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真的存在不吵架的夫妻嗎？我指的是那種人前人后都溝通順暢、和睦友愛的不吵。盡管我對這類神仙眷侶的坊間傳說時有耳聞，甚至連我媽媽也堅稱從未見過外公外婆吵架，我卻始終覺得這種過于和平的夫妻關系不真實。相較而言我更相信另一種說法，再恩愛的夫妻，一生中都有一百次想要離婚的念頭和五百次想要掐死對方的沖動。婚姻生活就像是把兩根火柴頭關進一間堆滿爆竹的倉庫，任何摩擦都可能引發驚人的后果。

我和胖虎顯然不屬于傳說之列，自結婚起，該吵的架我們一場都沒落下過，一年多的時間里吵得昏天黑地，一天三小架三天一大架，一浪未平息一浪又掀起，最后干脆匯成一場海嘯把感情沖得七零八落。要問我們是不是因為沒那么相愛，為了結婚而結婚的，答案恰恰相反，我們領證完全是出于感情日漸升溫，水到渠成，也許正是因為相愛，兩個人才那么較真，那么投入，吵起來不遺余力，句句走心。

說起吵架的原因真是各種各樣。沒結過婚的人大概永遠難以想象哪兒來那么多架好吵，走進圍城之前我也這么想，但直到身臨其境才深深感慨，圍城內外豈止隔了一道墻！

戀愛時很多不以為意的小事都會成為共同生活的困擾，比如胖虎怕熱我怕冷，不開空調他熱得睡不著，開了我又冷得頭痛。比如他喜歡出去吃飯，我喜歡在家做飯。比如我在他眼皮底下穿梭著晾衣、掃地、換被單，忙出花了他都無動于衷，我責備他不體貼，他辯解沒看見。再比如一筆存款我想投資他想旅行，他不喜歡我這個朋友我不喜歡他那個家人……如果繼續羅列下去，這份吵架清單會長得看不到頭。

胖虎身上的惡習尚可通過馴養計劃一一改造，可一旦涉及個人喜好或價值觀上的分歧就比較棘手了。因為這無關對錯，且是經年累月形成的，讓哪一方讓步都不是易事。戀愛時我們在彼此身上發現了那么多共同點，而結婚后我們發現兩個人的不同點也一樣多，于是各種矛盾毫無懸念地一一爆發。我和胖虎閱歷尚淺，還搞不清兩個人一起生活是怎么回事，對婚姻和生活既缺乏智慧也缺乏耐心，曾經在戀愛時讓靈魂顫抖的激烈與尖銳現在卻成了傷害彼此的利器。

一個隆冬的晚上，我們又發生爭執，起因是兩個人都打算換工作，但對于誰先誰后難以達成共識。工作上的煩悶以及對未來的不確定使我們心情惡劣，吵到凌晨一點不但沒有結束的意思，反而愈發劇烈了。胖虎外套也沒穿就奪門而出，當時外面還刮著五六級大風，我想他寧愿走進漆黑嚴寒也不愿和我待在一起，心里的不舍與心疼都化成悲憤，沖著他的背影吼道：“出去了就別再回來！”胖虎竟敢真的一夜不歸。

第二天我把我們的共同存款打了一半到他的賬戶，晚上便和他提出分居，胖虎說他搬出去，當下開始收拾行李。我轉身走進房間摔上門，心想走就走，走了清凈。

誰知行李剛收一半他理科生的死德行就冒了出來，跑過來敲門，站在門口一臉嚴肅地說：“我可以接受分開，因為和你吵架已經吵得我沒法正常工作了，但你知道我的人生中不存在只解了一半就放棄的題目，所以我不能丟下個爛攤子就走，我得把咱倆的矛盾先解決掉。”

我心中竊喜，嘴上卻沒好氣地說道：“有這個必要嗎？”

胖虎篤定地點點頭：“有，不然我會懷疑自己的智商。”

“好吧。”我也點點頭，我也不想懷疑自己的情商。

接下來胖虎開始用一貫的學術精神鉆研我們的婚姻難題。他沖我拋出猜想：“你還是你，我還是我，為什么戀愛的時候情投意合，一結婚就處處唱反調呢？”

我朝他翻了個白眼：“你追到手了唄。”

胖虎搖頭：“不對，唯一的變量是結婚，所以錯的不是我們，而是婚姻。”

我說：“我也覺得婚姻挺不人道的，每天早上我還沒來得及照鏡子你就在我看見自己之前看見我了，沒來得及想念你呢又見面了，說話也沒時間斟酌，常常口不擇言，本來詩情畫意的關系變得匆忙又粗糙。可是共夫共妻犯法，所以你挑剔婚姻制度純粹徒勞，必須在一夫一妻制的條件下求解。”

胖虎做沉思狀：“我再研究研究。還有，我提議在問題解決之前，休戰。”

