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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項鏈

有些女孩子生來花容玉貌,秀色可餐,只可惜命運舛錯,偏偏生于小職員家庭。本故事講的就是這樣一個女子。她沒有嫁妝做籌碼,也無望繼承到遺產,因此根本沒有機會去結識有錢有地位的男子,得到人家的賞識和愛悅,并娶她為妻。高不成只好低就,隨便聽從家里安排,嫁給了國民教育部的一個小職員。

既然沒錢裝飾打扮自己,穿戴也就很樸素,但是她像淪落之人那樣,總不免黯然神傷。須知女人根本就沒有什么社會等級,也沒有什么種族類別,她們的姿色、她們的風韻、她們的魅力,就用以標志她們的出身和門第。她們的高低貴賤,完全取決于她們是否天資聰穎,生性風雅,以及秀外慧中,普通人家的女兒有了這些資質,就能與最顯貴的婦人分庭抗禮了。

她感到所有這些天資麗質與生俱來,她本該享盡人間的富貴榮華,結果卻受苦受窮,房子簡陋,家徒四壁,桌椅破舊不堪,窗簾也不堪入目。家中的這一切,若換了另外一個同階層的女人,甚至都毫不理會,而她卻終日身受煎熬,心中郁結了怨憤悶氣。有個矮小的布列塔尼女人來干簡單的家務活,她一見了,就不免喚起悵悵的遺憾和狂熱的夢想。她想入非非,幻見自家的接待室寂靜肅穆,四壁鑲著東方的壁毯,由高大的青銅枝形燭臺照得通明透亮,還有兩名身材魁偉、穿著制服短褲的仆人,半躺在寬大的安樂椅上,在暖氣的悶熱中昏昏欲睡。她還幻見自家的大客廳,裝飾的綢緞古色古香,家具十分精致,上面擺著古董珍玩;小客廳則尤為雅致,芳香宜人,特別適合午后五點鐘聊天,接待最親密的朋友,最知名的人士,即所有女子都追慕并渴望其青睞的名流。

每當吃晚飯時,她坐到三天未換桌布的圓桌前,而坐在對面的丈夫打開湯盆蓋,樂不可支地說道:“哈!多么美味的燉火鍋!天下沒有比這更好吃的東西了……”每當這時,她就幻想起精美的宴席,幻想起亮晶晶的銀餐具和鑲在墻上的壁毯——上面的圖案有古代人物和仙境密林中的奇鳥;她幻想起用華麗的餐盤端上的美味佳肴,自己一邊品嘗粉紅的鱒魚肉或者松雞翅,一邊面帶神秘的微笑,傾聽著耳畔喃喃的情話。

她沒有漂亮的衣裙,也沒有珠寶首飾,總之一無所有,而她所喜愛的,偏偏只是這些東西,感到自己是為這些東西而生的。她最大的渴望,就是討人喜歡,令人艷羨,自己風情萬種,引來眾多追求者。

她有一位有錢的女友,是她在修女院寄宿學校讀書時的同窗。她再也不愿意去看人家了,因為每次回來,心里都痛苦萬分,一連幾天都那么傷心、懊惱、悲痛欲絕,流淚不止。

且說一天傍晚,丈夫下班回家,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手里拿著一個大信封。

“瞧!”他說道,“這是給你的東西。”

她急忙拆開信封,取出一份請柬,只見上面印著:

盧瓦澤爾先生偕夫人:

茲定于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在本部大樓舉行晚會,敬請光臨。

國民教育部長喬治·朗波諾暨夫人

出乎丈夫所料,她非但沒有欣喜若狂,反而賭氣將請柬往桌子上一丟,嘴里咕噥道:

“你要我拿這個當什么用?”

“真的,親愛的,我還以為你會高興呢。你從不出門,這次是個機會,多好的機會!不知費了多少力,我才弄到這張請柬。人人都爭著搶著要,特別難弄到,發給部里職員的不多。到了晚會,那些當官的你全能見到。”

她怒目而視,瞪著丈夫,頗不耐煩地嚷道:

“你要我去,穿什么衣裳啊?”

他還真沒有想這茬兒,不禁訥訥說道:

“你穿著去看戲的那條衣裙,我看就很好了……”

他見妻子哭了,一時愕然,不知該怎么辦,便不講話了,愣愣看著兩大滴眼淚,從妻子眼角緩緩流到嘴角,他終于結結巴巴地說道:

“你這是怎么啦?你這是怎么啦?”

