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丘吉爾第一次世界大戰回憶錄全集(套裝共五冊)
- (英)溫斯頓·丘吉爾
- 11483字
- 2020-11-03 10:00:56
第五章 北海前線
來海軍部以前,我從未充分意識到麥克納先生和費希爾勛爵于1909年把軍艦大炮口徑從12英寸改為13.5英寸的巨大躍進為艦隊立下的殊勛。大炮口徑增加1.5英寸足以使英國炮彈從850磅提高到1400磅。皇家海軍正在船臺滑道上實際建造的艦只中不少于12艘裝備了這種極為出色的武器,它當時在世界上首屈一指,發射的炮彈中將近一半比德國艦隊發射的最大炮彈還要重一倍。
我立刻設法將尺寸增大一號。此事我向在賴蓋特的費希爾勛爵提起,他立即以極大的熱情投身于實現這個主張。“新海軍計劃中的所有戰列艦和戰列巡洋艦必須裝備15英寸的大炮。完成這種大炮的裝備等于獲得海上的偉大勝利,從這個努力退縮就是對帝國的不忠。使杰克·約翰遜能擊倒對手的是什么?是一記重拳!使用堆滿于艦上無用的玩具大炮的那些不幸士兵而今又在哪里呢?”一旦被純技術問題挑起興致,這頭老獅子就會情緒激動、口若懸河,若非親眼所見是無法想象他的模樣的。我決心做出巨大努力確保獲得這個值得追求的東西,但困難和風險是極大的,而回頭看這件事,人們感覺到只有成功才證明了這樣做是對的。擴大大炮口徑意味著擴大軍艦,而擴大軍艦意味著增加成本。此外,重新設計事不宜遲,一旦回轉炮塔準備好時大炮必須立即就緒。當時還沒有像現代15英寸大炮那樣的東西。沒有人造過那樣的東西。向13.5英寸前進本身已經是跨了一大步。這種大炮的力量已經更大,精確性已經更高,使用壽命也更長。英國設計師能否在更大規模上以更強的構造再次取得這種勝利?軍械委員會開始工作,他們迅速制出設計圖紙。在絕密情況下與阿姆斯特朗家族相商,由他們承擔制炮任務。我與這些專家開了幾次頗令人擔憂的會議,對于他們的科學知識我當然完全不熟悉,我只是想知道,他們是哪種人以及他們對這個任務的真正想法。他們全都勝任這項工作。這一點不是彈道學專家也能覺察得出的。海軍軍械署長穆爾海軍少將準備為這項工作而拿他的職業生涯做賭注。但畢竟沒有絕對的把握。我們對13.5英寸大炮很了解。但在15英寸模型上可能產生各種各樣新的壓力。如果我們只造出一座試驗炮,徹底加以檢測,然后再訂制所有5艘軍艦的大炮,這樣做沒有風險;但這么做我們將失去整整一年的時間,在此期間5艘大艦將裝著低一檔次的武器開往戰線,而我們卻有能力給它們更好的。我們與幾個權威人士商量,他們認為還是損失一年時間較為謹慎。因為,要是大炮失靈,軍艦也會嚴重受損。我記不起還有任何其他行政決策比這更使我焦急的。
我再次去找費希爾勛爵。他態度堅定甚至有點激烈,因而我也鐵了心跳入險境。先立刻定制大炮的所有裝配件。根據我們的安排應在4個月內以最大努力趕造出一門大炮,以便檢驗它的射程和精確度,以及根據實際射擊效果計算出射程表和寫出其他復雜的資料。從此時起,我們義無反顧地投入整個武器的制造,這些軍艦的各個細節、乃至數千個零件都要重新設計以便能與大炮配套。設想一下,要是有一個失效會引發何等可怕的災難!我們將難逃責任。任何借口都是不能被接受的。這將完全歸罪于我——“魯莽的無經驗者”,“他到那里還不到一個月就完全改變了他前任的計劃”,造成“這個完全糟透了的失敗”,“把這一年所造艦只弄得殘破不堪”。我能說什么呢?更有甚者,盡管這個決策一旦開始行動就不可能取消,長期的擱置——至少14或15個月——難以避免。但我不能露出重重疑慮,我寫信給第一海務大臣說:“除了戰爭時期,和平時期也必須冒風險,現在付諸設計的勇氣可能為以后贏得一場戰爭的勝利。”
