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升平，絲竹瑟瑟，一眾舞女衣袂飄飄，讓人眼迷神亂。

千玥兒和鐘離坐在一處，面上雖蒙著面紗，卻仍是格外惹人注意，只因鐘離向來獨來獨往，今日忽然帶了個女伴來，不免叫那些人心中詫異，因而都若有若無地偷偷打量她幾眼，而在這些目光之中，最讓她感覺不安的，便是王座上那人的目光。周王身邊不知何時已多了個新寵，也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兒，笑意盈盈的，看起來倒十分和善的模樣。

只是闔宮上下，竟沒有一個人提及從前那個被寵愛到極點的環妃娘娘。環妃暴斃，在場的下人都稱環妃是妖怪所變，被國師絞殺，周王聞之恐懼猶然不及，也沒有詳查，此事便被匆匆掩蓋過去，并下令闔宮上下不得提及此事。這原本享盡榮寵的環妃，就這么漸漸被大家淡忘。

這環妃本就是水鬼，因此鐘離的說辭倒也不算是騙周王，想起那個披著人皮的環妃娘娘，她便心生恐懼，那時在水中拼死掙扎的感覺太過恐怖，所以當鐘離告訴她，那水鬼被他殺了的時候，她倒心安不少。往日她同周嬰捉妖之際，她雖然險些被蝶妖殺死，但見蝶妖死去心中尚且有些遲疑不忍，如今歷經這些事，她到底還是有些變了。

她安安靜靜坐在鐘離身邊，心中的局促不安讓她沒什么胃口吃東西，只隨便吃些水果，鐘離也沒有和她多說什么，一眾大臣談笑風生，君臣和諧，觥籌交錯之間，周王的視線落在她身上，他重重咳嗽了兩聲，已經微醺，身邊的美人剝了葡萄送到他嘴邊，周王一口吞下，笑道：“今日孤宴飲群臣，眾賓皆歡，不過，唯獨一人，悶悶不樂。”

此言一出，大殿內頓時一片寂靜，大臣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惹惱了王上，但又見他面上帶笑，似乎并非真的生氣，不免心中糊涂。一人起身行禮道：“王上，恕臣等愚昧，不知您所說何人？”

“她。”周王笑著指向千玥兒。

千玥兒渾身一僵，有些手足無措，慌亂地看向鐘離，鐘離探過一只手來，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她才安定下來，隨即鐘離拉了他起身行禮，道：“臣下的表妹無禮了，擾了大王雅興，還請大王恕罪。”

“請王上恕罪。”千玥兒低眉順眼，也跟著說道。

“既是國師的表妹，孤也不應為難，只是你臉上蒙紗，豈非大大失禮？”周王端起酒杯，飲了一口。

“那便請國師的……什么來著，哦，表妹，揭開面紗便是，國師總不好駁了大王的面子吧？”對面一個高大男子仰頭灌下一杯酒。

“好妹妹，既然王上發話，你這便揭開面紗吧。”鐘離笑起來，神色溫柔，抬手親自為她摘下了面紗，順手揣進懷里，又遙遙向周王行了一禮。

千玥兒微微低頭，不敢抬頭和周王對視，只好盯著案上那幾顆葡萄發愣，卻不知滿殿文武的視線皆已被她引去了。有些人耐不住的已經悄悄交頭接耳起來：“世上竟有這般容貌的女子。”

千玥兒雖未抬頭，然而面如皎月，眉目如畫，那周王身邊的新寵也的確算是個大美人了，但千玥兒一露面便頓時失了顏色。正因她太過美貌，鐘離才要為她蒙上面紗，以免招惹麻煩。而那周王雖早就見過千玥兒，卻還是禁不住愣愣看著，好半晌都沒有說話。

“看來，王上是真心要懲罰臣了。”鐘離忽然一笑。

“啊……此話怎講？”周王回過神來，不明所以。

“不然何以讓臣在這里干站了半天？大王有何旨意，還請明示。”鐘離道，口中雖恭恭敬敬，神色卻有幾分倨傲。

“王上心中自有分寸，何時輪到你來說教？在王上面前站這么片刻難道竟委屈你了？”先前那高大男子橫眉怒目，呵斥道。

千玥兒忍不住多看了那人幾眼，這人身量奇高，一臉正氣，手上骨節突出，看樣子是練武之人，想來是個武將。

“哎，”周王揮了揮手，笑起來，“何愛卿何必如此計較？你和國師都是孤器重之人，不應為了這點小事不和。國師，快快請坐，年祭之事還得要你多多出力呢！來人，賜酒。”

那人眉頭緊皺，來來回回掃視他們幾眼，悶頭喝酒，不再言語。忽然她感覺自己渾身發癢起來，好像周身肌膚要崩裂開來一般，尤其尾骨之處一陣鉆心疼痛，她拉著鐘離的手也微微顫抖起來，就在此時又見侍女端了酒送到她二人面前，她不由得心中慌亂起來，她重傷未愈，是決計不能飲酒的。

鐘離道：“王上，臣下表妹不善飲酒，可否由臣代飲？”言罷，他便先將自己手中那一杯飲下，隨即便要拿千玥兒那一杯，卻被周王叫住，周王眼里隱隱有些怒意：“怎么，一杯酒而已，再不善也不至醉倒吧？”

千玥兒見周王已經有些惱怒，不由得心生擔憂，暗道，她酒量極好，且這小小一杯酒約莫也壞不了什么事情，思及至此，也不與鐘離使個眼色，便自作主張舉了酒杯，一飲而盡，隨即扭頭朝周王笑道：“還請王上切莫與我表哥生氣，小女子不識大體，還請您寬恕。”

