禱、傍晚禱和夜禱,而因為理性,現(xiàn)在的我們用分鐘重新劃分了這些時間,計時精確,卻也失去了意義。因為信仰,過去的人們聚集在一起,揮汗如雨地修建象征榮光的大教堂,而因為理性,現(xiàn)在的我們聚集在一起,舒服地圍著電視消遣多余的時光。
一個時代不會一夜之間就變?yōu)榱硪粋€時代。在信仰時代和理性時代之間,流淌著至少300年的混沌。而今,從理性時代回望過去,我們會驚愕于宗教法庭對伽利略們的迫害,然而如果換個視角,我們卻也能明白信仰即將崩塌時,它所面臨的恐懼。它感覺自己受到了威脅,慌亂中便催生出罪孽。
我的首要身份是研究者,所以,也算是理性時代的產(chǎn)物。既然理性時代相信凡事必有原因,我又該怎么解釋自己為何在和莉莉結(jié)婚32年后,在我們年近六旬之際,早上9點15分就跑來帕丁頓車站等火車?
事實上,這件事確實有個原因,那就是我對于“錯過”的極端排斥。我不允許自己誤火車,所以,即使旅游代理說9點30分離開酒店也能從容地趕上火車,我也會將之自動解讀為時間緊張,并且強(qiáng)迫自己8點45分必須從酒店啟程。也正因此,我們才有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來盯著那些垃圾。
這就是我。
我并不是個很有信仰的人,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焦慮中。我能及時趕到機(jī)場嗎?輪胎會不會在半路上沒氣?我會上錯飛機(jī)嗎?雖然至今我已經(jīng)飛了數(shù)千次,并且從未上錯過飛機(jī),但我依然確信,自己下次就會將航班搞錯。就算一切順利地到達(dá)了目的地,我依然會擔(dān)心,那兒的洗手間能正常使用嗎?
顯然,做一個科學(xué)和理性的人,并不能減輕現(xiàn)實生活中的焦慮,反而有了更多的理由去擔(dān)心。但這并不意味著信仰就可以治愈焦慮,莉莉還沒我有信仰,但她從來不會像我這么胡猜亂想,如果她獨(dú)自一人旅行的話,會比我晚半小時離開酒店。
唯一的解釋就是,這世界上的一些人有著某種強(qiáng)迫癥,因為害怕錯過,所以一切盡量趕早。但同時也意味著,這世上肯定還存在另一些人,他們就是喜歡卡著鐘點到。
我的父母就是兩個鮮明的極端。在我5歲到9歲的那幾年,每個星期五,我們都需要從紐約市坐火車去百公里以外的鄉(xiāng)間住宅?;疖嚂?點02分發(fā)車,母親、哥哥和我會在3點30分就到達(dá)車站。3點45分,車門剛一打開,我們就會從人群中擠上去搶占最好的位置,并順便為我父親占個座。差5分鐘4點的時候,我母親會說:“奇怪,你爸呢?”4點時她會抓狂,4點02分時,火車響起巨大的“嘶嘶”聲,列車員扯著嗓子大吼:“所有人——上車!”車門“哐啷”關(guān)上了,火車開始蹣跚啟動。而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透過窗戶,我們清楚地看見父親正驚慌失措地拎著手提箱,沿著站臺沖刺跑,并在最后關(guān)頭跳上了火車。
這一幕周周上演,千篇一律。
回想起來,我懷疑很多個星期五的下午,父親就藏在站臺某根柱子后面,專門等候那戲劇性的時刻,為的就是讓我們虛驚一場。
復(fù)雜與簡單
在心理治療領(lǐng)域,有一個大原則就是“所有癥狀都是由多種因素決定的”。這意味著,好幾個因素才能導(dǎo)致出一個癥狀。
我之前有位患者叫作克拉麗莎,她的一只手得了皮炎,而且非常嚴(yán)重。經(jīng)過四個月的治療,我認(rèn)定這是心理失調(diào)造成的。我還記得那天傍晚,我興沖沖地趕回家,對莉莉說:“我治好了克拉麗莎,我治好了克拉麗莎!”
我高興得太早了,她的皮炎依然存在。四個月后,我又發(fā)現(xiàn)了引起皮炎的第二個原因,可皮炎并沒因此消失。之后的幾個月,第三個原因浮出水面,繼而是第四個,直到找到第五個原因的時候,治療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年半之久。但也正是在那之后,克拉麗莎的手逐漸煥然一新。我真想站在房頂上振臂高呼:“所有癥狀都是由多種因素決定的!”
