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尋常的周六晚上,我和胖虎吃完晚飯靠在桌邊聊天。說話間他頻頻看了我幾眼,我問怎么了,他說沒什么,我也就沒太在意,畢竟興致還在剛才的話題上。可是等天聊完一靜下來,我越發覺得剛剛他看我的眼神不對勁。并不是我神經質,而是胖虎向來粗枝大葉,一個平時連我燙了頭發、抹了迪奧傳奇紅都視而不見的直男,會因為什么而特意看我呢?
那個眼神……有點兒像我們看到哪個一不小心擦掉半截眉毛的女孩,或是某個忘記拉上褲子拉鏈的店員時的感覺,為了避免自己和對方尷尬,裝作不去注意一件已經注意到的事情。
什么事呢?我慢慢倒回當時的情境,他似乎說了件公司的趣事,我爽朗地大笑起來,覺得嘴里有些不舒服,就伸進拇指和食指把嵌在牙縫間的肉筋拽了出來,然后……把它放回嘴里吃掉了。我腦中劃過一道閃電,第一反應是剛才那個人不是我,做出這種事的人怎么可能是我?本姑娘可是從七歲起就開始看《如何成為一個淑女》之類的書了。
但那又怎么解釋胖虎的一瞥,難道是他發現認錯人了不成?我沮喪地看他一眼,難掩心中的羞憤。一直自認為少女感十足的我竟會容忍自己墮落到這種地步,何況這些動作是在不假思索中完成的,一定不是初次了,也許早在更久之前就已顯露端倪。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也許是那次沒洗臉就出門買菜,也許是有一回剛要穿高跟鞋一轉念換成樂福鞋,又或許是第一次被小商品市場里買一送一的喇叭聲吸引過去的瞬間。這一琢磨,我又出了一身冷汗,幸好發現得及時,否則,我離蓬頭垢面穿著睡衣去倒垃圾的家庭主婦也不遠了。
我委婉地問胖虎:“比起剛遇到那會兒,現在的我有什么變化嗎?”
“沒有。”
“你仔細想想。”
胖虎認真地眨眨小眼睛:“變開朗了,開始喜歡閃閃發光的東西,衣服也喜歡顏色鮮艷的。還有,很關心我的工資……”
“我那是關心你的事業。”
“不是的,”胖虎弱弱地辯解道,“上次我跟你說我要開發一個新模塊,你在看電視沒理我。然后我說我漲工資了,你就特別高興,跑過來親了我一口,還說要給我做好吃的。”
我白了他一眼:“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嗎,還有呢?”
“喜歡看男明星,尤其是年輕有肌肉的。”
“好了好了,那有什么地方是沒變的呢?”
“還是很喜歡逛街、化妝、買鞋,喜歡吃巧克力還有寫詩。”
我暗暗松了一口氣,看來自己在胖虎眼中的形象還沒到不可挽回的地步,當前最要緊的就是消除身上一切疑似歐巴桑的痕跡。歐巴桑,一個讓所有女孩避之不及的詞,它是年輕、驕矜、優雅、純真的對立面,它與美好絕緣。不僅讓人聯想到體態臃腫、言語粗陋、愛斤斤計較的中年婦女,更意味著一種放棄的姿態,不再期待和堅持,任由自己滑向生活庸碌不堪的一面。
而最令人不安的地方在于,雖然我們抗拒這個詞,以及它所包含的信息,但是在一個女孩長大變老的過程中它卻猶如一把高懸著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稍不留神我們就會做出嚇到自己的舉動。記得前陣子看黃阿麗的脫口秀,說到她的閨密曾是個從不在人前打嗝的淑女,可在歷經七十二小時的難產和緊急剖腹產手術后,竟能對著前來探望的朋友和敞開著的大門掀起裙子大聲咒罵,估計所有女孩看到這一段都會心驚肉跳。
所以會有那么多心靈雞湯教女孩如何內外兼修,捍衛少女的姿態,即便無法阻止時間流逝也要優雅地老去。偶爾出現某個特例以純情童顏鶴立于同齡人之上,大家便精神振奮,認為自己能夠逃脫魔咒的信心也隨之增加幾分。
