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步行出了柵門，冒雪行了有大半個時辰，來到一條河邊。河岸一葉小舟泊著，旁近一間木屋。里面生著火爐，坐著擺渡的船夫。

“左公子，要出行嗎？”船夫起身問道。

“正是。還麻煩你送我們去鎮淮橋下。”

兄弟倆坐在艙內，都拂了拂衣服。小舟緩行，劃出一條波痕，雪落入水里，頃刻不見，四圍寂無聲。

左升之道：“兄弟，金陵名妓，你給我引薦幾個。”

不渝尷尬一笑：“我又不認得她們。”想了想道：“只認得柳河東。就是我的師母了。但她既然從了我老師，也就脫了這一業。”

“柳如是的聲名早傳到陜西那邊了。能詩善畫膽子大，我也好奇于她。可笑竟跟了一老頭——雖則是你老師，卻的確是個老頭。除去她之外，可有其她人了？”

不渝兩眼只看著艙外，慢慢道：“這才是她異于常人之處。我的老師，年歲雖然大些，但師母與他過得很愜意。其她，我還知道一個陳園園，一個董小宛，一個李香君。”

左升之道：“這幾位名角，我也似有所聞。你都說來聽聽。”

左不渝道：“陳園園本是蘇州的名妓，來南京待了一陣子，一時引得院內大震。幾個月前被京師來人買走了說要獻給皇帝。

董小宛的故事說來迷離。她本來叫做董白，字小宛，又字青蓮，從這里就能見出她仰慕李謫仙了。難得她一個女子真的如太白一般喜好遨游山林，曾經受人之邀悠游于黃山、西湖之所，每每一去就是十余天。她又最不喜喧鬧，竟離了南京，獨居于蘇州半塘有五年之久了。這樣一個女子，豪情起來，又十分能飲，便是一般的士子也不如她。她喝醉了，就一直睡眠，醒來后只是獨自嘆息。問她為何，又不肯說了。

至于李香君，她年齡最小，住在南京媚香樓中，閑人們給她起了個別號叫‘香扇墜’。我如今便將你帶去她的門前吧。不過她似乎對商丘侯方域情有獨鐘，若不肯接納，你也不必堅持。”

左升之聽了，笑道：“你了解倒挺多！還敢說沒有那層意思？前面兩個你白說了。獻與了皇帝，咱決無緣。不在南京，那就是以后的事了。不過一個妓女，卻敢自比太白，我倒真想會會她。李香君又不曾嫁給侯方域，他去得，我去不得？如今咱就去這‘香扇墜’處走走。”

不渝解釋道：“這都是方哥密之說的。他若在，與你倒好討論。”“他常去嗎？”

“比較常去。當初方哥也曾邀我去娼家，我沒有答應。卻也聽他說了一些事跡。所以略曉得些。”

左升之瞅著不渝的眼睛道：“兄弟，方密之說這話非要讓你聽嗎？你還記得清楚。李香君處，少不得你陪我進去。”

不渝苦笑道：“不過是好奇而已。又不像你們盡想著不正經的事。”

左升之用手指捻了捻不深的胡須，裝作一本正經道：“哪里的話。哥哥我又非只貪風塵，不解風情的人。庸脂俗粉我才不屑一顧呢。”

船行到鎮淮樓下，兩人出了艙，登上岸。仔細看這邊景致，一片純白世界，人物俱沉浸在內，又有高，又有低，有孩子在外玩雪仗，有店家望雪興嘆的。

當下不渝問了兩個人，和升之找尋到了李香君的繡樓——媚香樓前。

樓的風格都已覆壓在雪里，門掩著，悄無聲息，使人不能想到這里的位置和主人身份。

兩人站定，收了傘。相互視了下，左升之走上前敲門。

等了一會，門開了。沒有出來妖艷的女子，卻是一個半老婆子伸出頭來，望著兩人，道：“兩位公子好面生，來這里是尋香君姑娘的嗎？”

不渝別了臉，覺得渾身不自在。左升之道：“難道李香君只接熟客不成？我們兄弟俱是當世名士，有才又有財，不會羞辱了她。”

老婆子趕緊讓開身，“公子請進。我去通報。”

不渝道：“既然把你送到了，我先回罷。”

升之一把拉住不渝，笑道：“你平常好奇，今次來了，如何就走？倘不好玩，再走不遲。”不由分說，把不渝推進門去。

不渝頭皮一硬，只好隨他。

兩人踏著一條掃得光亮的青石路，走到了后院一進房間。老婆子迎上來道：“這是姑娘的琴房。兩位公子請隨我來廳堂。”

