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家國而言,最正的正事莫過于兩項,一為國政,一為……子嗣。私以為,于這兩項,蕭君都很,嗯,勤勉。
連帶的,我也不得不每夜辛苦輾轉(zhuǎn)。
但生子嗣是一項技術(shù)活,我單單知道結(jié)為夫婦后會生下孩子,但如何能“盡快生”,卻沒有絲毫概念。
支支唔唔問蕭澤,蕭澤忍俊不禁:“夫人嫌夫君不夠勤奮?”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每晚多來一次好了。”
我當(dāng)場淚目:大哥,其實您已經(jīng)很勤奮了……
委婉含蓄地問太醫(yī),太醫(yī)安慰:“夫人年輕,又得國君愛重,子嗣的事完全不用擔(dān)心,該有時自然會有。”
我暗暗思忖:這話,說等于沒說……
倒是小姑聲子姑娘頗為積極地獻(xiàn)計獻(xiàn)策:“據(jù)說吃燕卵有助懷孕。”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甚是懷疑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尚不足十五歲的小姑娘。
“書上看的呀,史書上記載帝嚳的妃子就是這樣有孕的,”小姑娘眨著明媚的大眼睛說道,“我看其他的故事時,也見到過類似的說法。”
我不禁贊嘆:多么博學(xué)多才的姑娘啊……既然是史書上所記,那定是確切無疑的了。
自此之后,我餐餐食蛋,燕蛋、雞蛋、麻雀蛋,以至于蕭澤還以為我喜歡食蛋,特地讓人捕來了鵪鶉蛋。
正是春暖花開、鳥獸繁衍的大好時節(jié),不計其數(shù)的鳥蛋就這樣為蕭家子嗣做了貢獻(xiàn)。
如此個把月后,我一見到鳥蛋就想吐,后來發(fā)展成一看到圓東西就想吐,最后一想到進(jìn)食就想吐。
“夫人,您是不是……有了?”看我嘔得眼淚汪汪,貼身侍女青籬在旁邊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抬起霧水朦朧的眼愣了一愣,頓時一道五彩光芒劃過腦海。
如今這等情狀,可不就是有了?
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我謹(jǐn)慎地、難掩喜悅又力持鎮(zhèn)定地,告訴了蕭澤這個好消息。
蕭澤的表情甚是古怪,目光盯著我平平的小腹足有半刻鐘,才慢悠悠地回道:“夫人多慮了。”
“怎么?”我腦子一頓,下意識地就想反駁,好像不反駁那些鳥蛋就會蜂擁而至一樣。
“澤記得夫人葵水剛過,已有數(shù)日未與夫君歡好。”
我腦子轟的一聲,所有的血霎時都涌到了臉上:這個男人,他他他怎能如此毫不臉紅地說出……
心肝劇顫,我默默地抬袖掩面,做“不識此君”狀。
“所以,夫人說的事當(dāng)不可能。“他淡定地做了總結(jié)。
我無言暗忖,著實無法理清他話中的邏輯,遂命青籬請?zhí)t(yī)令來。
蕭澤好整以暇地抱臂旁觀。
太醫(yī)細(xì)細(xì)地診過脈后說道:“夫人只是過了胃氣,用兩服藥,以后每餐少食,多食清淡就沒事了。”
……
看到蕭澤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我慢慢地挪移視線,做欣賞房梁貌。
事后,我讓人招來聲子,問:“你那個秘方、懷孕的秘方是從哪本書上看的?”
聲子姑娘有備而來:“喏,就這個,我扒拉了好久才扒拉出來,貨真價實的喲。”
我嘴角扭了扭,沉默。
書卷展開,上古史冊,記載:殷契,母曰簡狄,有絨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一日,簡狄三人到水邊洗浴,見燕子墮其卵,簡狄取而食之,因孕生契。契長而佐禹治水有功,封在商,賜姓子氏,乃殷之始祖……
聲子在旁振振有辭:“雖然不是每顆燕卵都能蛻變成人,但吃得多了,總有一顆可以蛻變成人。”
我面無表情:“我吃的是熟蛋。”
聲子恍然大悟,雙手一合:“那以后嫂嫂改吃生蛋?”
我扭頭 “嗷”的一聲,又開始干嘔。
聲子大驚失色。
我顫顫巍巍地抬手:“妹子,嫂嫂送你兩句話,記住了:所謂歷史,始于傳說,所有傳說,都是浮云。”
聲子小嘴圓張。
我氣息虛弱:“自今而后,禁食鳥卵,愛護(hù)鳥類,人人有責(zé)!”
