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 會兄弟一番闊論
- 血沐殘明
- 方寸流年
- 4169字
- 2020-10-24 00:00:48
卻說此人如何打扮?身長中人以上,略為清瘦,體態嫻雅,面若施粉,五官生的十分俊俏端正,目中還透一絲倦色。飄著一方頭巾,披一件三色絲袍,內中襯件深褐布衣,腰上纏的是青紋錦帶,足下穿的是皮墊木屐。
整個人清爽英氣,自是一瀟灑美少年。
這便是左不渝了。
兄弟相見,自是分外欣喜,不渝上前拉住升之的胳膊,叫道:“大哥,見到你就好了!早幾天聽聞闖軍往陜西去了,我一直擔心你們。今見著你,可好了。”
升之笑道:“說來話長。”即引妻妾見過左不渝。
不渝躬身行禮。盧雨棠忙道:“叔叔,自己家人,不必拘禮。”花輕塵嘆道:“叔叔,詩文作得上佳吧?”不渝一愣,赧笑著輕搖頭道:“一般般吧。嫂嫂為何有此一問?”輕塵答道:“叔叔生的俊,詩文又好的話,可就真是潘安在世了。”不渝心里一驚,急忙轉了身子,說道:“大哥嫂嫂快進來。”將三人迎入內室,各人都落了座。老仆急忙看茶。
升之見外堂布置空闊,說道:“史伯沒有來過你這里?”不渝知曉他的意思,說道:“伯父特意來過兩回的。也要我添些物件,或是再找個仆從。我說不用,我一個人,不必那么麻煩。”
升之點頭,說道:“不渝啊,前次何時回的家鄉?祖母身體無恙嗎?”不渝道:“重陽時節回的桐城。祖母身體康泰,老人家還不住念叨著大哥呢。”升之嘆道:“我何嘗不想著祖母?只是一直無閑,沒有法子回去看望她老人家。”
原來不渝祖父左光斗有兩子。長子即是左安國,生有一子一女。子乃左升之,女兒則嫁在江南。次子左平邦,過世的早,留有兩子:長子左貫之,年方二十歲,新取字不渝;不渝弟弟左恒之,才十八歲,未取表字。恒之待在桐城老家,陪著祖母與母親。
兄弟互訴起久別之情來。
不渝悵然道:“冀望陜西能逃過此劫。都能安居樂業多好,何必打打殺殺呢。”
花輕塵笑道:“叔叔的話倒是爽樸的可愛。”不渝迎聲抬臉,見花輕塵正用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瞅他,又對著他柔柔的笑,趕緊把眼睛低下看地上了。
盧雨棠道:“天下可有不打仗的時候呢。”說完,她把頭一搖,眼中閃出光亮來。
左升之對不渝道:“我的岳父,便是逝在湖廣任職上了。是張賊獻忠所為。”
不渝呆了一呆,道:“還請嫂子不要太難過了。張獻忠席卷江淮,毀鳳陽皇陵,真是一個惡人。當初他還攻打咱們桐城,幸而是黃得功總兵將他打退了。”
如此這般說了一番話,時近晌午,老仆陸續端上來幾盤熱菜,除了一只咸水鴨外,其余都是素菜。“我這里本沒有什么好菜,又不知道你們要來。只好請哥哥嫂嫂將就下了。”
幾人吃了飯,左升之吩咐盧、花二人先回去,“我在這里歇一宿,許多話要和兄弟說,又有一篇文章要做。”
兩人應了,便自去了。
升之向不渝道:“賢弟和錢牧齋習文許久,文章想必一日得進千丈。”
不渝淡淡笑道:“老師家居常州,先前常往來南京,如今來得少了。詩文這事物,他只是要我多讀勤作,我因為懶,很久不提筆了。一時想作,很快又沒有了精神。”
升之笑道:“兄弟素來不喜為作文而作文,一旦情之所至,放筆寫來,必是佳構。江南一帶詩文名家輩出,賢弟居此,占得一席,可謂如魚得水。”