所有事情的結局都很好。英國制炮技術被證明是精確而可靠的,英國的制造工藝聲名遠揚,至今仍居世界領先地位。第一門大炮在埃爾斯威克工場叫做“遠程猛炮”,在官方所有文件一律叫做“14英寸實驗炮”。它被證明是一項輝煌的成功。它能射擊1920磅重的炮彈,射程35000碼;它在任何射程下都能達到驚人的精度,不論怎樣頻繁的使用都不會縮短它的使用壽命。當然我是過分地焦慮了,但當我一年后第一次看到大炮射擊并得知一切正常時,我感覺到我仿佛被人從極可怕的險境救出了似的。
1913年,在戰前經常出版的那些夢魘似的小說中,我讀到一本大戰的故事,書中描述令戰敗的英國艦隊吃驚的是,德國新戰艦以駭人的前所未聞的15英寸的大炮開火。當時我感到一種真正的滿足,因為如今事實恰好相反。
這種大炮成為戰艦最重要的武器,它是那時我們在設計中所做全部更改的主要根由。一開始,我們計劃建造一艘裝置10門15英寸大炮的戰艦,因此它至少有600英尺長,艦內有裝置引擎的空間,引擎能驅動戰艦時速達到21節的速度,并且有能裝載厚鋼板、炮座和指揮塔的裝甲板,厚度達到英國海軍前所未有的13英寸。裝甲較少航速較快,裝甲較多航速較慢,基本上情況就是這樣。但此刻開始出現一種新的概念。8門15英寸大炮一次舷炮齊射大致上可發射16000磅炮彈。10門最新13.5英寸大炮只能發射14000磅炮彈。因此,我們得出這樣的結論,8門15英寸大炮猛擊的火力實實在在地大于10門13.5英寸大炮的火力。前者的優越性還不止于此。炮彈尺寸越大,它容納炸藥的量增加得越多,火力增加的比例不完全按幾何級數,因為還有其他應考慮的因素。但總的效率是這樣,在攻擊力量的猛增上是毫無疑問的。另一方面看一下速度,21節的速度很了不起。但假定我們能得到還要快得多的速度,假定我們能夠使裝在艦體內的馬力,足以驅動在大炮和裝甲的設置方面都優于最重級戰列艦的這種強大的軍艦,并達到迄今只有輕裝甲12英寸大炮的戰列巡洋艦才有的速度,我們不是向海軍戰爭注入了新的要素嗎?
現在我們不談物質領域。隨著議論的展開,我逐步確立起一個程序,當然所有的程序以同步關系展開,其結果是顯示出一種巨大的可能性。像上文所述的軍艦的那種東西,如有需要就可以建造。是否需要呢?它是急需建造的東西嗎?它的戰術價值足以證明增加費用和改變全部設計是有正當理由的嗎?我們必須從戰術領域尋找答案。
在速度上占有明確優勢的軍艦中隊可以將自己的艦隊排列成向敵人靠攏的隊形,不管敵人可能怎樣部署,你都能隔一定間隙向敵人領頭戰艦加倍射擊。你也可以包圍它和阻撓它,從而迫使它團團打轉,把它帶入海灣,使其永遠沒有機會逃跑。
迄今為止在我們所有的戰役計劃中,這個任務指派給戰列巡洋艦。它們的速度肯定能使它們獲得成功。可是我們必須想象它們也會遇到敵人的戰列巡洋艦,于是它們很可能打一場一對一的戰斗,暫時與主要戰役不發生關系。再則,我們的戰列巡洋艦,一群美麗的“貓”(人們對它們的中隊不夠尊敬的稱呼)與敵人最強大的戰列艦比起來裝甲較薄,而據推測敵人會把這種戰列艦放在艦隊的前面。讓只有7到9英寸裝甲的戰列巡洋艦與有12或13英寸裝甲的戰列艦對戰顯然是不公平的比賽,更何況戰列巡洋艦的火力較弱。
可是,假設我們能使一支分艦隊的速度快得足以搶占優勢位置,在火力和裝甲上和任何戰列艦一樣強,我們幾乎肯定能占有無法估計和決定性的優勢。從國內艦隊司令部新調來的第一海務大臣弗朗西斯·布里奇曼及其大多數主要軍官肯定都是這樣想的。快速分隊是他們戰役計劃的愿望。但我們能得到這類艦只嗎?能把它們設計和建造出來嗎?
