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自己家開伙做飯的,剩菜大概是個繞不過去的問題。事情雖小,卻是龐大繁雜的家務里一個無法忽視的存在。不管負責做飯的人事前多么精心計算,菜依然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剩下?;蚴悄澄怀蓡T心情不佳,平素愛吃的菜只動了幾筷子,又或是誰餐前剛解決完一包薯片,暗暗放慢進食的節(jié)奏。反正不是這個菜被剩下,就是那個菜被剩下。今天交了大運一個不剩,明天、后天也會有菜被剩下。只要做飯、吃飯,就會有剩菜,這是個必然的邏輯關系。
有的菜比如燒魚、燉肉剩下了,可以留到下一頓熱熱再吃,滋味甚至更好。但也有一些不適宜過夜的綠葉蔬菜或是剩量太少的菜必須當天解決掉。這時候首先會有一位成員出來“勸?!?,往往是負責做飯的那一位。一來有始有終,大概是覺得自己對飯菜這件事負有完整的責任,二來只有親手買菜做飯的人才能體味其中的辛苦和不易,一盤不用二十分鐘就被吃個精光的山藥炒魚片可能要花費三個小時去準備和烹飪。其中心血自然不希望被浪費。但據(jù)我觀察,“勸?!币话闶招跷?,誰都不希望給已經飽足的腸胃增添負擔。成員們或是離席或是面對“勸?!闭叩囊笄心抗鉄o動于衷??傊2诉€是剩著。
這時候,多半還是那同一位成員,嘆一口氣然后認命般把剩菜撥進自己的碗里。在我們家擔當這個角色的,是我媽媽。同樣的情景我看了二十多年,直到媽媽從一個美麗的少婦變成一個中年大媽,一尺九的楊柳腰長到二尺六,這七寸的光陰里多少都有剩菜的關系。
記得有一晚我吃完飯折回餐廳拿手機,剛好目睹媽媽獨自一人埋頭苦吃的背影,原本溫暖的橘色燈光變得昏黃落寞,而媽媽在這個宿命般的景象里竟像剩菜一樣可憐,我看著看著差點兒落淚。那一刻起我發(fā)誓,以后嫁人了絕不吃剩菜,絕不。
后來我遇到了胖虎,一個虎頭虎腦的理科生。相處到濃情蜜意時我問他:“你愛我嗎?”他點頭。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他想了想,說道:“從我愿意把好吃的分給你開始,以前我從不跟別人分的。”
“那……有多愛?”
“比我對紅燒蹄髈和糖醋排骨的愛加起來還要多。”
想不到有生之年我還要和兩道葷菜競爭,并且打敗了它們,以色香味俱全榮登榜首。胖虎有多愛我我沒鬧明白,但他對食物的愛是確鑿無疑的。
我們組建家庭一年有余了,開伙做飯。剩菜成為諸多需要對抗的煩惱之一。回想胖虎表白時說的話,他對食物的迷戀和熱情似乎已為今日埋好伏筆,我決心好好利用這一點。
一個和諧的、不吵架的家庭必然是成員之間分工明確,各司其職的。然而家庭生活遠比想象中龐大繁雜,再怎么仔細劃分責任、義務,也仍然有界限不清的角落等待某位成員前去認領。這里面大多無關是非道德而是成員間博弈的結果,理直氣壯的一方往往就是正義的一方。所以當你想把一項重任推給對方時,一定要把愧疚感全部吞進肚子,然后表現(xiàn)出理所應當、天生如此的姿態(tài),將事情在無聲無息中推進。
剛開始的時候我很謹慎,小心翼翼,眼看吃到一半菜量有消化不掉的跡象就熱情地給胖虎夾:“這個菜好吃嗎?人家跟著美食節(jié)目學了好久呢,你多吃點兒。”或者掐著點打開電視播放綜藝節(jié)目,胖虎大笑之間不知不覺也能清空盤子。再有的時候我先吃完,坐在旁邊若無其事地把裙子拉高一點兒,他心神不寧的似乎也能化某種力量為食欲。
除此之外,我還有意無意就給他灌輸珍惜食物、浪費可恥的觀念。電視里播放公益廣告時站在他前面喃喃自語:“我們浪費一年的食物足夠非洲兒童吃兩年呢?!薄艾F(xiàn)在全國都在開展‘光盤行動’哦?!卑咽澄镆怨獾男拍钊绱河臧銤B透到了胖虎的心田。
如此,我一邊施展策略一邊暗自觀察胖虎的反應。他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似乎渾然不知,只管盡職盡責地吃光飯菜,不管是“自然剩”,還是“刻意?!保冀蚪蛴形兜卮驋吒蓛簦d致所至甚至屢屢冒出刮盤子的沖動。因為心情不好而影響胃口的事一次也沒在他身上發(fā)生過。我懷疑在這枚理工男充滿奇怪符號的腦袋里也許根本不存在剩菜的概念。
總之進展得如此順利,我很欣喜同時又有點兒單打獨斗的落寞,一時間收不住手腳,把“剩”的地盤從餐桌上往外拓展了一大圈。進電影院時買盒爆米花,到電影散場了盒子必定抱在胖虎懷里。逛街時喝了一半的飲料瓶子也總會在不知不覺間落到胖虎手上。漸漸地,比薩邊呀,還剩五分之一的牛奶盒子呀,被咬去巧克力外殼的冰激凌呀,統(tǒng)統(tǒng)交由胖虎終結。
但他也不是一味逆來順受,遇到心情不佳或食物不合口味時,胖虎就會微微瞇起小眼睛,臉上露出猶豫的神情,向下撇的嘴角也有明顯的反抗意味。每逢這時,我就用嬌媚而堅定的目光迎上去,同時露出鼓勵的微笑。如果還不能奏效,我就拿起食物徑直走向垃圾桶,扭頭默默看他一眼,傳達出“食物被浪費了,都是你的錯”的訊息,十次有十次胖虎都會趕緊跑過來請我手下留情。
胖虎的可塑性令人欣慰,而當我有一天在冰箱發(fā)現(xiàn)半個西瓜被整整齊齊挖去邊沿一圈,只剩下中心部分的時候,驚喜得差點兒落淚,胖虎已經學會了主動處理“預期?!薄N铱洫勊骸澳阏媸俏覀兗业氖称方K端?!备吲d時,我便親切地叫他“端端”,胖虎晃晃腦袋,以示回應。
與此同時,胖虎的體重從婚前的七十五公斤一路飆升至八十五公斤。朋友們都說他是因為幸福,而婆婆認為是我廚藝高超,結局皆大歡喜。
有一天,胖虎回家后跟我說起一個有關剩菜的笑話:“我有個同事,上頓飯剩了紅燒肉和炒雞蛋,你知道他怎么做的嗎?下頓飯他把這些剩菜和米混合起來煮了碗粥,那個惡心呀,光看照片就秒殺一堆人,我們封他為‘黑暗料理之神’。哈哈哈……”
我淡然地說:“你看這么悲慘的事就從不會發(fā)生在你身上。”
胖虎點頭贊同:“是呀,是呀,還是有老婆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