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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的叔叔于勒

——獻給阿奇爾·貝努維爾先生

一個白胡子窮老頭,來求我們施舍,我的伙伴約瑟夫·達弗朗什居然給了他一百蘇的銀幣。我不免驚詫,他便向我解釋說:

“看到這個可憐的人,就想起一段往事,那段往事時時縈繞在我的心頭,現在講給你聽聽吧。”

我的家原籍是勒阿弗爾,家境并不富裕,只能勉強維持生活。家父有一份工作,下班回家很晚,薪水卻不高。子女除了我,還有兩個姐姐。

生活這樣拮據,家母十分氣惱,對丈夫說話時常尖酸刻薄,含沙射影地損人。碰到這種情況,我那可憐的父親總有一個令我難過的習慣動作——他張開巴掌,抹一把額頭,仿佛要抹掉一滴并不存在的汗水,然后根本不應聲。我能感到他既痛苦又無可奈何的心情。家里生活無處不節儉,從不接受人家請吃飯,以免回請,吃穿用品,也一向買清倉大降價的東西。兩個姐姐身上穿的,要由她們自己動手做,買十五生丁一米的飾帶,她們也要討價還價好半天。每天的飯食,總是肥油湯和燒牛肉,僅僅變換調味汁。據說,肥油湯和牛肉富有營養,有益健康,然而我還是愿意換樣吃吃。

我的衣服掉了扣子,褲子扯了口子,不挨一頓痛打,也要挨一頓臭罵。

不過,每逢星期天,我們全家都穿得像模像樣,到防波堤上去散步。父親身穿禮服,頭戴禮帽,還戴著手套,讓我母親挽著手臂;母親則打扮得花枝招展,活似節慶時掛滿彩旗的輪船。我那兩個姐姐總是最先穿戴好了,只等一聲令下就出發。然而,就在要出發的當兒,總會發現一家之主的禮服上還有一個臟點兒,于是又一陣忙亂,趕緊用布頭蘸汽油把臟點兒擦掉。

父親仍然戴著大禮帽,襯衣袖子露在外面,等著擦洗完禮服。母親則手忙腳亂,要戴上近視眼鏡,脫下手套,以免弄臟。

一家人終于莊嚴鄭重地上路了。我那兩個姐姐挽著手臂,走在前頭。她們都到了出嫁的年齡,自然要讓她們向全城炫耀姿色。我和父親一左一右,走在母親的兩側。至今我還記憶猶新,在星期天那種例行的散步中,我那可憐的父母神態特別拘板,舉止特別凝重,腰身直挺挺的,雙腿直繃繃的,步伐莊嚴地向前行進,就好像他們的儀態會決定一件極其重大事情的成敗。

每逢星期天,只要看見巨輪從陌生的遠方國度返航進港,父親總要一成不變地發出同樣的感嘆:

“嘿!如果于勒在那船上,那多叫人驚喜啊!”

我的叔叔于勒,父親的同胞兄弟,從前是全家的禍星,后來卻成了全家唯一的希望。從小我就總聽家里人談論他,都聽得爛熟了,就覺得見面時,一眼準能認出他來。他動身去美洲之前的那段生活,我也了如指掌,盡管家里人一提起他那段生活的表現,總要壓低了嗓門兒。

據說,他早先不務正業,換句話說,他揮霍掉一些錢財,這在窮人家里可罪莫大焉。如果是有錢人家,一個人吃喝玩樂,就只說“干蠢事”而已,只會被人笑稱“花花公子”。然而,在生活窮苦的家庭里,一個小伙子胡鬧,逼父母拿出了全部家當,那就成了敗家子,成了無賴,成了混賬東西。

雖是同樣敗家,但應區別對待,因為,只有后果才能確定行為的嚴重性。

總而言之,于勒叔叔揮霍光自己應得的遺產,還毀掉了一大部分我父親指望的份額。

按照當時懲罰的慣例,他被送上一艘去美洲的商船,離開勒阿弗爾去紐約了。

我的叔叔于勒一到美洲,就做起了生意,不知道經營什么,而且過了不久,他就寫信告訴家里,他已經賺了一點兒錢,并希望日后能彌補給我父親造成的損失。這封信讓全家人都激動萬分。于勒,這個被大家說成毫無用處的廢物,突然變成了一個正派人,有良心的人,達弗朗什家一個真正的成員,同達弗朗什家所有人一樣誠實可信。

此外,一位船長還告訴我,于勒租下了一個大店鋪,生意做大了。

兩年之后,他在第二封信中告訴我們:

“我親愛的菲利浦,寫此信為報平安,我的身體健康,你不必掛念。生意也很順利。明天我動身去南美洲,此行時間會很長,或許數年不能通音信。如果我未能寫信給家里,你也不必擔心。一旦做生意發了財,我就返回勒阿弗爾。但愿為期不會太久,我們就能歡聚一堂,過上幸福生活……”

他這封信成了全家的福音書。我們一有機會就拿出來念念,一來人就拿出來顯示顯示。

果然,有十年時間,于勒叔叔沒有再給家里寫信了。但是我父親的希望,隨著歲月的流逝卻反而與日俱增。我母親也經常這么講:

“等我們的好于勒一回來,家里的狀況就會大大改觀。這一家子,總算出息了一個人!”