在這個階段人們要求軍事學院在戰術盤上設計出快速分隊需要的在速度上占優勢的節數,以便保證這個分隊能夠與德國艦隊周旋,就像1914年和1915年時它能做到的那樣。
答案是,要是快速分隊行駛速度達到25節或者更多,它便能做所有必要的事情。因此我們在速度上需要提高4或5節。我們怎樣做到這一點呢?每增加一節航速需要的馬力數累進增加。我們新造軍艦行駛速度為21節。若要行駛25節到26節,它需要50000馬力。50000馬力意味著更多的鍋爐,把它們放置在哪里?是呀,它們顯然只能放在準備造第五座回轉炮塔的地方。我們已經考慮到15英寸大炮增加的轟擊力,所以我們可以省卻建造第五座回轉炮塔的空間。
但即使做到這一點還不夠。我們還是得不到使艦只航速達25節所需要的動力,除非使用石油燃料。
液體燃料帶來的優點是無法估量的。首先是速度。在同樣的艦只上,石油給予的速度大大超過煤,而且能夠大大提高加速過程。它比使用相同重量的煤增加40%的艦隊活動半徑。它能使艦隊極方便地在海上補給燃料。若有必要,一支燃油的艦隊在無風浪天氣中能夠在海上排好位置從油輪加油,不必花費四分之一的能源不斷駛入海港加煤,在回港和出港的旅途浪費燃料。為軍艦加煤的艱苦條件使船上水手的精力消耗殆盡。在戰時,加煤奪去他們短暫的休息時間;它使每一個人極不舒服。使用石油,幾條管子連接岸上或連接油輪,軍艦吸入燃料幾乎不需要一個人動一根手指。照料和清潔燃油爐所需要的司爐工人數不到燃煤時的一半。燃油可以貯藏在軍艦空閑的地方,而在那些地方不可能貯煤。隨著燃煤艦只不斷消耗煤,必須使用越來越多的人力,如有必要,還得把炮塔上的士兵也叫來,從遠處不方便的煤艙將煤運到接近鍋爐的煤艙,或將煤送入鍋爐,因而,也許會在戰斗的最緊要關頭削弱軍艦的戰斗力。例如,“雄獅”號上近100個士兵不斷地從一個鋼艙到另一個鋼艙鏟煤,甚至看不到白天或爐火的亮光。使用燃油有可能使各種類型的軍艦以較小的艦身或較小的費用,獲得更大的火力和更快的速度。單是燃油一項就有可能實現某些類型軍艦的高速,而高速對它們的戰術目的至關重要。所有這些優點就是簡單地在鍋爐底下用燃油代替燃煤而取得,如果在任何時候有可能完全取消鍋爐,使燃油在內燃機的汽缸里燃燒,各種優點將成10倍地增加。
我到達海軍部時,我們已經建造或正在建造完全用燃油的驅逐艦56艘和只能以燃油驅動的潛艇74艘;幾乎全部艦只都使用一定比例的燃油向燃煤爐噴射。但我們依賴燃油的程度并沒有造成燃油的供應成為海軍的嚴重問題。額外建造大量的燃油艦,意味著我們的海軍優勢建立在石油儲備上。可是在我們的島嶼上找不到數量可觀的石油。如果我們需要石油,我們必須在和平或戰爭時期經過海上從遙遠國家運來。另一方面,我們擁有大量可供應的世界上最好的鍋爐煤,這種煤出自我們自己的煤礦,穩穩掌握在我們自己的手中。
改變海軍的基礎,從英國煤轉移到外國石油,這本身就是令人憂懼的決策,如果采用這個決策,必然引發一系列復雜的問題,而解決所有問題都需要大量的初期費用。首先在英國必須積貯龐大的石油儲備,足以使我們作戰許多個月不需輸入一船石油。為貯藏這些石油必須在各個海軍港附近建造龐大的油罐設備。這些設備不會受到攻擊嗎?它們能受到保護嗎?它們能被隱藏起來或被偽裝起來嗎?當時還沒有人知道偽裝(camouflage)一詞。必須建造運油船隊,用以從遙遠的油田將石油越洋運到不列顛群島,再用其他運油船只將石油從我們的海軍軍港運往海上的艦隊。
由于用以約束我們自己的財政制度,不允許我們借入資金或得到“一次付清”的經費。每個便士都必須一年一年地向議會爭得。勢必上升而且已受嚴重質疑的海軍預算,又將面臨明顯的增加。在這些困難之外,隱約之中還面臨難以確定的市場和壟斷問題。世界石油供應掌握在由外國控制的大石油托拉斯手中。海軍不可改變地使用石油實際上猶如“向無窮無盡的困難宣戰”。浪濤洶涌,風暴遮天,浪尖白沫連片,驚濤駭浪涌向我們的避風港。我們是應挺身而出面對狂風,還是應滿足于停留在原來的地方?頂住風浪就能迎來巨大希望。如果我們克服困難超越風險,我們就能提高海軍的整體實力和效率,明顯地達到較高的水平:更好的軍艦、更好的官兵、更大的節約、更熱情的作戰力——一句話,冒險的獎賞就是優勢本身。領先對手一年就可能使局勢改觀。那就前進吧!