這個道理不只限于心理治療領(lǐng)域,在此范圍外的每件事,我認(rèn)為都可以給出這樣的定義:“每件值得思考的事情背后,都有不止一個原因。”以往,我們認(rèn)為每件事都有一個原因,于是我們?nèi)ふ疫@個原因,而其實,我們應(yīng)該找的是這些原因。
我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發(fā)現(xiàn)一個人是否能做到全面地分析問題,與學(xué)歷并無關(guān)系。很多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卻總是尋找簡單化的解釋,哪怕他們面對的是暴亂、貧困、疾病和戰(zhàn)爭這樣的復(fù)雜問題。這是理性時代的通病,人們認(rèn)為每件事都有一個單一的本原,于是偏執(zhí)成了常態(tài)。我并非是希望重回信仰時代,然而,對于我們一向擁護(hù)的“理性”,我卻也忍不住要質(zhì)疑。我們口口聲聲宣稱,這個時代會以理性客觀的眼光去看待事物,但我們卻只愿從一個角度去尋找解釋,拒絕考慮其他可能性,這在我眼里才是真正的不理性。
我相信,敢于不為任何原因而生活,將比為片面的原因生活更加健康。我們的理性時代要么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要么,我們需要進(jìn)化到一個更明智的時代。
而無論如何,我在思索這些的時候,還身處于理智時代的帕丁頓車站。我之前說了我和莉莉提早到達(dá)車站的原因,但我們?yōu)榱四男┰騺淼搅诉@里?為什么選在5月31號?又為什么一定要前往威爾士加的夫?
最直接的理由是,在前一天,我們的侄子大衛(wèi)在倫敦古老的圣瑪麗勒波教堂里,和年輕的英國姑娘考狄利亞喜結(jié)連理。而我和莉莉不但去參加了婚禮,還想借此放場大假,于是在儀式完畢后,我們揮別其他家人,踏上了威爾士、蘇格蘭和英格蘭湖區(qū)的三周之旅。這就是這趟旅行的由來。
為何我們沒有決定去其他地方呢?為何不去法國或愛爾蘭?當(dāng)然,原因也有很多。首先,我和莉莉的法語都不好,差不多就是幼兒園水平,我們希望過個輕松的假期,不想為講外語搜腸刮肚,所以法語國家不會考慮;其次,之前我們?nèi)ミ^愛爾蘭和英格蘭南部,但沒去過威爾士與蘇格蘭,因此,這趟旅行也可當(dāng)作彌補(bǔ)昔日缺憾。
實際上,決定這趟旅行的原因還有很多,它們會在未來逐漸浮出水面,其中一些原因我們此刻還不知曉,但正是這些未被意識到的,或許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它們藏在最深的層面,并導(dǎo)致了這次出游。
10點差5分的時候,廣播響起,通知前往加的夫的乘客準(zhǔn)備登車了——時間勉強(qiáng)夠我們拖著七個包爬上去。當(dāng)火車從倫敦郊區(qū)駛?cè)豚l(xiāng)村時,莉莉突然從她的科幻小說里抬起頭,說:“希望我們這趟旅行會看到些石頭?!?
“我也是?!蔽一卮稹?
對話精簡如此,是我們32年婚姻生活養(yǎng)成的默契,濃縮著我們共同的經(jīng)歷,和對彼此品味的深入了解。
倘若有陌生人聽到莉莉的愿望,肯定會奇怪地問:“看見石頭?這遍地不都是石頭嗎?”
莉莉會解釋:“我是指史前的石頭?!?
陌生人依然會不解:“石頭不都是史前的嗎?”
是的,石頭都是史前形成的,但莉莉所說的,是被史前人類特意擺成圓圈的那些巨石。1980年,我們一起旅行的時候,曾冒著大雨參觀了索爾茲伯里巨石陣,莉莉十分著迷。但那并不是我第一次見到巨石陣,早在我14歲那年,就和父母一起看過,當(dāng)時巨石陣還沒被繩子圈起來。而且在我21歲時,曾在一次英國之旅中透過飛馳的火車窗,看見了一長溜矗立在田野里的石頭。那一刻,我真希望我能有辦法停下火車,好出去擁抱那些石頭,而那一幕一直鮮活地留在我的記憶中,以至于我常以為那是個夢。
也正因此,從倫敦到塞文隧道這三個小時的旅途中,我大部分時間都在盯著窗外,期待著同樣的奇跡。然而,這一路我沒看見任何值得注目的東西,只有幾座英格蘭鄉(xiāng)村常見的核電站。
我們的火車剛穿出塞文隧道就出了故障,停了足有兩個小時。而就在拋錨的火車窗外,有塊巨大的牌子,醒目地寫著同樣巨大的“WELCOME TO WALES(歡迎來到威爾士)”,此情此景下,這一幕頗有些諷刺意味,我們坐的時間越長,就越諷刺。
而在標(biāo)牌上的英語上方,還繪有一條巨大華麗、鮮紅色的龍。我和莉莉推測這是威爾士的民族象征。而在那個張牙舞爪的龍的上方,寫著同樣碩大的“CROESO I GYMRU”。我們猜,這應(yīng)該是“WELCOME TO WALES”的威爾士語,它們出現(xiàn)在那兒大概是為了增加地方特色。
這個推測聽起來很有道理,但直到后來我們才知道,“CROESO I GYMRU”其實是個意味深長的聲明,等于在說:“我們是威爾士人,不是English。歡迎來到我們的地盤,但任何時刻都不要認(rèn)為我們是英格蘭人。”
為什么要發(fā)表這樣的聲明?在理性時代,我們習(xí)慣從歷史中尋求答案。
歷史
首先,我們應(yīng)該搞清楚,我們要參考的,是哪一種歷史?