第二天我就抹了粉紅唇彩、踩上高跟鞋出門,去超市只買蝦條、薯片、可樂,不再逛蔬菜生鮮柜臺。以往每到下午六點促銷員一敲貨架,扯開嗓子高喊:“三盒十塊,三盒十塊,各種蔬菜,蘑菇、蔥、姜、蒜全都三盒十塊……”我就猶如聽見沖鋒號角,夾在一幫大媽中間跑到菜前翻揀,現在心里癢得長毛了也充耳不聞。回到家拖地、洗衣,依然穿戴整齊,任由污水飛濺到裙擺上。
結果呢?幾天下來,除了腳趾磨破、胖虎餓肚子、毀了幾條裙子,外加身心疲憊,我感覺不到絲毫改變。現實無情地提醒我,我的生活狀態距離少女時代已然十萬八千里了。那顆曾裝滿張愛玲、泰戈爾、王安憶的心如今飛速盤算著家庭的各項開銷;那雙曾經翻動書頁上的陽光、接住初春的落雨的手,已經沾上活魚、鮮肉的腥氣;從前只為自己的美好而活,現在卻要維持整個家庭的運轉,成百上千次地惦念水電油鹽,舉手投足都摻進了煙火氣。
“非要這樣不可嗎?”我問一個對感情問題頗有見解的朋友。
“當然不是,”她回答,“現在的社會這樣多元,想活成什么樣都光明正大,你可以不結婚、不要孩子,也就不用像主婦一樣操勞。你可以自由自在、云游四方,在別的女人輾轉在廚房、孩子的家庭戰場時,你躺在火奴魯魯的海灘上邊曬太陽邊讀毛姆,永遠詩情畫意,永遠如夢如幻……”
“打住,打住,我已經結婚了,暫時也沒有像毛姆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拋棄家庭流落荒島的打算,就說眼下吧。怎么才能保持婚前的狀態?我擔心自己身上家庭主婦的味道越來越重。”
“婚姻本來就是俗物,少女與少婦之間隔著一道分水嶺,基本可以說勢不兩立。”
“世俗和浪漫就不能兼顧嗎?”
“你這是魚和熊掌都想要。”
“對,都想要。”
“據我結婚十五年的經驗以及目測,似乎只有明星能做到。”
“你再想想。”
“嫁入豪門也行。”
“說點兒我用得上的。”
“家務都給老公做,反正陽春水一沾就算完了。”
“不行,胖虎連自己都收拾不利索,別說干家務了。”
“那我送你四個字——接受現實。”
晚上走進房間,看見胖虎正跳上跳下地撲打一只飛蛾,我倚在門框思考女友的話,如果這就是擁有一個家庭必須付出的代價呢?假如身后敞開一扇即刻通向自由的大門,我會選擇轉身離開嗎?恐怕不會,也許我天生成為不了《欲望都市》里薩曼莎式的女子,論及對家庭的理想,我倒是和劇中的夏洛特最為接近。古板也好,傳統也罷,并沒有其他選擇比這個歸屬更值得我留戀,家庭平凡瑣碎,令人煩惱,可是它也溫暖踏實,能讓人觸摸到生命的質感。
我自以為想通了人生真諦,整個人都沉浸在一種神圣超脫的情緒里。不想幾天后圍著圍裙站在鍋臺前燉牛肉,一想到自己就要在無數次的燉肉中老去,那不甘心便一點點涌上心頭,最后我捂住臉嚶嚶哭起來。
胖虎聞聲趕來問:“妞,你怎么了?”
我抽噎著說:“你以為我燉的是肉嗎?我燉的是我的少女情懷,最美的時光,我把它們加上蔥、姜,倒上醬油,全都一鍋燉給你了。”
“你放心,我不會辜負的,我一定把肉吃完,汁也不剩。不過你這是怎么了,也不至于為這點兒小事哭吧?”
我便把自己關于歐巴桑的擔憂告訴了他。
胖虎說:“我給你講件事吧,小時候有一回我伯母帶我和我哥出去玩,中途遇到一伙人占了我們的地盤,伯母就要上去理論。我看對方人多,拉住她不讓去,伯母一手一個把我和我哥往身后一撥,就像母雞護住小雞,大聲說‘我是中年婦女,我不怕’。當時我就仰臉看著伯母,覺得中年婦女好偉大。”
我說:“你不用拿這種故事安慰我,我一定會抽出時間妖嬈下去的,像那藝術家草間彌生,還有八十歲的超模卡門。”
“你小心把自己折騰成妖怪,沒那么可怕,再說我們男的不也會變成油膩大叔嗎?我現在都喝不了冰可樂了,下一步就是保溫杯了,誰能永遠不變呢。”
我傷感而動情地看著胖虎:“不管我是變成妖怪,還是魚眼珠、直立行走的豬,趁我變身之前,全力以赴愛我一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