1912年、1913年和1914年的三個計劃使皇家海軍歷史上力量增加最快,但支出也最大。除了1913年戰列艦令人惋惜的例外——后來也糾正過來——新造艦只中沒有一艘燃煤的。潛艇、驅逐艦、輕巡洋艦、快速戰列艦,全部都不可逆轉地使用了石油。當決定建造快速分隊時,決定命運的孤注一擲就開始了。此時,與我們性命攸關的海軍最好的軍艦第一次使用石油而且只能使用石油。在此之后自然地決定較小艦艇也使用石油。一旦吞下駱駝,小昆蟲自然非常容易吞下去。
現在我說一下建造戰列艦快速分隊和使用石油的這些決定在1913年和1914年帶給我的困難。我不能否認我的同僚有理由抱怨那些不能預見到的、但與他有關的特別巨大的費用支出。當時每艘戰列艦的建造費用為225萬英鎊。“伊麗莎白”級快速戰列艦費用每艘超過300萬英鎊。建立石油儲備加上它的油罐和油輪需要費用1000萬以上,顯然其中一部分錢是非花不可的。不止一次我害怕被壓垮。但我有首相可靠的支持。財政大臣就其責任而言應該是我最嚴厲的批評者,但也是我最友好的同僚,因此所有的困難過去了。始終堅定地面對這些困難的海軍部委員會得到了幸運之神的報答,給予我們來自仙境的獎賞,它遠遠超過我們的最大期望。
一系列不間斷的因果關系引導我們參加英國—波斯石油會議。第一步,建立皇家石油供應委員會,邀請并勸導費希爾勛爵主持該委員會。在建立委員會的同時,我們實行由海軍部自身來勘探石油。在弗朗西斯·霍普伍德爵士和弗雷德里克·布萊克爵士的建議下,我立即派斯萊德將軍率領一個專家委員會去波斯灣實地考察油田。這幾位紳士兼任海軍部在皇家委員會的代表。成功的主要榮譽應歸于他們。在隨后的財政工作階段,英格蘭銀行行長即后來的坎利夫勛爵,以及英國—波斯石油公司和皇家伯馬石油公司的董事發揮了最大作用。整個1912年和1913年我們的努力一直在進行。
就這樣一個環節銜接一個環節。最初擴大大炮口徑的愿望引導我們一步接一步走向快速分隊,為了建立快速分隊迫使我們使艦隊的最主要部分要依賴石油燃料。隨后導致普遍采用石油燃料,這又導致要求普遍供應石油,又要求建設龐大石油儲備庫。這些項目引起龐大的費用支出和有關人員對海軍支出預算的極大反對。可是這些環節是絕對不可能倒退的。我們只能奮勇前進,最后我們設法達成英國—波斯石油協定和合約,實現合約的最初投資為200萬公款(隨后增加到500萬),這不但確保了英國海軍獲得大部分石油供應,而且使政府得到石油財產和利益的控制份額,僅此一項現值幾千萬英鎊,導致海軍部石油購買價相當低廉,這個狀況至今依然存在。
可以說這個投資已實現的和潛在利益的總數不僅足以支付那一年建造大小艦只的所有計劃和整個戰爭前石油燃料設備,而且我們可以有理由地期望有一天我們將有資格宣稱,1912年、1913年和1914年下水的強大艦隊(它是同期任何強國曾經建造過的艦隊中最強大的)是不花納稅人一個便士加入到英國海軍中來的。
這就是建造快速分隊5艘著名戰列艦(“伊麗莎白女王”號、“沃斯派特”號、“伯勒姆”號、“爵士”號和“馬來亞”號)的故事。它們全都用石油驅動,最少能行駛25節,裝置8座15英寸大炮,具有13英寸裝甲保護。這些軍艦直至今天仍在艦隊的15個最重要單位中服役,我們以后將看到它們在日德蘭半島發揮什么樣的作用。
書的篇幅不允許我在這里詳述(盡管我想這樣做)新型輕甲巡洋艦的設計,在和平和戰爭期間我們為海軍建造的這種軍艦最終不下40艘。
* * *