她強打精神,壓下難過的心情,擦了擦兩頰的淚痕,語氣平靜地回答:

“沒什么。我只不過是沒有像樣的衣裳,也就不能去參加這個晚會了。哪個同事的太太比我的行頭好,你就把請柬給人家吧。”

丈夫不免沮喪,便又說道:

“喏,瑪蒂爾德,說說看,一件合適的衣裙,別的場合也能穿出去,最最普通的,大約要花多少錢?”

她考慮了一會兒,心里計算數目,也細想能提多少數,才不會嚇著這個節儉的小科員,“哎呀”一聲當場拒絕。

終于,她猶猶豫豫地回答:

“我也說不很準,但是我覺得,有四百法郎,就能應付了。”

他的臉微微變色,因為,他剛好積攢了這樣一筆錢,準備買一支槍,也去打打獵。到了夏季,可以同幾位朋友去南泰爾平原,他們星期天總是去那里打云雀。

不過,他還是松口了:

“好吧,我給你四百法郎。你可要想法兒買一件漂亮的衣裙。”

舉行晚會的日子臨近了,盧瓦澤爾太太又顯得神情悵惘,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按說,衣裙已經買好了。一天晚上,丈夫便問她:

“你怎么啦?瞧你這兩三天,樣子怎么怪怪的。”

于是她答道:

“我一件金銀首飾、一件珠寶也沒有,沒有一樣能佩戴的,真是煩死人了。出去還不是一副寒酸相。這個晚會,我最好還是不去了。”

丈夫接口道:

“你就戴幾朵鮮花呀。這個季節,戴花顯得非常俊俏。花上十法郎,就能買兩三朵艷麗的玫瑰。”

她哪里聽得進去:

“不行……一副窮酸相,到那些有錢的女人中間,再沒有那么丟人的了。”

丈夫忽然嚷道:

“你也太笨了!去找你那朋友弗雷斯杰太太,就求她借給你幾樣首飾嘛。你同她的關系還不錯,這個忙總會幫的。”

妻子也驚喜地叫了一聲:

“真的,我怎么一點兒也沒有想到!”

第二天,她就跑到朋友家中,向人家講了這件苦惱事。

弗雷斯杰太太立刻走到鑲鏡子的大衣柜前,取出一只很大的首飾盒,拿過來打開,對盧瓦澤爾太太說道:

“你自己挑吧,我親愛的。”

她最先看到幾只手鐲,又看到一串珍珠項鏈,還有一支鑲有寶石、威尼斯制的金十字架,做工精致極了。她對著鏡子,試戴這些首飾,一時難以取舍,不愿意摘下來還回去,還一個勁兒問道:

“你再沒有別的首飾啦?”

“有哇。你自己挑吧。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么。”

她忽然發現,一個黑緞盒子里有一條鉆石項鏈,簡直太華麗了。她的心狂跳起來,產生了無法抑制的渴望。她雙手顫抖著,拿起這串項鏈戴到脖子上,露在連衣裙的領子外面,對著鏡子,自己都看呆了。

接著,她深恐人家不借,說話不免吞吞吐吐,問道:

“這一件,只要這一件,你能借給我嗎?”

“行啊,當然可以了。”

她喜出望外,撲上去,一把摟住女友的脖子,親了一口,然后帶著這件寶物,飛也似的離開了。

舉行晚會的這天到了。盧瓦澤爾太太出盡了風頭。在晚會上,她風姿綽約、優雅妙麗、笑容粲然,比所有女子都漂亮,她簡直樂得發瘋了。所有男人眼睛都盯著她,詢問她的姓名,尋求引見。部長辦公室的所有專員都希望邀她共舞。就連部長也格外注意到她了。

她翩翩起舞,如醉如癡,什么也不想了,完全沉浸在歡樂之中,沉浸在她的美色所贏得的勝利之中,沉浸在她一鳴驚人的風光之中,全身飄飄然,如云中漫步,這種幸福感囊括了所有這些敬慕、所有這些贊美、所有這些被喚醒的欲望,這是女人心中最完全、最甜美的勝利。

直到凌晨四點鐘,她才離開。她丈夫倒好,從半夜起,就躲進一間僻靜的小客廳睡上覺了。躲進小客廳里睡覺的還有三位先生,他們的妻子也同樣在盡情歡樂。

丈夫怕她上街著涼,帶來了她平常穿的一件外套,給她披在肩上。然而,她感到這件外套太寒酸,同她華麗的舞會裝束反差太大,就要趕緊逃開,不想讓那些身穿皮襖的闊太太們看到。