轉(zhuǎn)眼,便由意圖不明的求子女晉升為鳥禽愛心人士。
聽聞這段公案后的蕭澤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待見到我已然變色的臉后忙斂笑正容:“聲子這丫頭也太不像話,滿腦子的古怪念頭。”佯咳一聲,笑意隱隱,“說來,澤只有這一個小妹妹,母親生她時都年近不惑了,所以難免放縱嬌慣些。母親身體不好,以后還要仰仗你這嫂子多多管教指導(dǎo)。”
“我……”
“澤想好了,整日呆在后宮難免無聊,夫人不如趁機(jī)監(jiān)督聲子進(jìn)學(xué),也免得她總是讓夫子們頭痛。”
“我不……”
“當(dāng)然,如果婧想繼續(xù)嘗試鳥卵,澤也不會勉強(qiáng)。”
我:……
至此,我終于悟了,所謂民主什么的,那就是一個傳說。
應(yīng)蕭君大人的要求,不日我便到太廟隨聲子姑娘一塊學(xué)習(xí)。夫子未到,我略略環(huán)顧一周,問:“怎么就有你一個人,族中其他姐妹呢?”
聲子歪頭嫣然:“就好比放羊,是一次放一只好呢,還是一次放一群好?”
我:……
好吧,我承認(rèn),這姑娘確實有點古怪。
安坐下來后,我發(fā)現(xiàn)小姑娘的連妝容都十分古怪,眼簾上好像涂了什么東西,風(fēng)格極為抽象。
我不禁開口詢問,小姑娘眉飛色舞:“這叫眼影,我自己發(fā)明的喲,用處可大了。”
看著小姑娘一臉“求表揚(yáng),求贊賞”的神情,我表情略硬,不想做違心之論,遂緘默不語。
門簾挑起,夫子適時地走了進(jìn)來。
我和聲子起身行禮,夫子回禮,兩廂就坐。
暖暖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jìn)室內(nèi),依稀可聞外面的鳥語花香,夫子不緊不慢地打開書簡,波瀾不興的聲音漫過整個課室。
與蘇國的女師相比,蕭國的夫子忒博學(xué)、忒善談,同樣的女德女容由夫子講來,足足兩個時辰還不歇口。
我僵僵地跪坐在書案后,端端地望著夫子那張端嚴(yán)凝肅、唾星暗積的臉,神思悠悠地飄離到九天外。
十九年來經(jīng)歷的趣事一一回顧,十九年來能夠憶起的臉譜重新梳理,將將想到蕭澤那張面容時,忽而想到,如果我就此坐化了,那他會不會直接把我當(dāng)?shù)袼軘[進(jìn)陵墓?進(jìn)而又深刻地聯(lián)想到,如果我真的成為蕭國第一個為進(jìn)學(xué)獻(xiàn)身的君夫人,那我將是蕭國歷史上的一道分水嶺,自此以后,再無異姓女子敢嫁進(jìn)蕭國,那該國講普遍發(fā)展起同姓禁戀和男男關(guān)系……
夫子的唾液仍在飛灑,我的目光不小心覷到旁邊,但見聲子姑娘動也不動地跪坐在幾案后,目光炯炯地直視前方,坐姿之端謹(jǐn),態(tài)度之凜然,不禁讓我肅然起敬。
頓時,我對小姑娘刮目相看了。
“下面請公主總結(jié)一下老夫本節(jié)課所講的概要。”終于告一段落,夫子徐徐地端起案上的茶水潤了潤口,提問道。
我條件反射地就要起身,醒悟過來后才發(fā)現(xiàn)夫子的目光正和藹地落在聲子身上。
聲子依然端端地坐著,目不轉(zhuǎn)睛,毫無反應(yīng)。
“請公主總結(jié)一下老夫本節(jié)課所講的概要!”夫子的聲音拔高了,隱隱有變臉的跡象。
聲子依然目光炯然地直視前方,呼吸均勻,嘴角浸出一滴口水。
我的嘴巴都合不攏了。
夫子變色:“公主?”
我連忙起身:“夫子所講的精要就在于‘婉娩’二字。”
“何謂‘婉娩’?”夫子看向我,臉色略緩。
“柔順端莊。”我道,甚是無語,明明兩個字就可以說清楚的事情,硬是講了兩個時辰,難道有學(xué)問的人都喜歡簡單問題復(fù)雜化?