海軍部的傳統作戰政策是在長期與法國的戰爭和對抗中發展起來的。它包括戰爭爆發時立刻嚴密封鎖敵人的海港和海軍基地,使用強有力的小艦艇組成的小艦隊進行封鎖,用巡洋艦加以支持,以有優勢的戰列艦隊作為后備。200年的經驗使得所有海軍戰略家同意這個基本原則:“我們的第一道防衛線是敵人的海港。”
當魚雷被發明出時,法國人試圖建造大量魚雷艇以便挫敗這個著名的英國策略,幾年后海軍部通過建造魚雷驅逐艦予以反擊。這種驅逐艦具備兩個條件:一個是艦身足夠大,可以在大多數天氣下留在海上,并能在足夠長的時間中穿過海峽作戰;另一個是它們的炮較大,足以擊沉或控制法國的魚雷艇。因此,盡管有魚雷的出現,我們仍保持著使力量較強的小艦隊留在敵人海軍基地附近的能力。與此同時,沿英格蘭南海岸,在我們龐大海軍設施鄰近有一系列設置防魚雷工事的海港,這些海港能為我們的實際上沒有出海的戰列艦及其他支援艦只提供安全、嚴密和方便的駐地。
20世紀初,我們的潛在敵人第一次由法國轉為德國。我們的海軍戰略前線從南海岸轉移到東海岸,從海峽轉移到北海。可是盡管敵人、前線和戰場變了,英國海軍戰略的健全原則仍繼續有用。我們防御的第一線還是敵人的海港。海軍部的政策仍舊是以較強的小艦隊嚴密封鎖那些港口,適當地用巡洋艦和最后用戰列艦隊加以支援。
不能期望我們對這個新前線的安排能迅速地達到與許多世代的戰爭在海峽中逐漸形成的安排有相同的完善程度;就我們的海軍基地而言,當大戰開始時我們尚在轉變過程中。但更嚴重的是這種轉變對我們驅逐艦的效用產生了影響。不像過去那樣在跨越海峽20或60英里處作戰,并有近在身邊安全港口的支援艦船,現在要它們穿過240英里海面,在黑爾戈蘭灣作戰,沒有比泰晤士港或福斯港更近的能夠支援它們的讓戰列艦隊停泊的合適基地。盡管如此,海軍部繼續堅持傳統的戰略原則,而他們的作戰計劃直到1911年依舊考慮一旦宣戰立刻嚴密封鎖敵人港口。我們建造驅逐艦使其具有增加抗海上風浪的特性和巨大的火力優勢。另一方面,德國人卻堅持法國人的概念,即將魚雷艇作為攻擊我們的大軍艦的手段。我們在驅逐艦建造中主要依靠火力的巨大優勢和抗海上風浪的特性,而他們則依賴魚雷和良好天氣條件時的高速度。但我們的驅逐艦現在必須在北海作戰,遠得多的距離大大降低了它們的效率。橫跨海峽時它們可以分兩班換防,現在則要求它們分三班橫跨北海。因此在任何特定時間可使用的戰斗小艦隊只有總數的三分之一而不是以前的二分之一。敵人能在任何時候以全部力量進攻這三分之一。為了從國內基地出發執行我們的老戰略,應要求我們的小艦隊在數量上至少是德國小艦隊的3倍,也許是4倍。我們沒有這個優勢,也不可能具備這個優勢。
因此,從1905年前不久與法國簽訂協議起,直到1911年的阿加迪爾危機,海軍部計劃占領一兩個德國島嶼。目的是在島上建立海外基地,戰爭開始后我們的執行封鎖任務的小艦隊可以在那里補充給養和供人員休息。隨著戰事延伸,那里將發展成為我們海上力量的前沿要塞。通過這個方法海軍部仍可實施他們傳統的戰爭政策,即把敵人的小艦隊和輕型艦艇逼入他們的港口和一如往昔的嚴密封鎖。
德國人也想到了我們的這些計劃。他們大大地增加黑爾戈蘭的防御工事,他們還在像弗里西亞群島那樣被認為可能成為我們目標的島嶼上一個接一個修筑堡壘。與此同時,戰場上出現了一個新的和強有力的因素——潛艇。潛艇不但使得占領和保持海外基地更加困難——某些權威人士堅決認為不可能,而且潛艇會帶來毀滅我們的巡洋艦和戰列艦的威脅,而沒有它們的持續支持我們的小艦隊會被敵人的巡洋艦輕易擊破。