盧瓦澤爾一把拉住她:

“等一等呀。出去你要著涼。等我去叫一輛馬車來。”

可是,她根本不聽,飛快地跑下樓梯。他們來到街上,卻叫不到馬車,便開始尋找,望見遠處有馬車駛過,就追上去吆喝。

他們氣急敗壞,又凍得瑟瑟發抖,往塞納河邊走下去,終于在河濱路上找到一輛舊馬車。這類馬車只是夜晚出來兜生意,就好像自覺破爛不堪,不好意思光天化日之下出現在巴黎街頭。

馬車駛入殉道者街,一直到他們的家門口。他們無情無緒,上樓回到自己的家。對她來說,這一切都結束了。而丈夫想的卻是,明天十點鐘,他必須到部里上班。

妻子對著鏡子,脫下裹住肩頭的衣服,以便最后一次看看自己的盛裝容光。突然她驚叫一聲:脖頸上的鉆石項鏈不見啦!

她丈夫衣服剛脫了一半,急忙問道:

“你怎么啦?”

她驚慌失措,轉向丈夫:

“我……我……我把弗雷斯杰太太的鉆石項鏈弄丟了!”

丈夫騰地站起來,一下子蒙了頭:

“什么!……怎么回事兒!……這不可能啊!”

于是他們尋找,抖摟衣裙的所有皺褶、外衣的皺褶,翻遍所有衣兜,連項鏈的影兒也沒找見。

丈夫問道:

“離開舞會的時候,你能肯定項鏈還在嗎?”

“在呀,走到部里的前廳,我還摸過它呢。”

“可是,如果掉在街上,總有響聲,咱們會聽見的。一定是掉在車上了。”

“對,有可能。車牌號你記住了嗎?”

“沒有。你呢?你看車牌號了嗎?”

“沒有。”

兩個人面如土色,彼此干瞪眼瞧著。盧瓦澤爾終于又穿好衣服,說道:

“咱們剛才步行,走了一大段路,我再原路找一遍,看看能不能找到。”

丈夫說罷,就出門去了。而她呢,身上仍然穿著參加舞會的衣裙,連上床睡覺的氣力都沒有了,只是癱坐在椅子上,一時萬念俱灰,腦子一片空白了。

將近七點鐘,丈夫空手而歸。

隨后,他又去警察局、各家報館,登載尋物啟事并許諾厚報,還去小馬車出租行,總之,只要有一線希望,他就跑去尋找。

妻子終日在家等候消息,面對這種飛來的橫禍,她一直六神無主,不知所措。

盧瓦澤爾晚上回家,還是一無所獲,他面無血色,兩頰都深陷下去了。

“現在,”他說道,“只好給你朋友寫信了,就說鉆石項鏈的搭扣碰壞了,要拿去修理。這樣,咱們好爭取時間尋找。”

丈夫一句句口授,讓她把信寫好。

一周尋找下來,他們徹底絕望了。

一周工夫,盧瓦澤爾老了五歲,他明確說道:

“這件首飾丟了,只好另買一件頂替了。”

第二天,他們拿上裝項鏈的盒子,按照盒里標明的字號,找到那家珠寶店。老板查了查賬簿,回答說:

“這條鉆石項鏈,不是從本店買的,大概只是在本店配了首飾盒。”

于是,他們又一家一家跑珠寶店,憑著記憶尋找一條類似的項鏈。夫婦二人又傷心,又著急上火,眼看全要病倒了。

在故宮街一帶的一家珠寶店中,他們終于發現一條鉆石項鏈,還挺像丟失的那一條,標價四萬法郎,如果誠心買,價錢可以讓到三萬六千法郎。

他們請求店主給他們保留三天,不要賣給別人,雙方還談妥,假如二月底之前,他們找到丟失的鉆石項鏈,店主愿意以三萬四千法郎的折價回收這一條。

盧瓦澤爾有父親留給他的一點兒遺產,總共一萬八千法郎,還差的錢只好東挪西借了。

他們立刻到處借錢,東家借一千,西家挪五百,從這人手中拿五枚路易金幣,從那人手中取三枚,借條不知打了多少,承諾還款的條件,足可以傾家蕩產;而且還去找放高利貸者以及形形色色的放債人,把自己的后半生全押進去了,也不管將來能否還得起,就冒險簽了那些借據。在這期間,他萬分憂慮未來的日子,憂慮即將陷入的極度貧困,要受物資匱乏和精神痛苦的雙重熬煎。他就是懷著這種種憂懼和惶恐,終于湊齊了三萬六千法郎,去珠寶店買了那條新項鏈。

盧瓦澤爾太太送還女友項鏈時,弗雷斯杰太太頗不高興,說道:

“你應該想著早點兒還回來,我也可能要戴呢。”

好在她沒有打開首飾盒,這才讓盧瓦澤爾太太放下心來。假如人家看出不是原來那條,那么女友會怎么想,怎么說呢,沒準兒要把自己當成賊看了呢?

