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欲施展，只聽卞玉京道：“慢些?！闭酒鹕韥?，朝著香君道：“妹妹，你來唱曲子，姐姐來彈琵琶吧?！毕憔Φ溃骸翱次?，怎么一時迂住了，連姐姐的活計都來收？姐姐許久又不唱了?！?

即將琵琶遞與卞玉京。三人擺好形態，三個男的都把眼睛睜大，一眨不眨的望著。

卞玉京先彈起來。初時嚶嚶嗡嗡十分細小，漸而音大了些，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就聽香君朱唇輕啟，囀出幾個聲波，悠悠的落入幾人的耳朵里，滲入肌膚內里，十分舒暢。此時，貞儀就在那方圓數步的空間里舞動起來，如一只輕盈的燕子，不住回旋，腰肢翩翩，巾帶蔓延，觀之使人心醉。

香君唱的是李太白的樂府詩歌《白纻辭》，其詞曰：揚清歌，發皓齒，北方佳人東鄰子。且吟《白纻》?！毒G水》，　長袖拂面為君起。寒云夜卷霜海空，胡風吹天飄塞鴻?！∮耦仢M堂樂未終，館娃日落歌吹濛。

月寒江清夜沉沉，美人一笑千黃金。垂羅舞縠揚哀音，　郢中《白雪》且莫吟，《子夜》《吳歌》動君心。動君心，冀君賞。愿作天池雙鴛鴦，一朝飛去青云上。

吳刀剪彩縫舞衣，明妝麗服奪春暉。揚眉轉袖若雪飛，傾城獨立世所稀?！都こ贰督Y風》醉忘歸，高堂月落燭已微，玉釵掛纓君莫違。

《白纻舞》本晉時吳地舞蹈，歌詩歷代多有擬作的，唐時猶多。太白仙才，揮筆三章，雖在他的集子中尚不甚顯，但已是覆壓了前人之作。

香君唱得入神，目中盛著幽光，玉京彈得專心，五指撥弄四弦，貞儀舞得幻化，嬌軀伸展軟綿。那觀者中，侯方域單看著李香君，左不渝單看著張貞儀，左升之輪著看三位女子。

一曲奏畢，貞儀的舞止了，香君的歌也終了。左不渝眼中仿佛還有她的曼妙身姿，左升之的耳中似乎還有余音回蕩。呆了一晌，升之道：“妙極！妙極！比那西安城的歌妓舞姬不知勝出多少！三位姐姐，可否再為我們表演一曲？我的興正高呢。”

不渝看升之，不由想到了兩位嫂嫂。大哥此時是將嫂嫂們忘光了。

香君對升之道：“承你夸贊了。不過，再來一曲免了吧。下次?！?

左升之不禁伸手去摸腰袋，忽然想今日又不是狎妓，取甚么錢。笑笑道：“下次定來。”

張貞儀收了絲帶，口中還有些微喘，說道：“左不渝，該著你了?！辈挥逭P躇無措間，搖首道：“各位饒了我罷，我又不會唱，又不會跳，也不會琴與琵琶?！?

侯方域勸道：“左公子不要謙虛。世家子弟，文質彬彬，豈有不會些優雅技藝的道理？”

不渝頓了許久道：“慚愧！真的不會。自小只喜歡文字，古奧的又懶的看，唐宋大家的詩文讀的多些。譬如琴棋書畫，”撓了撓頭道，“也曾想學學，只是沒有空閑?！?

貞儀不依不饒道：“果然是個懶家伙。懶家伙，不論怎么，你都要出個什么。不然我們可不干休。”香君道：“是，你可不要壞了規矩。”

不渝苦笑道：“你們不要笑我。我就說個笑話罷?！毖圆女?，眾人都笑了。不渝尷尬道：“不要我說就算了?！?

左升之道：“說吧，兄弟。大家笑是開心哩?！?

不渝待他們都住了笑，方說道：“有一個匠人替人裝門閂，誤裝于門外。主人罵他‘瞎賊！’，他答道‘你便瞎賊！’，主人怒道‘我哪里瞎了？’，你道他怎地說，‘你若有眼，便不來請我這樣匠人。’”

說完，自己笑了，看著幾人卻都不笑，急道：“不好笑嗎？當笑不笑，不當笑卻都笑了?！?

