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將落,月未生,河風吹過,裙袂飛揚。
我緩緩走下軒車。
他的身影漸漸地近了,眉目清雋,身形秀頎,我撫了撫衣袂,在從娣的簇擁下款款向前走去。
雙方使者相互見禮,陳列著贄見的儷皮、玉璧、榖圭、束帛和羔羊。氣氛開始熱鬧起來,隱隱聽到蕭人隨從中的竊竊私語。
“中間那個就是新婦?”
“可不?眾星拱月,貌美如斯。”
“連衣飾也很精美……”
……
他微微笑著,從容地向我走來,修長的雙手扶起我的手臂,按禮俗服侍我登上他的彩車。
襜車緩緩啟動,原地轉過三周,他將車韁交于車御,回首看了我一眼,向前方的墨車走去。
河風吹起車帷,他頎長的身影,映著西天的晚霞,優美而寧靜。
日暮時分,車馬駛進蕭宮。
兩道的侍衛手舉火把,身旁的宮女提燈引路。
我被簇擁著扶進蕭君寢殿。
長幔低垂,燭火悠悠,寧謐的新房內,只聽得見贊者款款祝詞。
涓水凈手,共牢而食,合巹而飲。
大婚禮畢。
我端坐榻上,微微垂目看著自己交疊雙袖上的精致花紋,神思緲緲。
耳邊窸窸的腳步聲漸遠,依稀是從人悄然退去,我恍然抬頭,目光瞬間落入一雙含笑凝睇的眼睛而無法動彈。
光影輕漾,他的面容如從波光流動中徐徐舒放的一朵睡蓮,清雅怡然。
無法形容的感覺,我耳根泛熱,掩飾性地別開目光,內心泛起一陣恍惚,好像此人在哪里見過,有點莫名奇妙的眼熟。
我默默地搜遍記憶中男性臉譜,最后確定,他和我的哪個表哥都不像,眼熟什么的,純屬個人錯覺。
身旁有人坐下來,溫熱的氣息近在咫尺,我頓時僵了,連目光都直挺挺的,凜然就義一般。
他忽地笑了一聲,低低的,親昵的尾音,我心里咯噔一聲,臉瞬間紅了個通透。
“你叫婧?”他問,嗓音溫潤,很是自來熟。
我腦子有些混沌,心中機械地念叨他的問題,自己也開始迷惑:我到底是叫婧呢,還是不叫婧呢?
“是那個婧?”他繼續問。
我思緒飄忽,他這么問,到底是知道我叫婧呢,還是不知道我叫婧呢?
“那,讓我來猜猜,”他很有興味似的,輕輕地拉過我的手,慢慢展開,直到此時,我才發現,我的手竟是緊握著的,手心已是一片汗膩。
我愣愣地看著那只手,疑竇叢生:這是我的手?可以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容舞蹈的我會有這樣緊張的手?
他恍若未覺,手指沿著我的手心輕劃:“是這個‘靜’?”慢吟,“靜女其姝,俟我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我臉頰略燙:“不是。”
“那是這個么?”他繼續輕劃,神態輕松而自然,“’菁菁者莪,在彼之阿,既見君子,我心則喜?”
我聲音略異:“不是。”
“那定是這個了,”他又笑起來,唇角微微翹起,眼中溢出點點星光,“婧,‘舒妙婧之纖腰兮,揚雜錯之桂徽’對么?”
他的聲音,像蘊含著最濃郁的美酒,他的眼睛,像凝聚了最誘人的夜色,我想,我大概是醉了,竟忘記了回答他的問題,只聽到自己紊亂的心跳。
淡淡的果香彌漫,是他的吻,輕柔地落在我的唇角,我腦子昏昏沉沉的,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任由他不疾不徐地......
次日,拜見君太后,行饋食禮。
按照婚姻習俗,三個月之內,未進宗廟祭祀祖先之前,女方還不能正式算作男方家的媳婦。
就像是一段相對自由的“試婚期”,此間如有變故,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我心中頗有些矛盾。
自然,我是希望蕭君能夠平平安安長命百歲的,可是,如果真要不可避免地發生什么意外,私心里又覺得,最好能夠及時地發生在這三個月。
這個念頭像長了毛,撓得我心癢癢的,總想揪住點苗頭。
書案后,執筆的手微微一頓,執筆的人側過頭來,微帶疑惑:“夫人何故一直如此看著我,”略略思索,“嗯,用這種為難的……悲憫的目光?”