不渝赧笑道:“大哥不要笑話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倒如今總還沒有真正得意的詩文。至于江南名家,我師為東林耆老,前輩望人;復社合十多社團之力,眾人相互標榜,以婁東二張為首領,金陵四公子、陳子龍、張岱諸人為干將,我與他們相較,無聲無息而已。”
“不是這樣說的。”左升之道,“兄弟你性沉靜,又太年輕了些,不然何愁聲名不及陳、方、冒、侯這四個什么公子?——不說這些了。史伯父要我交一篇文章給你作。”
左不渝道:“著實沒有心情作文。何況兄長你知道我最不喜應制之文了。”
升之道:“這回與別時不同。國家危難,你難道竟沒有一些言語要說?祖父的教誨,你莫非忘記了?史伯父的期待,你不要推托。我也是要寫的。”
左不渝皺了眉道:“寫便寫吧。過兩日給你。”輕嘆一聲說:“倘不是姓左的,可不省去許多麻煩。”
當夜,升之宿在不渝臥房。房里面擺著一床,兩凳,一張條桌,一個黑漆立柜。墻上掛一卷畫軸,畫上一支梅花,正凌寒獨自開著。旁邊一副對聯,寫道:“推卻凡塵一枝梅,寄意寒星百段愁。”升之看了一遍,笑道:“哪有那許多愁?”走過去,見條桌上放著兩沓書。一沓是詩文一類,一沓卻多是雜類。其中有一本《物理小識》,升之翻了幾頁,搖頭道:“怪了。這是什么書?我卻不懂。”
“這是密之哥作的,還是初稿,他贈了我一冊。其實我也看不明白。”
“密之?”升之放開絲緒,想起了一個人,問道:“方以智嗎?”不渝答道:“可不是他嘛。我們的同鄉才俊。”
左升之笑道:“我以往一直怪他壓著我,他混了個什么金陵四公子的名號,使我不得在桐城父老面前揚眉。如今長久不見,倒有點想看看他。他現在何處?”
不渝答道:“一年多前中了進士,赴京去了。”“哦?奈何又讓他先中了進士。不過如今這京官怕也難做。他又長我七八歲,便不和他計較了。”升之繼續翻著書,忽然道:“這是什么?推背圖!”
不渝被他嚇了一跳,點頭道:“這也是密之哥暫存我這的。他說這東西能預知千年之后的事。中國預言書中穩排在第一。若識得其中奧秘,不差解透了周易。”升之不聽則罷,聽了大笑道:“想不到他也信這玩意!原來也不過爾爾。不要說千年之后了,便是一年之后,也難料得到。你想諸葛亮多聰明,他也有顧不到的地方。”
一面說,一面卻從首頁覽下去,神色也漸嚴峻。不渝坐在椅子上,托著腮說道:“李自成要取得天下嗎?”升之將眼看他,“不會的。他憑什么?”看了一大會,又將書移近煤油燈細瞅了一會。忽然嘆道:“這書若真是從唐朝貞觀年間就有的,那真是奇了。前面所說從李唐至蒙元時候俱各準確。三十二象說‘九州離亂李繼朱。’李則李闖,朱乃國姓,又這畫像中門下立一匹馬,分明說的一個闖字,李闖難道真有天下?再看后面三十三象頌曰‘天長白瀑來。胡人氣不衰。藩籬多撤去。稚子半可哀。’我不能解。但明明與胡人有關的。難道逐鹿天下,又有胡人的份?”
不渝見升之沉入書里了,笑著道:“大哥,不要想了。你都說了這是假的了。人又不是神,怎么能料到后世?書中的詩與讖語都是朦朦朧朧的,于往世都像,于后世無益。”口上這樣說,心里其實積了累塊,有些惘然。
“是啊。只看最后就知道了。‘中國而今有圣人。雖非豪杰也周成。四夷重譯稱天子。否極泰來九國春。’天下大同了,孔老夫子的理想實現了。”
不渝說道:“大同就好了。你不打我,我也不打你。都有田地,都有產業。不過大哥,我覺著自炎黃以來,華夏好像在轉圈,轉來轉去,也沒有轉出去。”升之點頭。
不渝又道:“但我覺著變革或要開始了。”升之暗自叫怪,三年不見面,這個從弟還如以前那樣內斂,但以往他除去詩文之外,從不務其他的,如今大不同了。升之問他:“什么變革?”