也不知怎么，往日連桃花釀都醉不倒她，偏偏今天這么小杯酒下肚，她竟有些發暈，臉也好像發燒似的，一張臉紅成一片。鐘離見她飲酒，臉色微變，行了禮便扶她坐下，她已經有些東搖西晃起來，看情形，倒像極了醉酒的模樣，但他心底暗暗覺得不對，從袖子掏出一枚丹藥，融入她面前的茶杯之中，親自喂她飲下。

這枚丹藥乃解酒圣品，他雖然心中隱隱擔憂，但總還算安慰，想來這么小一杯酒應當無礙。但千玥兒卻愈發坐立不安起來，尾椎骨陣陣刺痛，她感覺心臟狂跳，仿佛要從胸腔中蹦出來一般，周身皮膚都在發癢，她想要伸手去撓，但只能硬生生忍住，越想忽略就越覺得難受。

“大王，她果然不善飲酒，既然已飲了一杯，便罷了吧。”周王身邊那女子忽然開口，笑意盈盈。

她既開口勸了，周王也就作罷，不再多說什么，大殿之上又是一片歡聲笑語。

千玥兒愈發難受起來，握住鐘離的手也越來越緊。鐘離微微一驚，細細打量她臉色，暗道不好，但周王忽然開口問他年祭之事，免不了一番作答，千玥兒的臉色蒼白起來。那新晉的寵妃不知何時，一直在看著她，眉頭微微蹙起，招來身邊的侍女，不知說了些什么，那侍女畢恭畢敬行了禮，便朝千玥兒走來。

“姑娘，娘娘請您到她寢宮閑聊幾句。”那侍女低頭道。

千玥兒微微一驚，已是汗如雨下，鐘離此時正與周王對答，似乎并未注意這里的情況。這可如何是好？上次被環妃暗算一事她心有余悸，誰知道這次這個新寵是個怎樣的人物？她可不想羊入虎口。然而此刻她周身燥熱，心胸壓抑，已經沒有力氣說話，只愣愣坐著，既不答話也不站起來。

“夫人，難道娘娘還請不動您嗎？”那侍女的音調略略提高了些許。

無奈，千玥兒勉強站起來，跟著那侍女走了幾步，抬頭看向王座，那位新寵已經不見蹤跡。此時鐘離忽然側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微微點了點頭，似乎示意她不必擔心，她頓覺寬慰許多，不過心中卻仍有疑惑。

身前的侍女手執燈籠，走在前面，看不到千玥兒踉蹌的身影，她的尾椎骨說不出的疼痛，仿佛有什么東西要崩裂出來一般，她強行忍住，不多時終于看見燈光，眼前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正是那位新寵的寢宮了。

進了殿門，一陣清香撲鼻，她頓覺清醒許多，夜幕漆黑，不過殿內倒是燈火通明，她看清院內擺著各色菊花，品種不一，花形各不相同，且擺得頗為別致，不顯庸俗。清風徐來，菊香沁人心脾，千玥兒略略定了定神，便向內屋走去。

剛踏進內屋，只見那女子坐在椅子上，手中端著茶杯正細細啜飲，卻也是個大大的美人。

“阿菊，下去吧。”她抬眼見千玥兒和那侍女進了屋，微微一笑。

那侍女應了一聲便低頭要退下去，但就在此刻，千玥兒驟然撲倒在地，臉色酡紅，于霎時間兩眼變為碧綠色，身后竟生出一條毛茸茸的尾巴來！她栽倒在地，只覺心中狂躁難抑制，一張口竟發出一聲怒吼，宛若野獸，連一雙素手都變作狐爪，生出尖利的指甲出來，霎時便在地上磨出幾道長長的刮痕！

這突發的變化，讓那侍女愣了足足片刻，才驟然反應過來，失聲尖叫起來，然而她才叫了一聲，先前那女子便身形一晃，到她身后，蒙住了那侍女的嘴，她的尖叫聲頓時成了嗚嗚悶響，然而兩眼瞪得老大，滿是驚恐之色。

千玥兒此時已經迷了心智，只覺得渾身燥熱，嗓子也又干又癢，一雙碧綠幽深的眼睛緊緊盯著那侍女的喉嚨。

她感覺自己很餓。

饑腸轆轆。

她仿佛能感覺到那侍女喉管中流淌的鮮血，溫熱，腥甜。狐貍的爪子下意識在地上刮了兩下。

“冷靜一點，你要殺了她嗎？”那女子臉色平靜，但一雙漆黑眼眸緊緊盯住了千玥兒，唯恐她有什么異動。

然而聽到“殺”字，千玥兒，或者說她異變成的狐形怪物略略歪了歪頭，眼神中流露出些許興奮。她退了一步，躬下身子，儼然是在積蓄力量！那女子心中暗道不好，伸手一拍懷中侍女的后頸，那侍女身子一軟，便栽倒在地。見獵物暈倒，千玥兒竟冷笑起來，身子猛地向前一撲，直沖那女子而去。

那女子神色一凜，抬手凌空畫了個圈，便見一道光圈將千玥兒團團罩住，她頓時動彈不得，口中發出嘶嘶的喘氣聲，一雙異變的眼睛兇狠地瞪向那女子，那女子輕輕搖了搖頭，手中光圈頓時化作利劍，向千玥兒飛去。千鈞一發之際，那些光劍忽然速度變慢，緩緩墜落下來，消失于無形。

狐貍不明所以，瞪大了眼睛。

“就算要管教，也不能傷了她啊。”鐘離不知何時進了屋，面上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