我心中一窘,慢慢停下磨墨的手,字斟句酌:“君上,最近有沒有覺得身體有什么不適,或力不從心的情況?”
對面的身影奇怪地一僵,隨即又淡定自若地挽袖落筆:“這個,夫人很快便知?”
我:“?”
三個月過去,廟見禮畢,各大夫宗婦入宮拜賀,隨嫁的數百匹馬返回蘇國,我正式由蕭國的準媳婦晉升為真媳婦。
其時已入隆冬,天氣日漸寒冷,大祭將至,宮中開始忙碌起來。
一日,難得的晴空朗朗,我正在花園看侍人鑿冰捉魚消磨時間,侍女過來傳話:“太后要見夫人。”
記得還在蘇國時,母親唯一傳授給我的婆媳相處之道便是:孝敬長輩,恭順有禮。
只是,母親嫁給君父時便沒有婆婆,自己也沒有機會成為婆婆,切身經驗欠缺,說辭便不免有些簡單籠統。
不過,因我自小接觸眾舅母—差點就成為婆婆,又見識過君父那些年齡偏大的后妃,自詡并不缺乏與中老年婦女相處的經驗,心想,縱不能得長輩十分的喜愛,至少也能得到六七分吧。
然而,對于這位君太后,我無語了。
初時,每次見到婆母大人,她都笑瞇瞇向身邊的人夸耀:“看我家兒媳婦,長得真像畫里的人兒一樣好看呀……”
后來,來見的宗婦稱贊我時,她的說辭便變成了淡淡的幾個字:“也就那樣吧。”
最后一直淪落到:“消耗了蕭國那么多米粟,不長得像樣點成么?”
誠然,婆母大人口中的粟米是指我的彩禮而言,可是聽在不明真相的人耳內,好像我飯量堪比飯桶,吃了蕭國多少糧食似的……
隨侍女走進君太后的寢宮,但見那雕花彩繪描漆的床榻上,婆母大人正歪在枕邊托著頭哼哼。
我剛要上前問候婆母大人的頭痛,話未出口,太后一把推開侍女遞過來的點心,責道:“不知道吾這兩日上火牙疼?還上這勞什子東西作甚!”說著,托頭的手又捂到的頰邊。
我略略瞄了一瞄,發現太后捂腮幫子的手捂的是沒牙的那邊。
侍女吶吶后退。
君太后抬眼瞟我,我連忙上前行禮,誠懇地對老人家的身體表示關懷。
太后哼道:“但凡讓吾省一點心,吾至于往坑里爬的年紀還為后宮的這些事傷身?”捂臉的手移到肚子上,微怒,“還為此過了胃氣,吃不好睡不好,這像話么?”
我略驚,一方面是因為那“往坑里爬”的說辭,一方面是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讓君太后如此。眼睛瞄到君太后的手,不知她還會不會往下移。
君太后稍稍起身,掐肚子的手果然撫到了腿上,我眼皮一跳,就聽君太后說道:“你是君夫人,又得國君恩寵,她區區一個媵妾,再怎么也越不過你去,你就那么容不下她?”
我嘴巴微張,如墜迷霧,端端地凝睇著君太后,懇切地請求她說重點。
君太后哼道:“國君要把嫵己轉嫁公子雍,你難道不知?”
嫵己是隨我媵嫁過來的公族女子,公子雍是蕭澤的庶兄。
我真正驚了,心中隨即升起一種剛入人家的門嫁妝便被隨意挪用的凄涼感。
我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為何都沒有人告訴兒媳一聲?”語氣已帶上微微的慍意。
君太后陰晴不定道:“難道不是你容不下的她的緣故?”
