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做一個內(nèi)心明亮的人
- 烏云裝扮者
- 5329字
- 2020-10-30 11:08:39
北歐·是什么 讓你重新回到一座城市
我并不指望任何人重復(fù)我的旅程——我不是那種寫旅行攻略的人,畢竟每個人的旅行方式各不相同——只想盡可能地在考察北歐設(shè)計產(chǎn)業(yè)的行程中提供有專題價值的信息。
開始講述在瑞典頭兩天的行程前,我想問個問題:對于我們到訪過的很多城市,我們是不太可能去第二次的,那么,是什么樣的理由讓你重新回到一座曾經(jīng)去過的城市呢?
這個問題是我在火車開過厄勒海峽大橋時偶然想到的。
大橋建成之后,乘火車從丹麥去瑞典只需要大約10分鐘。這樣短暫的路程,足以讓這兩個隔海相望的北歐國家“接壤”。
坐在我旁邊的尼爾經(jīng)常在這座大橋上往返。他是一個有意思的人,我認識他也純屬偶然。
如果你到過哥本哈根中央車站,就會知道這里有一個“24號站臺”,我?guī)状纬塑嚩颊也坏竭@個站臺的位置(卻總是莫名其妙地上對了車)。我甚至懷疑,這是一個類似“九又四分之三站臺”那樣的存在。那天,我拿著去往瑞典的車票,在車站里著急地尋找站臺,忽然被一個穿著肥大的夾克、戴著棒球帽、渾身散發(fā)著大麻味兒的小伙子叫住了:“我能看看你的車票嗎?你去哪兒?”
“我去馬爾默。”我很不喜歡他,正要逃走。
“那你應(yīng)該在這兒等著。我看看你的票……”他湊過來看我的票,“24號站臺?我從來沒見過24號站臺。不過我們應(yīng)該在這兒等車,相信我,我也去馬爾默。”
比起相信一個不存在的站臺,我很輕易地相信了他。
他就是尼爾。后來的事實證明,這趟車的確是開往馬爾默的,他沒有騙我。我曾經(jīng)聽說瑞典人并不喜歡和陌生人社交,實際上,包括我后來幾次獲得幫助的遭遇在內(nèi),都證明這個說法言過其實。至少在夏天,北歐人都很熱情開放。
他領(lǐng)我到可以停放自行車的寬大車廂坐下,非常主動地向我展示自己女兒的照片。我出于禮貌,連忙說他的女兒可愛。“她是很可愛!”他說,“我每天去丹麥一家銀行上班,上班前會先把她送去學(xué)校。晚上回到瑞典,我把她接回家,再去夜店上班。我還是一個說唱歌手——這大概解釋了我為什么會穿著肥大的夾克、戴著棒球帽……”
他把耳機掛到我耳邊,強行讓我聽他的作品。這反而增進了我對他的信任感,我立刻恭維道:“你應(yīng)該到中國巡演。”他立刻拒絕了我這個提議,因為他在新聞上看到我們的食物好像不安全。
“我吃‘藥雞’。”他表情平淡地說,“瑞典的雞肉標(biāo)準(zhǔn)非常嚴(yán)格,甚至高于歐盟標(biāo)準(zhǔn),雞肉什么毛病都沒有,所以瑞典的雞肉被稱為‘藥雞’。”
他看了一眼短信,臨時決定不去酒吧上班了,而是去教訓(xùn)一下他那個好朋友的父親。他那個好朋友其實是個姑娘,她有一個心上人,但她的父親不喜歡,于是把她趕出了家門。尼爾握緊了拳頭,表達了自己想去立刻教訓(xùn)這位父親的決心:“這里是瑞典,我不能容忍自己的朋友因為喜歡上另一個人而被父母趕出家門。”他怒上眉頭,勢在必行。下車前,他甚至用一種大義凜然的語氣向我告別:“再見,我的朋友。如果你的父母不允許你做你想做的事或成為你想成為的人,那就離開他們。”
尼爾今年24歲,銀行職員、說唱歌手,妻子離他而去,他和女兒生活在馬爾默。
馬爾默是瑞典第三大城市,也是海軍基地和交通樞紐。據(jù)說馬爾默是瑞典犯罪率最高的城市,也是瑞典接收難民最多的城市。這里的人口構(gòu)成非常豐富,接近30%的城市人口出生在國外(我所住酒店的前臺分別是一個來自智利的小伙子和一個來自烏克蘭的姑娘)。馬爾默也是整個北歐人口平均年齡最小的地方——35歲,是世界上人口最年輕的城市之一。