歷史分為很多種,比如滄海變桑田,這是地理歷史。此外,還有化石歷史,用來推測動植物的演化。然而,此刻我們應(yīng)該參照的,則是人類歷史。
我說過,我和莉莉希望在這次行程中能看到史前人豎立的巨石??伞笆非叭恕庇质钦l?簡單說,就是那些我們幾乎一無所知、也無法對他們的歷史做出連貫敘述的人們。我們不知道他們的領(lǐng)袖名字,我們不知道他們的部落名稱,我們對他們的語言和宗教、故事和神話同樣不清楚。我們只知道他們存在過,并且看到了他們留下的某些記號。
雖然只有神秘記號可做憑據(jù),然而,卻不妨礙我們從這些“史前人”后代的記述中,推測出之前的種種。
在威爾士這片土地上,不能不提到凱爾特人。我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出現(xiàn)在這兒的,只知道他們大約起源于公元前1000年的瑞士地區(qū),并且人口迅速擴(kuò)充,遍布了歐洲。凱爾特人有很多部落,其中有個部落建立了巴黎城,還有部落征服了如今的法國西北部、愛爾蘭和大不列顛。
至于凱爾特人為何能攀上如此巔峰,無疑也是多種原因造成的。他們有著豐富的口頭傳統(tǒng)和文化,熱衷傳頌《貝奧武夫》這樣的英雄傳奇;他們精通制作工藝繁復(fù)的藝術(shù)飾品;他們是善戰(zhàn)的武士,以勇猛聞名;也許最為重要的,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了制鐵的秘密,并帶領(lǐng)不列顛進(jìn)入了鐵器時代。
公元43年,羅馬人進(jìn)攻不列顛,他們誓要征服凱爾特民族,然而,卻在西部和北部的崎嶇山地不斷受挫,幾百年來飽嘗敗績。公元410年,隨著羅馬帝國四分五裂,羅馬人從不列顛撤退,留下了已經(jīng)被羅馬化的當(dāng)?shù)厝嗽谝欢▍^(qū)域內(nèi)生活,這塊地方就成了后來的England(英格蘭),這些人也就成了English,即英格蘭人。而除此之外,自然還有些未被羅馬化的人,時至今日,他們中的很多人還會說凱爾特語。
以上便是歷史告訴我們的事。歷史本身也許是理性的,也許不是。但在我看來,歷史終歸是需要被賦予意義的,這樣歷史才算是有了生命。
如此一來,對拋錨的火車窗外那個紅龍上方的“Groeso i Gymru”,我們就有了個合理的解釋。而這也足以說明,為何作為一個理性時代的產(chǎn)兒,我如此熱愛歷史,因為它總能告訴我們不止一個原因。即使我們不知道凱爾特人是怎么出現(xiàn)在這片土地上的,但卻能明白為什么威爾士人和蘇格蘭人在很多方面不喜歡英格蘭人,也能明白為什么英格蘭人也不喜歡威爾士人和蘇格蘭人。
當(dāng)然,歷史也不能回答所有問題,或一條條解釋清所有事。將一切都依賴歷史,同樣是種錯誤的觀點。終究有些問題,是歷史無法給出答案的,比如我們正在經(jīng)歷的火車故障。
經(jīng)過工作人員的檢修,是火車頭出現(xiàn)了問題,并且一眼就看到了故障的核心——修不好了。之后,他們調(diào)來了新的火車頭,但我們也只能被送到最近的城鎮(zhèn),然后我們有十分鐘的時間轉(zhuǎn)火車。新火車很近,近到我們只需要拖著七個行李包爬上一段長長的臺階,再爬下一段長長的臺階就到了。對我們這兩個馬上60歲的人來說——莉莉的腳踝傷還沒好透,我的脊椎有慢性退行性疾病——這可不是輕而易舉的。
但我們成功了,而且最終到達(dá)了加的夫。
計劃這次旅行的時候,我們都覺得,第一晚留宿加的夫是個理性的決定,這里畢竟是威爾士最大的城市。然而,當(dāng)我們終于到達(dá)時,才發(fā)現(xiàn)天使酒店的修葺還沒完成,整個入口和正面都在翻新中。這意味著,我們不得不拖著7個行李包,繞過一個個腳手架,在沒有迎賓員的情況下,自己和帶著含糊口音的年輕女前臺交涉,然后面對著修理中的電梯搖搖頭,自己拖著行李一步步爬上樓。