夫子撫須頷首:“那夫人可否為老夫約略演示?”
我更加無語,只得起身,用最優(yōu)雅的姿態(tài),起行坐止,端茶行禮,最后把老夫子送出了門。
回頭看去,聲子姑娘正在心滿意足地伸懶腰,好像才剛剛睡醒一樣,邊揉眼睛邊口齒不清地問:“這就結(jié)束了?”
我“嗯”了一聲,心下奇怪,上前細(xì)細(xì)打量聲子的眼睛,只見那粉粉嫩嫩的眼皮上,赫然畫了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
我著實暈了一暈,不禁撫額長嘆:“人才呀!”
晚間,寢室內(nèi),我坐在案前整理書簡,一片淡淡的陰影落下來,蕭澤從背后擁住我,笑問:“做什么呢,這么認(rèn)真?”
“整理筆記。”我回頭,對上他俯低的眼睛。
“哦?”他饒有興致地,眼中溢出光彩,“澤也看看。”
我略略一頓,隨即依言打開面前的書簡。
白簡墨篆,記錄了以下內(nèi)容:
某月某日 夫子講授女德女容
內(nèi)容概要: 婉娩
學(xué)習(xí)感悟: 講述過程似可簡短,夫子年紀(jì)略大,牙齒漏風(fēng),期間不時有唾星飛出,驚飛梁間數(shù)只麻雀,而聞?wù)邊s昏昏欲睡,怪哉!
意外收獲:聲子姑娘擅奇妝
肩上震動,是他在笑,先是無聲地笑,而后笑聲越來越大,連帶著我的全身也發(fā)起顫來。
我抬眼睨他:“君上笑什么?”
話音剛落,原本漸歇的笑聲又起,他微帶戲謔的笑語由耳旁直撓到心底:“想不到,我的婧還有這份才具......”
我臉頰發(fā)燙,剛想表示不滿,他頭一低,溫?zé)岬拇缴嗪∥业亩梗还善娈惖膽?zhàn)栗迅速閃過全身,我不受控制地軟在他的懷內(nèi)。
次日課上,來的是位女師,我頗感訝異,聲子喜滋滋地告訴我:“我特別向母后請求的喲,要一個最美麗最會打扮的女師。”
我默默點頭:這確實是聲子姑娘能做出來的事。
女師款款地向我們講述著裝和化妝之道。
聲子姑娘表示疑惑:“既然一個妝容就可以取得男人的歡心,那我們?yōu)榧薹蚓焯烊甯稹⒖嗫鄬W(xué)那些自己也弄不懂的東西又是為了什么?”
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女師略微沉吟,優(yōu)雅地回道:“就好比一件華麗的袍子,雖然不見得入你的眼,也不見得入他的眼,更不見得穿著舒服,但在某些場合,你還不得不穿。”
聲子小嘴微張,一頭霧水,轉(zhuǎn)頭問我:“你聽懂了嗎?”
我搖了搖頭。
女師又道:“就像你們學(xué)的那些書,雖然你們未必喜歡,你們的夫君也未必欣賞,更不見得有多大用途,但說起來,總是光鮮的。”
聲子撓頭,滿臉茫然,又問我:“這次你聽懂了嗎?”
我再次搖了搖頭。
女師卻不再多言,優(yōu)雅地捏起耳杯,慢條斯理地飲茶。
聲子招來不遠(yuǎn)處的乳母:“阿姆,夫人…女師的話是什么意思?”
乳母正色:“就是說,雖然男人喜歡的是臉和胸,但他們更喜歡說自己喜歡的是才和德,但即便是說說,那也得有才行。這就好比“表”和“里”,“表”是天生的沒法改變了,但“里”卻可以通過‘灌輸’來完成。”
女師一口茶噴出來,聲子恍然大悟。
晚間,我照例整理筆記,蕭澤興致勃勃地來看:
某月某日妝容一節(jié)
眾人一辯,男人所喜,臉乎?胸乎?才德乎?
國君所喜,何也?
女師淡定答曰:一問便知。
我躍躍欲試,頗有興致地去看蕭澤的反應(yīng),只見他好像被嗆住了似的,神色莫名地掩卷道:“聲子也大了,像上課這種事以后她自己去就行了,婧還是專心當(dāng)澤的君夫人的好。”
我聽后甚感訝異,不用上課我自然是歡喜的,可是歡喜之余又不免覺得:男人果真是一種反復(fù)無常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