晚上,馬爾默旅游局的官員杰西卡和我約在一家名為廚房&餐桌的餐廳吃飯,那是當(dāng)?shù)睾0巫罡叩牟蛷d。她很驕傲地提醒我,這是全城視野最棒的地方,很難訂到座位。我們乘坐電梯時,兩個商人也隨我們一起上去,其中一個人說:“我的女兒想要一匹馬,但她已經(jīng)有一匹了。”

馬爾默的新式商務(wù)區(qū),市民開玩笑說,這里要變成北歐的曼哈頓。
你們可以說我不通人情,但我的確不太喜歡這樣的晚餐。和陌生人單獨用餐是一件壓力很大的事,更何況對方是官員。你不得不表現(xiàn)得精力旺盛(雖然你已經(jīng)累了一整天),贊揚對方(30多歲的女性,而且最愛的電視劇是《唐頓莊園》)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座城堡里的公主),驚呼窗外的景色舉世無雙(當(dāng)時的天氣是大霧),還不能狼吞虎咽,要盡量體面。
我竭盡所能地扮演好“客人”的角色,這讓她非常滿意。隔天她就寫了郵件,向中國區(qū)負責(zé)安排此次北歐之行的機構(gòu)表達了對我的贊賞。
郵件是發(fā)給一個名叫恬恬的姑娘的,她也抵達了馬爾默,我請求她第二天陪我去探訪一位設(shè)計師。
事實證明,幸好有她同行,否則我將獨自在尷尬的氣氛中崩潰。那位設(shè)計師出人意料地批評了宜家對本國設(shè)計師的“損耗”,堅決站在與該品牌對立的陣營。我們原本指望她說出具體的原因,卻聽到了一堆無關(guān)緊要的話。最后恬恬問她:“為什么你設(shè)計家具,辦公室里卻不用你設(shè)計的椅子?”她說:“哦,這真是個好問題……對,值得考慮……”
我們都很絕望,以至于看到琳達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我們完全沒有掩飾那種初次見面或是被拯救的興奮感。
琳達是全瑞典長得最像羅賓·懷特的人,后者是《紙牌屋》中冷艷的女主角。她們都有一頭金色的短發(fā),個子很高,但琳達看上去更加年輕,也更平易近人。她是馬爾默手工藝者協(xié)會的負責(zé)人之一,杰西卡說她是“最了解馬爾默設(shè)計潮流的人”,因而邀請她擔(dān)任我的向?qū)А?/p>
“我本來想早點兒來——不,其實我就是早到了。不好意思,打斷了你們!而且我騎著自行車,你們沒有自行車,太抱歉了。你有自行車嗎……如果沒有,我們就步行。你看看,我們應(yīng)該從什么地方開始呢?”恬恬有事告辭之后,琳達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哪里都行。”我說。
接下來我們?nèi)サ牡胤阶阋宰C明,在一座小城市里,你也能看到世界級的藝術(shù)展、設(shè)計商店和品牌。
馬爾默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
這座博物館是由舊電廠改造而成的。作為斯德哥爾摩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的分館,這座博物館面積不大,只有2600多平方米。它面積雖然不大,但價值非常高,除了不斷更新的各種展覽外,博物館中還珍藏著自1900年以來的各種著名的現(xiàn)代藝術(shù)作品,包括畢加索、杜尚、達利、馬蒂斯、康定斯基等一眾大師的作品。
我還留意到,博物館的墻上和導(dǎo)覽冊上同時用英語、瑞典語、阿拉伯語寫著介紹作品的文字。為我導(dǎo)覽的安娜(她不是本地人,她的老家在愛爾蘭)說,這是因為馬爾默是瑞典最大的敘利亞難民接收地。
整座博物館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場地是為青少年及兒童準(zhǔn)備的“工作室”,所有前來參觀的孩子都可以在這兒參與博物館定期舉辦的藝術(shù)培訓(xùn)項目。