走入廳堂，不見佳人，但見一個書生模樣的男子獨自坐著。見兩人走近，也不起身。

不渝細細看這人，年約二十五六歲，頭戴方巾，身穿狐裘，目中沉靜，擺出淡淡自得的神態。

左升之奇怪道：“怎么回事？不見李香君，卻是一個男的在這里？莫非還要排隊？”

那人不慌不忙，呵呵笑道：“兩位不要著急。香君正在書房，聽聞你們是天下名士，所以由我先來驗一驗成色。”

左升之著惱道：“你又是哪個？快讓李香君出來，我自讓她知道少爺的名頭。”

不渝施禮，恭謹道：“兄臺莫要見怪。我們兄弟慕著李香君的名，所以冒雪前來一見，并無自傲之意。”

那人也不計較，也不看兄弟二人，只說道：“簡單。我出一聯，你們來對，敢嗎？”

“如何不敢？不敢，就不姓左！”升之上前兩步，擺出不屑的姿態。

“呵呵，聽好，禮易春秋，盡信書，不如無書。”

兄弟二人一聽，都以為易對。左升之張開了口，然而沒有詞，又閉上了。

還是不渝機敏，略一思量，答道：“漢唐宋遼，爭疆土，難免入土。”

男子點頭道：“對的甚妙。才思如此者，可以自稱天下名士矣。這位兄臺，莫非是桐城左不渝嗎？”

不渝覺得詫異，自己在南京交往不多，他如何能一口說出自己的名字？至于此人應是李香君的相好侯方域。因試問道：“正是。閣下想來便是商丘侯朝宗了？”

男子起身，笑著說道：“是。早聽方密之說他有一位老鄉乃少年俊杰，且是東林左公之孫，此時你們正姓左，口音、年齡俱像，又敏捷如此，所以我便猜出來了。今日得會于此，幸哉。”

不渝也笑道：“是我們的幸運了。侯公子名滿天下，我一向敬重。可惜當初你們笑傲金陵之時，我還在桐城，竟無緣得見。今日……我是陪兄長左升之來的。”說完，在心中道聲“慚愧”。

“原來是侯朝宗老兄，聞名久矣。我在陜西數載，不然金陵當有五公子了。”升之說完自己也一笑。

不渝、升之重與侯朝宗見了禮。

朝宗說道：“我重來金陵也不過數日。好了。既是左氏兄弟，可與我同去書房，香君也是高興見到你們的。”

侯朝宗在前，升之與不渝后面跟著。行不遠，即到了一處繡房前。侯方域掀開簾子，露出里面的光景來。

左升之一見，眼睛一亮，只覺來到了仙宮一般。不然，如何內中并排坐著的三位佳麗竟如仙女一般？

坐在中間的那個嬌小可人，臉如白雪團成，目中光波流轉，秀眉薄唇，碎玉生香，披一頭秀發，白縐長衫，罩一件京青短褂，嫵媚多姿。

左邊坐著的一個道姑裝束，金簪束發，瓜子臉，柳葉眉，溢出一片憂郁的氣息。

右邊的一位年紀最小，身形修長，外著一件鴛鴦霞帔，云肩水袖，結兩個小小的對稱的桃葉發髻。她臉上寫著自然，眼睛仿佛會說話，精致的鼻子讓人不禁想去觸碰。

兼之室中陳設精細光潔，暖暖生春，映襯著佳人，左升之此種見慣風月場的人也一時神迷。

不想后面左不渝才看了一眼，忽然叫道：“啊呀！完了！”，扭身就往回走。

侯朝宗與左升之都嚇了一跳，左升之趕出去，喊道：“你見鬼了？害羞？你怕什么，有老哥在此！”

左不渝走出去十余步，停下，又轉過身來，搖搖頭到：“錯了，錯了！”已是紅了半邊臉，由升之拉著走回書房。

進了書房，三位女子都站起來。侯方域向左氏兄弟指介道：“這中間的一位就是你們要見的李香君了。”指著她后邊的道姑道：“這位不是別人，乃是當初名聞秦淮與蘇州的名伎卞賽，不過半年之前已經出世，此時叫做玉京道人。這一位，“侯方域又指著左邊的年輕姑娘道，“她的芳名是張貞儀，今年只十八歲。其父你們都知道，就是我們復社的元老張公受先。因為一直在外做官，所以將她托付于在南京開珠寶行的舅氏。她們三個，還有現在蘇州的董小宛，現在常州的柳如是平時最相善了。”

左升之喜形于色道：“香君好，玉京好，貞儀好。小生姓左名升之，字扶云，祖父左浮丘，是當當的東林領袖。我在陜西也是才俊名士。”