這是1911年10月份的形勢,當時緊接著阿加迪爾危機我便接任了海軍大臣,著手組建海軍部新的委員會。鑒于我們當時沒有驅逐艦數量上的優勢來足以制服潛在敵人在其領海內的驅逐艦,也沒有力量以重型艦只支持我們的小艦隊,還考慮到在種種情況下攻占現在已經設防的敵人島嶼的困難和危險,我們立即著手徹底修改那個作戰計劃,在征得軍艦上主要指揮官的完全同意后,以1912年海軍部作戰命令規定的遠距離封鎖政策代之。
遠距離封鎖政策的實施不是出于選擇而是出于必要。它不表明海軍部方面否定進攻性海軍戰略的基本原則,只是遇到無法解決的實際困難時暫時放棄這個原則;海軍部的意圖是,在宣戰之前和以后應該盡所有努力克服這些困難。我們準確地預見到,封鎖從北海進入大西洋的出口之后,德國與世界的商業聯系將幾乎被完全割斷。我們預計由這樣的封鎖產生的經濟與財政壓力將致命地傷害德國進行戰爭的力量。我們期待這種壓力將迫使德國艦隊駛出來,不是在它自己的防御水域,而是在軍艦數量上處于極大不利的公海上作戰。我們認為,我們能繼續享有完整的制海權,同時也不會危及我們的海上交通,不危及我們的陸軍調動,并消除不列顛群島受敵人入侵之虞。此時人們有理由假設這些條件會無限期地繼續存在下去,因為我們自己有不會縮減的優勢,敵人將面臨不斷增加的壓力。就海面上的所有艦只而言,肯定在戰爭頭3年中,這些預期將為事實所證實。
根據這些作戰命令,艦隊做了戰略性的部署,把主力艦隊布置在斯卡珀灣,對著丹佛海峽設置驅逐艦的包圍圈,由較老舊的戰列艦支援,由一定的布雷區施加保護,從而封鎖北海的出口。這些結論經得起戰爭的考驗。以后的歷屆海軍部委員會都沒有在重大部署上背離這些結論。英國海軍運用這種手段奪得并保持住了對世界所有海洋的有效控制。
* * *
在威脅大英帝國的一切危險中,沒有一件可與對艦隊的突然襲擊相提并論。如果艦隊或艦隊的主要部分受到意外的或無防備的打擊,我們的海軍優勢將由此遭到破壞,那么我們就被打敗了。除非萬能的征服者發慈悲,否則無限的災難將降臨在我們的頭上。近年來我們已經見到,一些獲得完全勝利的國家對已被擊倒在地的敵人是如何缺乏同情心。英國如果被剝奪海軍防護,它很快就會因挨餓而完全屈服于征服者的意志。她的帝國將被肢解;她的聯邦自治領、印度和大量非洲與島嶼屬地將被剝奪或者轉讓給勝利者。英國的旁邊將建立起一個充滿敵意、完全武裝的愛爾蘭共和國;陷入無助境地的英國人民,將肩負有可能壓碎他們的社會制度的難以承受的賠款,即便他們實際是沒有淪落為愛德華·格雷爵士尖刻話語中所說的“被強國征召的附庸”。現在那種給予德國的較不嚴酷的條件,如果給予英國,足以一下子永遠毀滅這個帝國。海軍防御著實是生死攸關。如果我們保持著海軍防御能力,我們就是安全的,比任何其他歐洲國家的命運都要牢靠;如果海軍防御失敗,我們將遭到不可避免的徹底毀滅。
那么,德國人策劃毀滅英國艦隊到了何種程度?根據他們邪惡的品格來看,有必要假定他們在考慮戰爭問題,我們必須估計:他們將以何種方式進行攻擊?當然,倘若德國無意打仗,這些推測僅僅是夢魘。可如果她有打仗的意圖和打算,顯然不難從與法國或俄國糾紛中找到借口,制造戰爭無可避免的形勢,并在對她最有利的時候利用這種形勢。弗雷德里克和俾斯麥挑起的戰爭就表現出極不尋常的急速與突然,這是普魯士國家對其敵人進行攻擊的慣常方式。歐洲大陸一直是一座火藥庫。僅僅一個火星便可引起巨大爆炸。我們見過1870年法國的遭遇。我們見過疏于預防于1904年帶給亞瑟港外俄國艦隊的災禍。現在我們又知道1914年比利時的遭遇,同樣值得注意的是1914年8月1日德國決定向法國提出的要求:如果法國希望在德國攻擊俄國時保持中立,她必須把凡爾登和圖勒的要塞交給德國衛戍部隊作為擔保。
