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種民

山腳是道童和種民的鎮子，山中是精怪的世界，山頂是道士們的宮觀。這是道門洞天福地的一般布局。

韓英姿好奇地望著山下種民的鎮子，這也是他第一次見識到魏國之外的世界。他原來以外道門就只是一群專心修煉的道士，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人民。不知道種民們過的是何種日子，和大梁城有多少不同。不過，韓英姿想，既然是道士們的國土，種民的鎮子總沒有乞丐、娼妓、賭坊這些下九流的生意，那和道士們清高的形象太不相稱了。

他問孟獠牙，“我騎黑風獅子在天上看時，這山谷間的人家成千上萬。為什么道士們還有自己的領民？修煉之外，道士還要治理百姓嗎？為什么又叫做種民呢？”

“也難怪韓君不知，人間的史書是不提這些東西的?！?

小孟反問韓英姿，“你們魏國的史書是如何說國家之始的呢？”

韓英姿倒吸一口冷氣。他曾經的家里雖然也藏有魏國的史書竹書紀年——現在被東方一唱燒成灰了——可要韓英姿討論國家之始這個天大的問題，他是答不出來的。

韓英姿知道魏國的天下，是魏崢嶸的老子在一百年前瓜分了益皇帝的江山得來的。益皇帝的江山是從哪里來的，魏人就迷迷糊糊、不大關心了。至于益皇帝之前，情理上說，也該有帝王吧，那韓英姿的腦中真是一片空白。

韓英姿尷尬笑道，“魏人忙于眼前的生計，不大理會這些老古事情?！?

小孟絲毫沒有嘲笑韓英姿，她道，“列國的君王不愿意他們的人民記得歷史，可人間的熱鬧燦爛絕不是從空無中來的。我們修真世家的人卻都記得，天下列國、人間十家的源頭都是道門?！?

道門至高無上，韓英姿打從娘胎出來就知道?？商煜陆猿鲇诘篱T，卻是頭一遭從這個齊國來的女孩子口中說出。

不過，過去韓英姿認識的都是本國之人，相比四海為家、出入世內世外的修真世家，魏人都是在小小的蝸牛角上討生活的村里人。

小孟道：

“天下本是一體。道門既是君、也是師。道士得道，向種民傳道。種民熏道，升為道童，通過試煉，再升道士。度人續法，代代相因。可無數歲月以來，難免有道士不再追求與道合一，厭煩出世，生出入世的念頭，不但自己下山，也將種民帶入了人間。

人間的列王、十家、列王的子民便是從此而來。道門和那些入世的道士曾經起過爭執，釀成了一場驚天動地的神仙戰爭。最后，道門和入世的人物和解，重立盟誓：列國和十家尊崇道門至高無上，道門允許列王和十家各行其道。天下才分成了世內和世外。

種民的世界是這天下本來的模樣。這里沒有人間的貧富貴賤之別、也不像人間藏污納垢。生老病死，皆有所養。童子七歲，皆受教育。男女成年，皆有職業。不但崇高山的道觀這樣，別處的道觀也是這樣。整個道門，不過三千道士，治下卻有三十萬種民。道門的一切用度，都能自給自足，不假外求?！?

山腳下是一個世外桃源一般的世界。不止山腳，天下還有其他二十三處世外桃源！韓英姿想。

人間的眾生，有許多煩惱：貧窮失學、年長失業、生老病死、無依無靠。至于求道，對于無數生計都維持不了的眾生，更是想都不敢想的夢。即便是老魏王、趙太王這些神人，傳說他們能移山倒海，掃蕩邪魔，可也沒見得他們通天徹地的神通，就把自己的國家治理得人人心安——魏人韓英姿現在就不安得很。

韓英姿不禁向小孟道，

“過去的道門那么美好。那些分裂道門的道士，真像是魔了?！?