我簡直要指天為誓:“莫要說還是同族姐妹,就是再多的美人,只要品性良好,婧己也沒有容不下的,”頓了頓,語氣愈發肯定,“選三個湊成一桌,選四個湊成五行,選五個湊成六條……只要君上同意,婧己無不欣然接受……”
說到底,君夫人要想氣派一二,沒有下屬是萬萬不行的。
剖心表白還未得到君太后的響應,驀然一片白影闖入眼簾,我目光遲緩地移過去,只見那談話的主角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門口,帷帳的陰影籠上他的面容,那素日里和煦含笑的臉此時像覆蓋一層肅然冷意。
我無由地有些心虛,后面的話便堵在喉嚨里。
“婧先回去,”他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澤有話要對母夫人說。”
我如蒙大赦,連忙起身,起身之后突又覺得,實在無需如此害怕,就是生氣,也該是我先生氣才對。
于是我緩緩斂衽,款款出門,在他意味不明的目光內故意走得姿態曼妙、步步蓮花。
關于公子雍我也略有耳聞,據說,當初蕭國先君將逝時,把蕭雍蕭澤二兄弟招到榻前,欲立嫡子蕭澤為君。蕭澤卻道:“公子雍年長而賢,應該繼任君位。”
公子雍道:“能以國相讓,澤賢我多矣!”堅決推辭。
因這一段讓國佳話,兄弟二人賢名遠揚,小小的蕭國在二人的聯手治理下,倒也生機勃勃。
只是,讓國也就罷了,連女人也要讓,這兄弟二人到底是什么癖好
不知不覺間,天光漸漸暗淡下來,冬日晝短,窗外的廊下已蜿蜒亮起盞盞風燈。
蕭澤進來的時候,我正坐在榻上,就著悠悠的人俑燈燭,手握書卷,神思遠游。
“還未用膳?”他問,掃了眼空蕩蕩的案幾。
“在等君上。”我抬頭微笑,放下竹簡,“另外也想打聽一下,嫵己她.......”
他牽過我的手:“來,先吃飯,吃過再說。”
食器一樣樣擺上來,彩繪油漆在燈光下散發出幽幽的光澤,他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好像我也是那案上美食的一種。
飯畢,我舊話重提:“君上,嫵己的事......”
他牽起我:“來,先上床,上床再說......”
待到榻上,兩人莫名其妙地只剩下中衣,我問:“君上,嫵己......”
他傾身過來:“芝麻小事,也值一提?來,正事要緊.......”
我:“......”
至此,我終于抓狂了,伸手隔開他,正色:“君上到底是怎么想的,嫵己她不漂亮嗎,性子不好嗎?我們己姓蘇女,雖不能說個個貌比妲己,但也絕不落后他人,君上怎能說丟就丟,說賞就賞?如果我不是君夫人,那轉嫁的會不會就是我?”
說到后來,已帶上了責難的意味,聲音不自覺地有些凄惶。
他微微動容,慢慢地握住我的手,把我擁在胸前,良久,溫聲解釋:“我不知道婧會這么想.......母親是秦女,秦蕭世為姻親,母親希望我把這種關系延續下去。可是......我娶了你,母親便想讓大哥與秦聯姻,本來這倒沒什么,但據說那女子有些荒唐,我不忍大哥代我受過,于是便出手替他解了圍。”頓了頓,他輕輕地抬起我的下頜,望著我的眼睛,含笑,“大哥解脫,嫵己歡喜,夫人你,又不平什么呢?”
我滿臉通紅,剛想出口反駁,他的食指點在我的唇上,親昵而曖昧:“婧,你知道嗎,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哪怕只是畫像,我就想,這個女子,就是我想要的那個人。”
看著我吃驚的表情,他的眼中溢出璀璨的星芒:“擇一佳人,共享一國,攜子之手,相伴終老,這就是你夫君一直以來的心愿,婧,其他的人,其他女子,于你,于我,又有什么關系?”
清清淡淡的話語,此時聽來卻如此震撼人心,感徹肺腑。
第一次,我在一個男人懷中,流下眼淚。
氣氛纏綿,正當我感性得一塌糊涂時,耳旁他的聲音悠悠響起:“夫人,現在是不是該辦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