因此很明顯,“飛來橫禍”的危險絕不是幻想出來的。然而,人們不能合理地預測某種征兆嗎?也許在大國之間進行某種紛爭特別值得海軍部警惕。我們可能希望得到敵人陸軍與海軍調動的情報。幾乎可以肯定世界交易所會出現金融混亂,表明緊張局勢的加劇。我們能因此指望在受到任何打擊之前有一星期的通知、3天的通知或至少24小時的通知嗎?
在歐洲,大國的龐大陸軍相互對峙,她們有一種對付突然襲擊的自動預防措施。在軍隊動員之前不會發生決定性的事件,而動員軍隊至少要兩星期時間。例如,法國的出色防御能力不打一場大戰役不可能被制服,在此時間法蘭西民族的主要力量就能動員起來經受住壓力。但英國海軍享受不到這樣的保證。海軍不需要動員就能使用全部現代軍艦相互攻擊。他們只要升高蒸汽和把炮彈運到大炮跟前就可打仗。在這種無情的事實之外又出現了魚雷的威脅。單就火炮而言,我們的主要危險是,艦隊在分散狀態時遭到打擊,艦隊的主力被摧毀而敵人卻沒有受到同等程度的損壞。但無線電報大大減小了這種危險,無線電報能立即指示分散軍艦駛向共同會合點,在實現集中之前避免戰斗。此外,火炮是雙方都可玩的游戲。人們不能想象艦隊的主力會不采取適當的預防措施而進入對方射程之內。但魚雷本質上是突然襲擊甚至是背信棄義進行攻擊的武器;千真萬確的是,一艘海面艦艇的魚雷要使用10倍力量才能對付一艘潛艇的魚雷。
顯然存在著界限,超越界限就不可能保衛自己。這不是簡單的特別提防幾個星期的事情。英國海軍在和平時期必須過普通生活。它一定得有巡航和演習,有它的離隊和重新裝備時期。我們的海港向世界商業開放。要絕對避免能想到的最壞的背信棄義行為,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從另一方面說,即使背信棄義的攻擊也不容易發生,因為它需要不同崗位上大量人員的合作,需要啟動大量復雜的器械。帝國國防委員會經過認真爭論后做出規定,海軍部務必不可斷定,如果德國人認識到勝利與失敗的區別,他們會停止在和平時期未經警告或沒有借口地攻擊我們的艦隊。我們必須盡最大努力遵守這個準則,我相信我們基本上遵守了這個準則。當然我們每天都要思考英國艦隊的位置與條件并與德國艦隊做比較。我習慣時時出其不意地詢問工作人員如下問題以檢查我們的準備工作,“如果與德國的戰爭今天開始會發生什么?”我總能得到這樣的回答,大意是我們在艦隊的任何部分開赴戰場之前有能力完成兵力的重大集中。在我們知道德國遠洋艦隊處于冬季重新裝備之前,我們艦隊的巡航不會遠到西班牙海岸。當我們舉行大演習時,我們十分注意安排加煤與休假,以便保證我們有能力應付在某個時候可能來到的打擊。我知道,在我所描述的這個階段,直到宣戰之日為止,英國艦隊不可能遭到德國海面艦只的突然襲擊,也不可能在分散或分隔狀態下遭到打擊。在和平時期敵人試圖以潛艇攻擊停泊在海港崗位或在海上演習的英國海軍中隊,或者在預計進行演習的區域布雷都是難以徹底預防的;但這樣做成功很可能只是部分的。而且,我不相信德國海軍部、政府或皇帝會想出如此卑鄙奸詐的辦法。雖然要盡可能地防止最壞的可能性,但我自己確信,引起爭吵的原因將伴隨經濟危機和市場蕭條一起出現,而后緊跟著宣戰,或者緊跟著戰爭行為與宣戰同時發生,后者有可能發生得略微早一些。實際上,確實發生的事情與我認為將要發生的事情沒有什么不同。