應(yīng)該承認,瑞典人對后代的藝術(shù)培訓(xùn)影響深遠。為什么北歐國家的年輕設(shè)計師總會為我們帶來非常受歡迎的設(shè)計作品?這或許是因為他們從小就擁有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本領(lǐng)。
這個結(jié)論還在當(dāng)?shù)卦O(shè)計學(xué)院的畢業(yè)展上得到了印證。正因為學(xué)生們來自世界各地,所以即使在馬爾默這樣的小城市里,你也能看到有國際視野的設(shè)計作品。
該展一個很重要的主題是平面設(shè)計,因而有很多書籍和雜志方面的設(shè)計作品。
“你們還設(shè)計雜志呢?”我贊嘆地問道。
“我們喜歡被設(shè)計過的一切產(chǎn)品。”其中一個作者回復(fù)道。
馬納服裝店
這家服裝店的創(chuàng)始人阿德里安和麥克斯是好朋友,兩個擁有共同興趣的年輕人,買來很古老的縫紉工具,純手工制作出他們心目中最好的牛仔褲。
瑞典有很多年輕人都在經(jīng)營自己的品牌,他們往往沒有把公司開遍全世界的野心——那是H&M或者宜家想去做的事——而只是想將自己對好產(chǎn)品、好生活的理念融入自己的品牌和店鋪當(dāng)中。
我們冒著雨走進店里,只有阿德里安一個人在看店。我告訴他,因為我的旅途太長,根本不打算在途中購買任何衣物,但是,我不能放過設(shè)計師、裁縫為我親手挑一條牛仔褲的機會,所以我要買一條牛仔褲。他非常高興,不僅親自為我挑選,還幫我調(diào)整褲腳——我從時尚雜志離職后,就再也沒有過別人幫我調(diào)整牛仔褲腳的經(jīng)歷了——最后來到位于店鋪二樓的工作室,幫我改褲子。
兩個合伙人沒有擴張的野心(也許會在香港開一家,但是不確定)。我應(yīng)該不會特地為了買一條牛仔褲而回馬爾默。這讓我突然想到了那個問題,于是我就對琳達說:“我們有可能會到訪很多城市,但很多城市我們這輩子不太可能會去第二次,那么,你覺得什么樣的理由會讓我重新回到馬爾默呢?”
“你得給我時間去考慮。”她認真地說。
杰西卡為我安排了一家馬爾默最好的餐廳——西街餐廳。琳達要參加一個手工藝者協(xié)會的例會,沒有跟我一同前往,因而我被安排在吧臺區(qū),這里更適合一個人用餐。

為我改褲子的服裝店老板
廚師在工作臺上熟練地工作著,反復(fù)擦拭著桌面,確保桌面清潔、整齊。他們就像長在北歐的日本人。我發(fā)現(xiàn)該地區(qū)料理的特點就是:用了很多材料,但我看不出原材料是什么,看上去很健康,覺得自己可以多活很多年。食物好吃,但是通常吃不飽。
看看我都吃了什么:餐前面包配黃油;前菜是生牛肉配新鮮蔬菜,以及奶酪、青豆和樹葉;主菜是鱈魚、油炸綠葉配醬汁;最后的甜點是草莓冰激凌配新鮮草莓。所有食材都很新鮮,都遵從“從農(nóng)場直接到餐桌”的北歐理念。
這家餐廳會是我優(yōu)先推薦給所有朋友的餐廳,不僅因為里面的食物新鮮、精致,還因為它有一種家常的氛圍,和那些大名鼎鼎的米其林餐廳并不相同。事實上,后來我在北歐著名的米其林餐廳用餐,更加覺得西街餐廳是那種很容易被人忽略、遠遠被低估的餐廳。
第二天,我們?nèi)チ撕芏嗉揖叩辍?/p>
瑞典家具琳瑯滿目,家具店的數(shù)量多得讓人費解。
“難道家具是快消品嗎?”我陰陽怪氣地感嘆。
等我們經(jīng)過一個帶地下室的家具店時,琳達特地帶我到地下一層去看看。這里有很多桌子,她指著中央那張可以坐8個人的桌子,告訴我:“昨天晚上我和手工藝者協(xié)會的同事開了一個短會,我和他們說到了你的來訪,也很認真地討論了你問我的那個問題。”
“什么問題?”我忘了自己有什么問題是值得被眾人討論的。
“人們?yōu)槭裁椿氐揭蛔鞘校瑸槭裁椿氐今R爾默。”她說。
我驚呆了。
“我們有很多答案。”她很為難,但是你知道,她就是那種樂于分享的性格,所以她接著說,“每個人觀點都不一樣。有的人因為食物,有的人因為工作,至于我,我也許是喜歡一種氛圍,這里能為手工業(yè)者提供很多便利……我不太確定,我們說的理由能不能讓你再次回到馬爾默。”