不渝說道:“國朝初年,太祖重農抑商,農夫得了實惠。但是治得太嚴,百姓噤口若蟬,生活也頗單調。如今農民失地多了,商人卻活躍起來,印刷,織染、造船諸業興盛。市井生活也豐富了,百姓,還有士子愛看的書,早不限于經史詩文了,曲子、話本,尤其是三國、水滸便是黃口小兒都知道的。我覺著國家到了此時,或許要有大的革新。”
升之拍掌道:“說得好啊!你說的,別人聽了以為在胡扯,為兄聽了深以為然。那個宋朝,其實后來也是這個局面,它一直是商農并重的,比咱們大明朝只有錢,若不是連遭金、元的覆壓,華夏早不是此番模樣了。還有——為兄前次在西安時見著了一本奇書,名字喚作金瓶梅詞話,就是數年前的刻本。看了這書方知人性之惡……”忽然諧笑道,“還有‘人性’之美——平時都忘了察覺。可惜竟缺失了中間數回,你一說我可想起來了。南京一定有全本的,卻要好好尋覓番。”
不渝聽了,啞然不語。金瓶梅他偶曾見過繪圖本,翻了兩頁,見了男女裸身相擁,趕緊丟了。他不是名教中人,卻有些怕這個——所謂名教中人或許會躲起來細看吧。
升之見不渝不說話,叉了胳膊,鎮靜了一會,問道:“兄弟,這里并無旁人。為兄做個假設,李闖打了天下,你有何打算?”不渝一怔,“大哥怎么問這個呢?我只是個小民,到時僥幸沒死的話,躲起來啊。”
“我也這樣想。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茍全就茍全吧,出去打仗,死的最多就是我們這樣的人。沒氣力,沒武藝,又不懂兵法。”當夜,兄弟倆相聊許久才歇息。
次日晨,兄弟倆推開門,一片白色搶入他們的眼。一夜之間,地上積了兩寸厚的雪,天上絮絮的還在不住的飄著雪花。大地銀妝素裹,分外顯出風致。
升之贊道:“妙哉!天賜良雪。昨夜里就覺得像雪。弟可與我同出去踏雪。回來再升團火,烤兩只鴨子吃。”
不渝覺得有些冷,不禁打了個哆嗦,說道:“好便好。只是外邊的風景一片白茫茫,須臾就看完了。倘走遠,冷風襲人,又不舒服了。”
左升之道:“鄉野景色為兄哪里在意。我的意思,是與你同去一個好玩極有趣的地方愉悅。”
不渝的臉一片茫然。
升之笑道:“不渝,你久居金陵,應知金陵的樂趣所在。”
不渝一知半解道:“金陵繁盛之所,以夫子廟、四牌樓一帶為最,大而言之便是十里秦淮了。我們不是要去那么遠吧?”
左升之拍掌道:“為兄正想去秦淮河畔,仔細尋一尋春色呢。”
不渝詫異道:“兄長的話,弟弟我愈發不明了。冬日里如何能尋春色?”
左升之大笑道:“弟啊,你今年二十了吧?”
不渝道:“大哥為何答非所問?除夕一過,就是二十有一了。”
左升之拍著不渝肩膀道:“你可近過女人的身嗎?”
只這一句話,聽的不渝兩邊臉驀的發燙,搖搖頭道:“什么問話?卻實不曾。”
左升之道:“如此看來,你是沒有人指引。可惜虛度了這幾年光陰。今日為兄就要教你去試試男女之事。整日里讀書吟詩,豈不成了呆子?”
不渝急忙揮手道:“大哥你是要領我狎妓?不要開玩笑!弟弟我從不曾有此念頭。當初母親一再囑托,不能沾這些煙柳之色。”
左升之皺眉道:“你是男子嗎?”
不渝又急了:“這是什么話?難道男子都要狎妓嗎?”
“男子不必盡去逛青樓,不是每個人都有銀兩與身份的。但年紀輕輕的世家子弟是必須去的!不是你哥一個人這般行為,我且問你:那所謂復社四公子可有一個不去青樓嗎?那大名士陳子龍、張岱可不去嗎?是真名士自風流,如今不去,枉少年!”
左不渝嘆氣道:“大哥的話雖似有理。但他人是他人,我自有我道。大哥,兩位嫂子賢淑得體,你又何必再去尋花呢?”
左升之笑道:“老婆畢竟是老婆,總有膩味的時候,我趁她們不在身邊,是定要去愉悅一番的。罷了,你執意不肯,我也不勉強你。但南京城我不熟,你把我送去總行吧。”
不渝思量道:“我對這些也不熟。不過還是依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