不想答案在一周后無心插柳地出現了。那天我看完嚴歌苓的《扶桑》長吁短嘆，胖虎問怎么了，我就給他講書里的故事情節。末了胖虎問我：“你知道為什么坐三個月船只吃番薯，別的女孩都餓死了，扶桑還能長到一百斤嗎？你知道為什么別的妓女十八九歲就牙齒、頭發掉光光，扶桑到了二十還又白又嫩嗎？一個字，傻，傻瓜遲鈍，容易滿足，所以不知道痛苦。”

我說：“以前也常聽我奶奶念叨傻人有傻福。”說到這里，我摩挲著書的封面，似乎有所領悟，抬頭望向胖虎：“也許我們學著傻一點兒就會幸福。”

胖虎點頭：“有道理。”

“可是，要怎樣變傻呢，難不成互相打頭？”

“傻瓜一般記性都不好，我們可以先從遺忘開始，我勸你把那小黑本扔掉，然后每次吵架時不要翻舊賬，過去的不開心就讓它過去。”

說到這里順便一提，我有一個黑色封面的本子，專門記錄每回吵架時傷人的話語，因此上面滿是惡毒至極、喪心病狂的句子，比如“你是怎么死的？蠢死的”“女人就是女人”“你想想看你有什么用？我真后悔當初遇到你”……記錄的初衷是警醒雙方別再惡語傷人，誰知記完滿滿一本兩人也毫不收斂，反倒是拿起這本子翻一翻還能吵上一架。

我聽從胖虎的建議扔了本子，并且在下一場爭吵中忍得骨頭咔咔作響也沒有提一句由當前事件聯想到的胖虎的前科。效果立竿見影，不翻舊賬后吵架時長從四個小時縮短為一個小時，大大節約了時間。盡管幾次下來我感覺自己幾乎忍出內傷，不過相比精疲力竭、令人崩潰的馬拉松，我還是毅然選擇了前者。也許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決定了它偏愛愉悅的回憶，抵觸痛苦的回憶，因此當我幾次三番不提舊賬后竟然真的漸漸忘記了以往的不快，努力追憶也只剩下寥寥數語，這下想翻也沒得翻了。

大腦嘗到甜頭后，愈發得寸進尺，再后來我和胖虎吵著吵著竟然能忘了為什么吵，兩人常常要停下來往前捯情節，捯得出來就接上再吵一氣，捯不出來就只好草草了事，貪圖安逸是人的本性，漸漸我們連四十分鐘也撐不到了。更有一次剛開吵，我就直接問胖虎：“還過不過了？”胖虎說：“過！”我說：“那就別吵了，今天有點兒累。”速戰速決的效率破了紀錄。

當然，忘性大也是有副作用的，有天胖虎說：“我們已經吃了一周的炒空心菜和排骨湯了，你難道沒發覺？”

我一拍腦門兒說：“我給忘了。”

胖虎狐疑地盯著我：“你是真的忘了，還是伺機報復？”

我看著他，語重心長地說：“胖虎，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傻瓜除了忘性大，遇到事情也不計較，所以以后只要無關生死就不要挑剔那么多。”

胖虎心領神會：“也是，有的吃就不錯了。”

“以后我也不在意你掙多掙少，過不下去了你就騙你爹地我們家被偷了，我可以配合你。”

這段時間里，我接二連三地懂得了“遺忘是一種美德”“人生難得糊涂”這些警句的含義，和胖虎相互依偎著在變傻的路上越走越遠，變傻的方式也推陳出新。有天早上胖虎走進洗手間，不幸目睹了以下畫面：正在如廁的我以一種非常不雅的姿勢去撿滾落到地上的卷紙，兩秒鐘后他突然閉上眼睛摸著墻退回房間，一邊大叫：“哎呀，妞，我突然什么也看不見了。”

至此，我倆都已經忘記了曾經一度鬧到要分手。我們是不是再也沒有吵過架？當然不是，我能記住的最后一場架似乎吵得不溫不火，而主題恰恰是關于傻瓜的。

那天下著小雨，胖虎騎自行車載我回家，后座上的鐵杠硌得我屁股生疼，疼痛使人清醒，我忍不住抱怨道：“知道會載我，為什么不裝一個坐墊呢？我真是傻，不然怎么會嫁給你？”

胖虎哼哧哼哧踩著車，反駁道：“你以為我娶你就不傻嗎？你看起來像模像樣的，娶回來才知道是這副德行。”

“你還是看了我模樣的，我傻到連你的長相、身高都沒來得及看。”

胖虎斟酌著詞句正要反擊，看見紅燈，一捏剎車停下來。和我們并排停下的還有左邊馬路上的一輛銀色超跑。里面坐著一對戀人，我看看車里的女孩，駕駛座上的男孩看看胖虎，八目相對之間暗流涌動。變燈后超跑轟的一聲沒了蹤影，我感到胖虎因斗志高昂而緊繃的后背柔軟了下來，似乎為了讓我靠得舒服，還微微調整了一下角度。他默不作聲地騎了一會兒，突然騰出一只手拍拍我：“妞，別怕，傻瓜自有傻瓜疼，你信嗎？”

我說：“我相信。”

然后他又說：“我會把全世界都掙給你的。你信不信？”

我說：“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