離開了家具店,我們騎自行車前往一座“大師級”的建筑——馬爾默旋轉(zhuǎn)塔。這座建筑由西班牙建筑師圣地亞哥·卡洛特拉瓦設(shè)計,樓高190米,有54層,據(jù)說是歐洲第二高住宅大廈,同時也是北歐最高的建筑物。
“為什么來看這座建筑?”其實,因為它過于高大,我們在市區(qū)的大多數(shù)地方都看得到它。
“去海邊的話,你就無法繞開它。”
這真是個激動人心的提議。無論在何處,海邊,應(yīng)該是我最向往的地方。幾天前在丹麥,我在路易斯安那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的花園里,也正對著大海坐了很長時間。
這片堤防有一些下行的階梯,其中一處就是琳達每天上午游泳的地方——僅在夏天。除此以外,在這里還能看到遠處的厄勒海峽大橋。實際上,正是這座大橋徹底改變了馬爾默。
大橋建成之后,大量年輕的受過教育的國際移民涌入,其中一部分進入了馬爾默的大學(xué),成為學(xué)生或是教師。很多人選擇在大橋?qū)Π兜母绫竟ぷ鳎驗槟抢镒饨鹣鄬Ρ容^高,所以人們寧可乘坐不到30分鐘的火車,回到馬爾默居住。
一路上,我感覺到琳達欲言又止,甚至有幾次她已經(jīng)把自行車停了下來,停頓了幾秒,又決定繼續(xù)往前走。我就主動問她:“有什么問題嗎?”
她說:“實在抱歉,但我認為,我不得不帶你去那個地方……”
這讓我變得憂心忡忡,我問:“什么地方?”
其實,她要帶我去的地方是馬爾默手工藝者協(xié)會成員的集合店,但是她擔(dān)心這一安排可能會讓我認為她在強行推廣自己的品牌。我告訴她,這實在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
手工店里的一切無不體現(xiàn)出當(dāng)?shù)厥止に囌吆驮O(shè)計師的巧妙心思。我很快就意識到,瑞典人相信,一個尊重手工藝者和人們雙手的社會,事實上是一個尊重靈感和創(chuàng)造性的社會。從本質(zhì)上來說,這也是尊重生活的體現(xiàn)。
我們的最后一站是當(dāng)?shù)氐摹按笈艡n”。幾乎每一個北歐城市都有一個著名的“大排檔”,其中包括眾多餐廳和食材市場。
馬爾默的大排檔里有一只巨型章魚雕塑,吊裝在一家海鮮餐廳里。章魚的作者是當(dāng)?shù)氐乃囆g(shù)家。這座城市的人相信,藝術(shù)家為自己的城市創(chuàng)作,可以使更多后輩相信,他們也可以改變城市。
似乎整個國家都在支持下一代的創(chuàng)造力,這讓我非常感動。甚至在我們享用午餐的比薩店里,你也能看到廚師們對創(chuàng)新食物(不只是概念,絕對美味)的追求,這讓我們吃的比薩擁有獨一無二的風(fēng)味。
大概是被食物鼓舞了,琳達和我的情緒都很高漲。她對只能做短暫的停留而表示遺憾。我向她分享了從前我在巴塞羅那的一個小插曲:當(dāng)時我也快要離開巴塞羅那了,一個名為馬克的小伙子擔(dān)任我的臨時向?qū)Вf:“巴塞羅那是個美好的城市,在這里你總是能夠見到人們來了又走了。有時候,你會遇到一些有意思的人,這是我的工作中最棒的部分,也是最糟糕的部分。因為到頭來你只能和他們道別,說保重。”
“當(dāng)時,我的內(nèi)心受到了重重一擊。”我向琳達復(fù)述了那種沉重的感覺,“無論你待了多長時間、走過多少路、認識多少人、對這個城市有多熟悉,對那個城市而言,你都只是一個旅行的人……我們總會交到那種再也不會見面的朋友。”
“你完全可以為這樣的朋友返回一座城市。”琳達自信地說。
吃過午飯,我就要乘火車前往北方了。這意味著,我離北歐藝術(shù)、設(shè)計和文化中心,離(自)稱為“斯堪的納維亞首都”的斯德哥爾摩越來越近了。
但是,每當(dāng)我越來越靠近某個城市,對故鄉(xiāng)的想念就會減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