不用侯朝宗說話，一發把不渝也介紹了：“這是我的從弟，左貫之，字不渝。他膽子小，面皮薄，看見美女總是害羞。”說完大笑。

李香君躬身道：“兩位公子請坐。”

早有一個小廝搬來兩張椅子。眾人分賓主坐下。又有侍婢送上香茗來。

香君看著茶色道：“煮的不佳。須是我自去烹茶。兩位公子少歇片刻。”升之說道：“香君姑娘何必客氣？但能嘗著你親煮的茶，可不幸甚！”瞅著香君起身離去。復又把目光移向張貞儀與卞玉京。

游離了半晌，看著兩個女子十分不自在。他兀自看著，心里想，倘在夏日她們穿著薄裙如何如何。不渝卻垂著頭，臉紅的更厲害了。

侯朝宗看了兩人，心里好笑，說道：“二位似乎各有心事呢。來此處，就是為了將心事拋卻，說些天南海北的閑話，吟吟詩，作作對，發散郁悶而已。不要繃著臉，吝嗇言語。”

左升之收斂了笑意，說道：“還是侯公子灑脫。方才我想到家父在陜西生死不明，心中憂慮，故而失態。”

話方畢就聽到有女子咯咯笑道：“你的模樣像是陶醉，不是憂慮呢。”

左升之見有人答應，不惱反笑：“貞儀小姐如何窺探出我的心呢。”

侯方域問道：“左兄，不知令尊……”左升之道：“何必問呢？何況你問我，我也不知什么。”

方域一笑。不渝解釋道：“伯父是陜西按察副使，西安失陷，不明怎樣了。”方域點頭道：“原來是同道中人。家父曾任督師，因剿匪不利下過獄的。”

不渝眉頭一皺，心里想：“尋開心的男子大抵一路，果然不錯。我似是聽誰說起過，這侯公子的父親被囚獄中時，他竟還是日日笙歌，歡飲達旦。”心中自嘆息兩聲。

張貞儀雙手合十，說道：“愿你的父親平安。”卞玉京開口道：“吉人自有天相。”左升之道了謝。

須臾，李香君捧著壺新茶進來，笑吟吟說道：“各位要細品呀，煮的不好，我再努力。”

親自給各人都換了茶。左升之急忙啜了一口，贊道：“妙極！好茶藝。想我喝過的茶有百十種，總不如這一杯的佳。不知香君姑娘是用什么法子制出來的？”

李香君道：“其實也沒有特意的方子。不過湯以旋煮，器以時滌，湯候、火候，不宜長，也不宜短。人都喜往湯里添海青、松子、楊梅諸珍果香草，其實去果方覺清絕，加呢，一點點榛子、栗子就好了。”一面說，一面又點起兩支熏煙，道：“借著香味品茶，最好。”

侯方域笑道：“品茶品茶，一個品字最是難得。所謂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七八人是名施茶了。”

“哎”，升之道，“如此說，我們六人豈不連味也得不著？”

卞玉京喝了一口，說道：“人多也有人多的好處。如今文士們喜歡結社吟詩，也喜好結社品茶呢。”

李香君發思了一晌，說道：“要是小宛姐姐在就好了。我的茶藝，其實還承她指教的。”

侯方域也起了回憶，說道：“也不知小宛妹子怎樣了。想當初我們忝幸得個四公子的名號，與你們姐妹情投意合，一處游賞品玩，好不瀟灑自在。密之中了進士先自北去了，貞慧、辟疆與我也散了，不知何日還能聚齊，把酒言歡？”搖一搖頭，嘆了口氣。

左升之道：“今日不說當年事。要說的話，我能說三日三夜。我們只須尋個游戲來做。”

侯方域道：“這個使得。”

張貞儀道：“我最喜歡游戲了。”又看著左不渝道：“噫，左貫之，你生病了？為何哭喪著臉，還顯紅彤彤的？”

不渝方才把頭抬起，他的紅臉引得香君竊笑，他應道：“實有一些不舒服。不過你若喜歡，我便做。”

“可是做什么得趣呢？”侯方域問道，“這里有牙牌、雙陸，你們覺著？”

左升之笑道：“這些都俗了。我倒有個主意。”眾人齊問：“是何主意？”

升之道：“依我的意思，還是行酒令，或則猜拳，連不上的，輸的，罰酒便是。男女同例。”

貞儀道：“不好。這才俗呢。游戲就游戲，喝什么酒。”

升之涎著臉，笑道：“如此，三位姑娘不用喝酒，輸了——輸了便讓咱三個爺們親下。”

香君聞言色變，不知道會說出什么話來，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