房間很有特色,墻壁是灰棕色,依稀讓我們想起了貧困衰敗的加爾各答。房間里又熱又悶,我們推開窗戶,透過層層腳手架,看到了加的夫最熱鬧的交通樞紐。我們的住處立刻充滿了汽油煙霧,而經(jīng)過這一番周折,我在倫敦就已經(jīng)患上的感冒,此刻已經(jīng)升級成了喘息性支氣管炎。于是,我從行李箱中第一個取出來的東西,理所當(dāng)然的是抗生素。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在交通樞紐的另一邊,就是加的夫城堡,稍加休息后,我和莉莉決定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城堡在一個公園里,公園里的垃圾幾乎可以和帕丁頓車站媲美,幾條布滿裂縫的人行小道上野草叢生,灌木叢急需修剪。這以前應(yīng)該是個不錯的公園,就像天使酒店以前是個不錯的酒店一樣??匆娨粋€貧窮的城市令人傷感,但看見一個城市從昌盛到衰敗,更令人難過。而加的夫的衰退狀態(tài),似乎已經(jīng)持續(xù)了幾十年。
我們看到了城堡,方形的城堡四面圍繞著護(hù)城河。三面干涸,剩下的一面河底殘存一小攤污泥??磥?,這座城堡之所以引人注目,正是因為它的虛假。事實上,城堡的大部分是由維多利亞晚期的捐款修建而成,為的是讓它看起來像個中世紀(jì)城堡。至于里面什么樣,我們無法證實,因為需要入場費(fèi)。但即便沒有入場費(fèi),我們也不會進(jìn)到城堡里面,無論它多么貨真價實,歷史悠久,哪怕它是一座宮殿或博物館。
大概在我14歲那年的夏天,我和家人第一次去英國旅行。我父親是個大教堂迷,我們一踏上利物浦,他就領(lǐng)著我母親、哥哥和我沿著一條迂回曲折的線路,參觀了時間允許范圍內(nèi)能到達(dá)的所有大教堂。在這次長途跋涉的第三天結(jié)束之際,我們于天黑時分到達(dá)了索爾茲伯里,我和哥哥累得倒頭就睡,并且以為第二天能睡個好覺。
然而,我們的父親,在天剛蒙蒙亮?xí)r就起床了,他去酒店買一本書,書名叫《英格蘭的大教堂》。7點時,他像子彈一樣跳進(jìn)我們的房間,大喊著:“起床了!去看最棒的教堂!”于是8點鐘,我們就站在了索爾茲伯里教堂前的草坪上。有幾名游客陸續(xù)到來,還有絡(luò)繹不絕的英格蘭人上班路過此地。這時,父親打開他買的新書,聲音洪亮、一字一句地對我們介紹起教堂的輝煌來。我在少年期特有的尷尬中局促不安,只覺得時間如此漫長,似乎看不到盡頭。好不容易,那一章讀完了,父親“啪”的合上書,指著面前的教堂問我們:“喂,這是不是你們見過的最宏偉的建筑?”
我哥哥非常精確地回應(yīng)道:“我認(rèn)為,這是我見過的最難看的一堆石頭?!?
“對,我也是這樣想的。”我附和。
父親太震驚了,以至于將書直接扔到了草坪上,轉(zhuǎn)過身直接走開了,我還記得他肩膀沮喪下垂的樣子。
“你們這些家伙,傷透了你爸爸的心。”母親抱怨著我們。
“我們才不管呢。”我和哥哥異口同聲地說。
我已經(jīng)記不清當(dāng)初那棟大教堂是何模樣,但這件事卻為我的將來定下了一個基調(diào)。在隨后的40年里,我和莉莉更愿意獨(dú)自發(fā)現(xiàn)各種古跡,并樂享其中,我們對被繩子圍起來的旅游名勝已經(jīng)生厭,也對蜂擁而至的其他游客產(chǎn)生了回避心理。相反,我倆對鮮有人涉足的路充滿向往。但到底是通向何方的路?在這三個星期中,我們除了觀光,究竟還有什么可做的?我們并不知道。
我們返回了天使酒店,并在那里吃了頓難以下咽的晚餐。我倆試著安慰自己,想讓自己相信很快就會適應(yīng)這一切,直到我們終于有了困意。在噪聲和汽油煙霧中,我們很認(rèn)真地問自己:這趟旅行對我們而言,是否算是個理性的決定?還是出于理智外的其他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