生活驟變,盧瓦澤爾太太開始過上窮人的辛酸日子。不過,她既已下了決心,就有勇氣面對。巨額債務必須償還,她也必須付出代價。他們辭退了女傭,還搬了家,租了一間閣樓。

家務粗活臟活她一人承擔了,要洗刷油乎乎的鍋碗盆碟,她粉紅的指甲很快磨損了。內衣內褲臟了,襯衣以及抹布臟了,她都得用肥皂搓洗,然后搭在一根繩子上晾干。每天早晨,她要下樓倒垃圾,再往樓上提水,每上一層樓都得停腳喘口氣。她一身穿戴,同普通百姓的家庭婦女毫無二致了。她挎著籃子,要跑水果店、食品雜貨店,要跑肉店,堅決捍衛自己可憐的錢包,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同人家討價還價,不免時常招來辱罵。

每個月,他們都得償還幾筆債務,有一些借據還要續簽,求得人家寬限時日。

丈夫每天下班,還去給一個商人謄寫賬目,夜里也時常給人抄抄寫寫,只為抄一頁掙五蘇錢。

這樣的苦日子,他們過了十年。

十年過去,他們終于還清了所有債務,的確全部償清,包括高利貸的利息,以及利滾利的利息。

盧瓦澤爾太太現在明顯老了,變成了窮人家的女人,又強壯,又潑辣,又粗魯。她的頭發亂糟糟的,裙子歪系著,雙手紅紅的,說話也粗聲大氣,用大量的水沖刷地板。不過,在丈夫去部里上班的時候,也有那么幾次,她坐到窗口,忽然想起當年那場舞會,想起她在舞會上有多么漂亮,讓多少人矚目傾倒。

假如沒有丟失那條項鏈,她的命運又該如何呢?誰知道呢?誰知道呢?生活就是變幻莫測啊!區區一件小事,就足以斷送你的一生,或者救你脫離絕境。

且說一個星期天,她到香榭麗舍大街閑逛,以便消除一周的勞累。猛然間,她瞧見一位太太帶著小孩在散步,那正是弗雷斯杰太太,看上去依然那么年輕、那么漂亮、那么迷人。

盧瓦澤爾太太心里十分激動。要不要上前同當年的女友搭話呢?當然要。現在,全部債務既已還清,她就可以把這一切告訴人家了。為什么不講一講呢?

她走上前去。

“雅娜,您好!”

對方根本沒有認出盧瓦澤爾太太來,她見一個普通女人竟這么親熱地同她打招呼,不免深感詫異,便結結巴巴地答道:

“可是……太太……我不知道……您大概是認錯人了。”

“沒有認錯。我就是瑪蒂爾德·盧瓦澤爾呀!”

當年的女友驚叫起來:

“哎呀……我可憐的瑪蒂爾德,你怎么變得這么厲害!……”

“是啊,我這么多年沒見到你,日子過得真艱難啊,多少困苦磨難……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因為我……究竟怎么回事兒?”

“你還記得我去參加部里晚會,向你借的那條鉆石項鏈吧?”

“記得,那又怎么樣?”

“怎么樣,讓我弄丟了。”

“怎么可能!你不是已經還給我了嗎?”

“還的是另外一條,式樣完全相同。為了這條項鏈,我們還了十年的欠債。你也明白,這不容易,我們本來就沒有一點兒積蓄……現在好了,這事兒終于了結了,我真是高興得要命。”

弗雷斯杰太太已經停下腳步,這時問道:

“你是說,你買了一條鉆石項鏈,頂替我那條嗎?”

“對。你還一直沒有發覺,對吧?兩條項鏈非常相像。”

她這么說著,臉上泛起笑容,顯得又驕傲又天真。

弗雷斯杰太太異常激動,她抓住女友的雙手,說道:

“噢!我可憐的瑪蒂爾德!你哪兒知道,我那一條是假鉆石的呀,最多值五百法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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