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渝與德威第一次來京師，覺著十分新鮮。京師的格局畢竟宏大，城門也高大雄武些。街面寬敞密集，達官貴人乘著轎子，販夫走卒喊著號子往來。此時春的氣息已重，又是一個晴天，街邊的樹上長出了一些綠色，人身上的衣物也輕些，心情也舒緩些。一想著要見皇帝，不渝的心又興奮又擔憂。

兩人一路打聽，尋到了南都驛館。在里面交待了下，沒有休息，又由人帶出來去到通政司。左通政知曉他們是從南京來的，親出來接見。遂給他們的奏章加了個印信，上面擬道“南京士紳急切齊奏要事愿圣裁。”又說道：“本來是要拆開來啟視，寫個副本的，如今也不用了。你們可回驛館，等陛下的御披。早則明日，遲則要等兩三日。若等不及，此時可以回南京了。京師自有人送回折。”

僅僅如此嗎？只是遞個奏章？不渝有些不放心，問道：“陛下不會詔見我們嗎？”左通政笑道：“萬歲每日勞碌，要詔見的人多著呢。見不見你，要看這奏折中不中意了。倘不中意，拿你去問罪倒也未必。”

不渝道：“多謝。我們在南直隸館等候消息。”施禮退出。

連著在館舍里住了幾日，一直不見什么動靜。左、史兩人心情煩悶，便上街去閑走。然而也覺不到什么趣味，又聽說太原已失，晉王被生擒了。闖軍已經兵抵大同。

不渝愈覺沉重，欲與德威同回。忽然間想起一個人，便道：“史兄，你先回驛館吧。我要去尋一個老鄉。”

兩人于是分路。德威自回館舍，不渝打聽著找到了翰林院。這翰林院與國子監挨在一起，官員們職品雖不高，主事的學士也不過正五品，且都是清閑的差事，但在官場上卻很有些地位，大家以為里面的人前途光明，都比較尊敬他們。

翰林院也比較的堂皇，廊檐流金的，只是不見守門人。進了里邊，房間排列齊整，又植著許多草木，穿插其間。兩面墻壁上張貼著許多紅白紙。不渝也無心思去看寫的是什么。

迎面行來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人，高冠花袍，走路慢吞吞的，不渝做個揖道：“請問兄臺，知不知道桐城方以智在何處？我是他的同鄉。”那人用手一指道：“我才見著方檢討，就在那邊一個亭子與一個朋友相談。”不渝道聲謝，便向那方向尋去。

行不遠，就見一個水榭亭臺之所。碧水之上，立起一座八角方亭，紅的頂，綠的柱，伸出一條點點圓石串成的小路連接到岸邊。亭內果有兩個人在那站著，時而俯身，時而晃首。

不渝心里道聲“是了”，徑往亭子走去。待走近時，內里兩人也將臉別過，正與不渝目光相迎。

左邊這人身材略短，面龐俊朗，約莫三十歲。一身直裰，軟巾垂帶，卻還是書生打扮。右邊的一位臉長目狹，穿一件常服，束一條烏角腰帶。

不渝笑道：“密之哥，不去做事，卻在這里休閑呢！”那左邊一位拍手道：“不渝賢弟，你是如何來的？怎么不事先招呼下？也讓我早些歡喜。”

不渝輕嘆一聲，說道：“說來話長。將及兩年不見，此次來京師，自然要來看望密之哥的。”

方以智道：“好，好。我們定要好好敘敘。”指著身旁那人說道：“這位也不是外人，乃是我們復社的一位名士龔鼎孳，字孝升，廬州人氏，也是我們的半個老鄉了。小我六歲，長你六歲，現任兵科給事中，與我俱是從七品。”又把不渝給龔鼎孳說了。

不渝施禮，說道：“聞名久矣。”龔鼎孳答禮：“不敢當，不敢當。”

“這里沒有茶水，隨我去廳房吧。”以智說。不渝搖手，“我不渴。這里原是個好地方。”龔鼎孳道：“左公子，那就坐下。我們覓個空正在談史呢。”

不渝就在那青石長凳上坐下。方、龔二人將他坐在中間。

方以智又細看了不渝一回，說道：“賢弟，你瘦了。在南京待的不如意嗎？”不渝輕微一笑，目散愁光，答道：“每日就是讀書，吃飯，睡覺，又沒有幾個朋友，總不能有快意的事。”以智道：“你是個乖孩子，樂趣可要自己多出去尋找。以前我在南京，勸你加入復社你偏不答應，不然何愁無趣？”

不渝搖頭道：“不加入社團，這是我奶奶再三囑咐的。我不敢違拗。”以智笑道：“我知道。是為你祖父的緣故。不肯與我們同游曲院這是為的你母親的吩咐。她怕你著迷于紅塵女子，也變得渾濁呢。”

不渝被他這一說臉已泛紅。龔鼎孳見了，笑道：“左公子，你正年輕，莫辜負了好時光。此事情要做，那事情也要做！這京城佳麗可不比南都遜色。”不渝訥訥道：“什么事情不事情呢，我都不得空。”以智道：“賢弟的性格是偏柔弱，揮灑不開。我在京師還有幾個朋友，都是豪杰之士，隔天找你相會。”

不渝如今最不想人家說他柔弱，聽了以智的話，心里不平了好一會。轉念一想本來就是那樣，也不能不給人說實話，遂努力笑道：“好。其實我此來是有大事要做的。”

“哦？”兩人便同看著不渝。不渝因將北來之意詳細說了。以智怔了一會，點頭說道：“我方才正與龔兄議論北京城的存失史事。遙想當初宋太宗兩次北伐，欲奪幽云十六州，竟不能近北京，此是宋朝兵弱之始；我朝太祖則遣大軍輕易奪取了元大都，可不是天命眷顧嗎？后來成祖靖難，北京岌岌可危，終于轉危為安，反把南京奪取了。十幾年前又有建酋皇太極的旗兵突襲京師，攻到了廣渠門外，幾天后被迫退去，想動北京城，他們做夢。”

不渝輕聲問：“那么，你們以為？”龔鼎孳道：“京師雖非磐石，但天命所系，不致讓李闖得逞。——南都的考慮從全局來看也未嘗不可施行。”“全憑圣上定奪。陛下不肯遷，我們就待在城中不走。”以智看著二人說。不渝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