* * *
在戰時,敵人將做什么和下一步會發生什么完全是難以預料的。然而一旦你處在戰爭中,任務是明確和高于一切的。關于敵人或未來不管你怎樣推測,你自己的行動都被限制在實際界限之內。放在你面前的只有一定數目的可供選擇的辦法。同時,你生活在現實世界中,在那里理論不斷受到經驗的糾正和束縛。由此產生的事實積累起來在很大程度上支配著下一個決策。
可是,假設整個戰爭過程被帶出現實世界進入想象領域。首先,你必須認定在任何情況下肯定要發生戰爭;其次,當戰爭來到時你的國家將參加戰爭;第三,你將作為一個團結的民族進入戰爭,全體國民將及時團結起來充滿信心,并在不太晚之前采取必要的措施——這樣,實際上思索的過程變為推測性的。有必要做出的每種假設,面對未來的黑幕又升起不同密度的新幔帳。在和平時期愛思索的陸、海軍軍人的生活中滿是這樣一些經歷——在每一種可以想象的、使人分心的事物中,在許多混雜的假設中,盡力地找出實際上在某一天將發生的事情和在結束那一天前為解決那件事找到實際上必須要做的事情。而此時,四周那些權力較大和通常智力較高的人都把愛思索的人看作出謀劃策的惡棍,或者最好也只是把他看作耍玩具的、而且是耍危險玩具的大孩子。
在戰爭爆發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我們能做的大部分事情是嘗試估計和預測對德戰爭爆發時和最初幾個星期里英國將遭遇什么事情。要看得更遠就為人力所不及了。若試圖看得更遠些,那只能使任務復雜化,以至于超出人的心理承受力。思路分叉得太快時,有時會問,會不會發生大規模海戰?那么情況將會怎樣?誰將在大規模陸戰中獲勝?沒有人能回答。顯然首要的事情是做好準備,不要被敵人偷襲;要集中力量,不要分散挨打;要使最強大的艦隊盡可能及時到達最好的作戰位置,具備最好的條件。如此,如果戰爭來到,人們便能夠以堅定的信心等待結果。因此,重要的是防止突然襲擊,更重要的是防止分散,最重要的是在進行海上決戰時增加可使用艦隊的力量。
然而,假定敵人不打海戰,假定陸上戰役不是一下子能決定勝負,并且假定戰爭進行不是幾星期或幾個月而是幾年,那么當時判斷這些事情就容易得多。如果每個人都很警覺,都清醒和積極,保證能采取必要的措施,而且有采取措施的時間,那么下判斷就容易得多。任何階段都沒有第一階段那么困難或危險。第二年的戰爭問題必須用第一年的戰爭經驗去應對。第三年的戰爭問題必須以第二年觀察和理解得到的結果去應對,如此等等。
因此,我代表我主持到1915年5月底的海軍部委員會斷然拒絕針對1917年和1918年發生事情的所有指責。這些年出現的教訓不會使我變得愚蠢。不用對我說什么如果德國人在戰爭前3年像他們在戰爭開始后3年那樣建造潛艇,英國早就完蛋了;或者說什么如果英國在1914年8月就擁有我們一年以后才有的陸軍,那么本來不會有戰爭。每種環境引起另一種環境。英國能允許德國在和平時期建造龐大的目的在于擊沉我們沒有武裝的商船隊以餓斃和毀滅這個島國的潛艇嗎?德國會等到英國建成一支強大的義務制陸軍來幫助法國然后再攻擊她嗎?
必須擺正與當時環境的關系(只有在這樣的關系上)才能判斷每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