我父親也一樣,每逢星期天,一望見遠洋駛來的巨輪,在半空留下長龍似的黑煙,他總不忘重復他那句老話:

“嘿!如果于勒在那船上,那多叫人驚喜啊!”

而我們幾乎以為隨時都可以看到于勒揮動手帕,喊道:

“哎唉!菲利浦!”

他必定滿載而歸,并且有了這種指望,家里不知作了多少打算,甚至準備用于勒叔叔的錢在安古維爾一帶買一處鄉居。我不敢說就這件事,我父親有沒有同人洽談過。

大姐已經二十八歲了,二姐也只小兩歲,都還沒有嫁出去,這是全家人的一大愁心事。

終于有人來向二姐求婚了。對方是個公務員,家庭并不富有,但是人還算體面。我始終確信這樣一點:那個年輕人最終決定向二姐求婚,也是因有一天晚上,我們給他看了于勒叔叔的那封信。

我們家自然趕緊允婚,還決定婚禮之后,全家人去澤西島旅游一趟。

澤西島是窮人的旅游勝地。旅途并不遠,乘坐輪船渡海,就算出國旅游了,因為那小島隸屬英國。因此,一個法國人,只要在海上航行兩小時,就能到當地看鄰邦的人民,研究那個掛滿英國國旗的小島上的風土人情。不過,有些人則直言不諱,說島上的民風實在粗鄙得很。

去澤西島旅游,成為我們關注的大事,成為我們唯一的期待,成為我們每時每刻的夢想。

終于盼來了啟程的一天。回想起來,還像昨天剛發生的事情。在格朗維爾碼頭,汽輪生火待發。我父親神色惶惶,緊緊盯著我們的三件行李裝上船。母親也惴惴不安,緊緊抓住我那未出嫁的大姐的胳膊。自從二姐結婚之后,大姐便失魂落魄,如同一窩雞只剩下一只那樣。新婚夫婦走在我們后邊,他們總要落得很遠,害得我經常回頭去看。

輪船拉響了汽笛。我們全上了船,只見輪船離開堤壩,駛向外海,當時風平浪靜,海面猶如綠色大理石桌面。我們望著遠逝的海岸,又欣喜又得意,很少出門旅行的人莫不如此。

父親禮服上的污漬,當天早晨就仔細擦拭掉了,現在他穿在身上,撫著肚子神氣活現,但是還往周圍散發汽油味。這種氣味標志著要出門的日子,我一聞到就知道是星期天了。

忽然,他瞧見兩位漂亮的夫人,有兩位先生遞給她們牡蠣吃。一名衣衫襤褸的老水手正用小刀撬開一只只牡蠣,交給兩位先生,再由他們傳給兩位夫人。那兩位夫人用餐的姿勢非常優雅,先用一塊細布手帕托住牡蠣,嘴再微微向前探,免得油點兒臟了衣裙。接著,她們快速地輕輕一吮,再將空殼扔進海里。

這種在航行的船上吃牡蠣的別致行為,無疑深深吸引了我父親。他覺得這很有格調,非常高雅,不同凡響,于是他走到我母親和兩個姐姐跟前,問道:

“我請你們吃牡蠣,好不好啊?”

母親考慮花費,頗為猶豫。但是我兩個姐姐都當即接受了。母親怏怏不樂,說道:

“我怕吃了胃痛,只給孩子們吃吧,也別吃太多,你別讓孩子吃出毛病。”

接著,她又向我轉過身,補充一句:

“約瑟夫嘛,就不必去湊這個熱鬧,絕不能把男孩子慣壞了。”

這樣,我就不得不留在母親身邊,我覺得她這種區別對待很不公道,但也只好目送父親,只見他擺出莊重的樣子,領著兩個女兒和他女婿走向那破衣爛衫的老水手。

方才那兩位夫人剛好離開,我父親便指點我兩個姐姐,如何吃,牡蠣的鮮汁才不會流掉。他還拿起一只牡蠣作示范,模仿那兩位夫人,不料當即出彩,把牡蠣的汁液全扣在了禮服上,于是我就聽見母親咕噥一句:

“他最好還是老老實實地待著。”

可是,父親突然顯得神色不安起來,他撤離幾步,定睛看著簇擁在賣牡蠣老頭周圍的女兒女婿,接著,他猛一掉頭,朝我們走來。我見他臉色煞白,眼神也怪怪的。他過來悄聲對母親說:

“真不可思議,開牡蠣的那個人,太像于勒了。”

母親驚呆了,問道:

“哪個于勒?……”

父親回答:

“就是……我那兄弟呀……假如我不知道他在美洲做生意正得意,我還真會以為是他了。”

母親也慌了神兒,結結巴巴地說道:

“你簡直瘋了!你既然知道那不是他,干嗎還跑來講這種蠢話?”