卞玉京道：“其實好笑?！边至诉肿?。貞儀將眼看他，微微笑道：“人比笑話好笑?！辈挥迓犓f自己好笑，心里倒覺得一絲甜。

香君說道：“大左公子，你快些來。”左升之應聲而起，“小生也來唱支曲兒，雖不比女人的柔美，也有自家的本色?！?

貞儀拍手道：“這方有趣?！?

左升之“啊”了一聲，“此是清一清嗓子。”就扯開喉嚨唱道：“天生成怕老婆其實可笑。又不是爹又不是娘又不是強盜。見了他戰兢兢虛心兒聽教。吃酒的逢著人說天性不好飲。好色的逢著人說惱的是嫖。略犯他些規矩也。動不動有幾夜吵。

天不怕。地不怕。連爹娘也不怕。怕只怕狠巴巴我那個房下。我房下其實有些難說話。他是吃醋的真太歲，淘氣的活羅剎。就是半句的話不投機也，老大的耳光兒就亂亂的打?！?

他捏著腔，表情滑稽，怪模怪樣怪調，兼著曲詞流俗，聽得幾人欲笑又蒙的。

唱畢，升之自己得意洋洋的，看著幾人滿面詫異，不悅道：“看來是下里巴人，不被諸位放在眼里了?！?

侯方域勉強笑道：“左兄的曲子十分新鮮，我們一時沉迷了。不知是什么名兒？”升之笑道：“這是民間小調，喚作懼內。哈哈?！甭牭孟憔卑櫭肌Ｐ睦镟止镜溃骸拔覀兦号右膊怀@些濫俗的調子，他一個名門公子怎好……”

還在自思，不渝說道：“哥哥不是懼內的人。”升之大笑道：“大家圖個快活而已。你哥當然不怕你嫂子。我怕她們做什么？我再唱個竊婢可好？”

侯方域忙道：“須是我來了。”即喚小廝取來他的琴，輕輕置之案幾上。眾人視之，是扁狹上聳的仲尼式，墨色漆灰，上有流水段紋，岳山、琴尾、龍池、鳳沼，各部都極精細。

方域用布揩了兩手，低了頭靜靜的看琴，左手按弦，右手中指緩緩一拂，傳出清泠一聲。方域身子也微擺起來，幾根指頭不住變換，琴音也不住的抑揚長短。指下流音，懾人心神。

不渝聆聽著，仿佛乘了一只小舟，蕩在茫茫大江上，有蘇子泛舟赤壁之感，忽又覺得置身千軍萬馬中，涌起了一股豪壯之氣。

待方域一曲終了，不渝的耳朵還有余音回漾，心中不能即刻平靜。卞玉京贊道：“琴為樂器之首，侯公子彈的非一個好字可論?！?

“不要夸他。比他彈得好的大有人在，他若驕傲起來，就不能長進了?！毕憔f完，看著侯方域脈脈的笑。

左升之做出覺悟狀，說道：“我明白了?！?

香君詫異了，問道：“明白什么？”升之搖頭晃首道：“當年司馬相如以琴曲挑動卓文君芳心，今朝侯公子以琴聲引得香君姑娘笑顧?？梢娗偎噮s是男子不可不學不可不會的好幫手。”看著不渝，煞有介事的說：“兄弟，咱要好好學學了?！?

不渝點頭，認真道：“嗯?！?

方域他們都笑。

六個人說說笑笑，玩玩耍耍，不覺間日色已是不振。升之看著不渝還不想走的模樣，心里想：還說不來，來了比我還能待。朝眾人說道：“我們要回了。今日到此?！闭酒鹕韥?。幾人都起身，香君道：“兩位公子得空常來媚香樓坐?！鄙呛堑溃骸安涣粑覀兂酝盹埬亍！毕憔Φ溃骸半S公子的意。便是通宵也無妨的。”升之雖然意猶未盡，還是說道：“當不住。明日有事?！?

香君與方域一直將四人送出媚香樓外。雪還在繼續，卻小了許多，點點滴滴，悠然而下。左升之要回史可法的府第，不渝則在門外踟躇著，別有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