小孟道，

“韓君也這么想嗎？既然分裂道門的道士是魔，繼承他們人間國土的列王和十家，可就是魔的徒子徒孫了。那人間的國土不妨叫魔土。人間的子民不妨叫魔民了。道門放縱群魔不管，可也大大的違背了自己的戒律呀。”

韓英姿皺起眉頭來。他一個市井小民，從來沒有考慮過如此宏大的問題。如果貿然說那些分裂道士是魔，也似乎不大妥當。至少韓英姿自己，絲毫不覺得自己是魔。

他想了下，反問小孟，

“種民的生活如果真的如此美好，小孟姑娘家怎么會離開洞天福地呢？那許許多多的修真世家又為什么下山呢？我瞧那知客道士丘梧桐是一個種民，卻瞧不上你們世家。你們都是道門出來的，之間哪來許多隔閡？”

小孟不禁贊嘆，

“韓君真是天授的聰慧，一下子就碰到了關鍵。我們這些世家，本來也是種民。只是家里出了道士之后，再難和其他種民相處了。

天下分成世外和世內后，道門松弛了道士的淫戒，許可互相有情的道士結成道侶。道士有情有愿，才會留下子嗣。子嗣本來就是情種開花結果，道士不會矯飾自己的感情，自然會加倍珍愛。同樣的稟賦，有道士偏心指導的孩子，往往勝出。道門無法迫使道士違逆自己的本心，但如果任由差別滋長，種民世界一切平等的規矩遲早蕩然無存。

道門不會懲罰恪守戒律的道士，但也不能放任種民不均。所以，道門的規矩是，連續三代出了煉氣境界道士的種民人家，必須下山；一代就出了金丹境界道士的種民，也必須下山。那些歷久不衰的道士家族就成了修真世家，為道門打理起紅塵俗事。道門流出的法器丹藥符咒，就來自我們世家經營的香會。

但我們世家是兩面討好的人家，也是兩面受氣的人家。人間的列王覺得我們是道門派來監察他們的耳目，只準我們寄寓，卻不許我們在人間置辦一尺一寸土地；道門的種民也嫉妒我們得到家族的密授，還能自在的暢游天下列國。這一番我沒有資格參加道門直升內門的考試，也是由于道門里種民出身的長老反對，只好來紅塵尋覓門票?！?

小孟給韓英姿講述了一個聞所未聞的新世界。當然，從過去到現在，韓英姿一直生活在一個和小孟同樣的天地之間。然而，過去的韓英姿就像瞎子摸象，所見所聞只是世界的一個角落。

過去的韓英姿看不到世界的全貌，哪怕韓英姿擁有千里眼，也看不到世界的全貌。

直到小孟講述列國不愿言說的歷史，韓英姿才陡然有了一只超越紛擾萬象的眼睛。

他仿佛看到了道像太陽一樣流溢光芒，最燦爛明亮的光照耀在道門，然后流到修真世家，再留到種民，最后一點余輝落入列王為經、十家為緯的人間。

他還仿佛看到了法器符咒丹藥的流向：道士和種民在洞天福地的靈脈采集天材地寶，制作成器，多余和殘次的東西通過修真世家的香會流入人間，墨子會和農家充作加工的下手，最后成為了人間各國的軍國重器。

哪怕世外和世內分裂已久的今天，列國的命脈還拿捏在道門手里。

韓英姿想到了魏國和趙國開拓北海的戰爭。墨子會總舵提倡非攻，可在魏國，宋舵主卻無法貫徹非攻的宗旨。大梁分舵最重要的活計，就是給魏軍打造屠戮妖獸的兵器。唯有如此，墨子會才能在魏國立足，他們這些墨者也有結實的飯碗。

可他始終過去不明白，為什么魏國要去神州之外的北海拋灑魏人的性命，為什么老魏王要對一些無知無識的妖獸耀武揚威。

如今他才終于明白了，老魏王是要在道門之外，尋找只屬于魏國的靈脈。

沒有人能看到世界全貌，人們只能在想象中看到整個世界。

不過，韓英姿的思緒還是從全天下回到了腳下，他問起小孟一個現實的問題，

“方才小孟你說，這次試煉道門還有一批直升內門的名額。這是怎么回事？有多少道門人直升了？那些已經直升的考生的名額，會從六十枚門票中扣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