但是父親仍堅持說道:

“你不妨去瞧瞧,克拉麗絲,我還是愿意讓你親眼看看,親自核實了。”

于是,母親起身走到女兒跟前。這工夫,我也注視著那個人。那人又老,身上又臟,滿臉皺紋,他目不斜視,只盯著自己手上的活兒。

我母親回來了。我發覺她在發抖,只聽她急促地說道:

“我認為是他。你去問問船長。你可千萬當心,別讓這個無賴再來拖累咱們。”

父親馬上走了,我也跟了去,覺得自己心里異常激動。

船長是一位又瘦又高的先生,蓄留長長的絡腮胡。他正在甲板上散步,那副自命不凡的樣子,真像是在指揮一艘巨輪開往印度。

我父親恭恭敬敬地上前搭話,詢問他的航海生涯,還隨口講些恭維話:

“澤西島有多大?島上有哪些物產?有多少居民?風俗如何?習慣怎樣?島上是什么土質?”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二人這樣交談,旁聽者會以為,他們至少是在談論美國。

繼而,又談到我們乘坐的這艘船——“快船號”,以及船上的人員。我父親聲音發顫,終于問道:

“貴船上有一個開牡蠣的老人,看樣子挺有意思。那人的情況,您知道一些嗎?”

這場談話,終于讓船長氣惱了,他冷淡地回答:

“這個老流浪漢是個法國人,是我去年在美洲見到的,并把他帶回國。他在勒阿弗爾好像還有親人,但是他欠他們的錢,不愿意回到他們身邊。他名叫于勒……于勒·達爾芒什,或者達爾旺什,反正差不多。他在美洲那里,有一陣好像發了財,可是,您瞧見了,他現在落到了什么境地。”

我父親的臉色變得灰白,眼神惶恐不安,嗓子眼兒哽咽,斷斷續續地說道:

“唔!唔!非常好……很好啊……這我并不奇怪……非常感謝您,船長。”

說罷,他掉頭就走了,而船長見他匆忙離開,不禁愕然,感到莫名其妙。

父親回到母親身邊,臉上完全失態了,母親見狀,趕緊勸他:

“你先坐下,別人會看出來的。”

父親癱坐到長椅上,訥訥說道:

“是他,正是他!”

接著,他又問道:

“咱們該怎么辦啊?”

母親急忙回答:

“一定要讓孩子們離遠點兒。約瑟夫反正全知道了,就讓他去把他們叫回來。千萬當心,尤其不能讓女婿了解一點兒情況。”

父親似乎嚇傻了,他訥訥說道:

“真是倒血霉啦!”

母親突然怒不可遏,接口說道:

“我一直就不相信,這個騙子能成什么氣候,覺得他到頭來還要依賴咱們!還能指望達弗朗什家的人會有什么出息?……”

父親伸手抹了一把額頭,他每次挨太太的指責,總要做這種動作。

母親又補充道:

“給約瑟夫點兒錢,趕緊讓他付牡蠣的賬。就差讓那個乞丐認出咱們來了。一旦認出來,那么船上就有好戲看了。咱們到船那頭去,免得那家伙靠近咱們!”

說罷她就站起身,他們給了我一百蘇的銀幣,就走開了。

我兩個姐姐正等著父親,心里非常詫異。我就推說母親有點兒暈船,然后又問那個開牡蠣的人:

“該付給您多少錢,先生?”

當時,我多想叫他一聲叔叔。

他回答道:

“兩法郎五十生丁。”

我給他一百蘇的銀幣,他找給我零錢。

我注意看他的手,皺皺巴巴,是水手的一雙可憐的手,再看他那張臉,凄苦衰朽,飽經風霜,是一張可憐的老人臉。我心中暗道:

“這是我叔叔,我父親的親兄弟,我的叔叔啊!”

我給了他十蘇小費。他向我道謝:

“愿上帝保佑您,年輕的先生!”

他說這句話時,帶有窮人接受施舍時的那種腔調。我不免心想,他在美洲一定討過飯!

兩個姐姐見我出手這么大方,都驚愕地注視我。

我把剩下的兩法郎交還給父親時,母親十分詫異,問道:

“這要三法郎?……不可能啊!”

我口氣堅定,朗聲答道:

“我給了他十蘇小費。”

母親嚇了一跳,瞪眼看著我:

“你瘋啦!把十蘇給了那家伙,給了那個無賴!”

可是,她戛然住聲,只因父親瞪了她一眼,示意有女婿在跟前。

接著,大家都不做聲了。

這時,我們對面的遠方,出現一個紫色的形影,仿佛從海里冒出來,那便是澤西島。

就在輪船駛近堤岸時,我忽然產生一種強烈的愿望,再去看一看我的叔叔于勒,要走到他面前,對他講幾句安慰的溫情話。

然而,由于沒人吃牡蠣了,他也就走了,一定是下到底艙,這個可憐的人就該住在那種惡臭的地方。

返程時,我們換乘圣馬洛的航船,以免再碰到他。我母親擔心得要死。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我父親的那個親兄弟。

這就是為什么,你有時還會看到,我拿出一百蘇的銀幣給流浪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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