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秋風(fēng)瑟瑟,枯葉紛飛,凄涼漸重的季節(jié),代王得到了比回歸帝都還要振奮的封賞,他可已入宮去見他的母妃了!
這是在皇帝生病期間代王侍奉在側(cè)時所聽到的最誘人的恩典,當(dāng)望著父親那因為疾病有些蒼老的面容還有眼中閃爍出的慈父的光輝,代王,這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守境有功的將軍卻涕淚縱橫!
因為是在夜里,所以皇帝的這則口諭除了代王以外無人知曉,可這絲毫不能抵消這件事情的真實(shí),當(dāng)代王抬起眼眸看向皇帝時得到的是最為真切的確認(rèn)。
如果說在這個世上還有什么比為皇兄證名更為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把母妃帶出冷宮!八年,他遠(yuǎn)走北境八年,他的生母就被困在冷宮八年!還記得最后一次見到母妃是在八年前的一個晚上,那個時候的母妃已經(jīng)不再是皇后,可深陷冷宮的她并沒有意志消沉,因為她有一個兒子需要平冤昭雪。代王清楚地記得母妃告訴他,不要輕易地放棄,不要輕易地消沉,昭昭日月朗朗乾坤不會這樣叫人長受不白之冤!
那一刻的代王讀懂了母妃眼神中所有的期盼,也讀懂了母妃內(nèi)心所有的隱忍,所以,他不再和父皇爭執(zhí),不在為死去的皇兄爭辯,他默默地接受了父皇的調(diào)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帝都,養(yǎng)精蓄銳地在北境一待就是八年!
盡管這一天已經(jīng)隔了八年,可代王還是慶幸自己終于等到!如果可以,一切都為時未晚!
秋風(fēng)中的冷宮陰暗而詭秘,因為是皇帝在病榻之上的臨時恩典,所以,還沒有什么人知道代王要來宮中看望庶人王氏,所以,冷宮的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
吱呀的門扉開啟,凌亂的小路走過,隨地可見的枯枝亂葉在腳下沙沙作響。當(dāng)晨光透過不能避風(fēng)的窗欞肆無忌憚地吹進(jìn)房中的時候,代王清楚地看見了那里面坐著一位清瘦到了極點(diǎn)的婦人,頭發(fā)微亂,面容枯槁,身上的長衫已經(jīng)分辨不出從前的顏色,漿洗的已經(jīng)灰白,隨處可見的補(bǔ)丁觸目驚心,可神情卻依然如八年前一樣堅毅!婦人的面前一張掉了漆的小桌子,上面放著一碗一筷。
代王心頭緊緊的一皺,八年,他以為自己是委屈的,可沒想到,身在皇宮的母妃竟遭遇這般!如果時間能夠倒回,如果身份能夠更替,如果罪行能夠代贖,他希望坐在這里的那個人是他自己。
王氏似乎察覺到了外面有人,不過她只是稍稍地頓了頓又繼續(xù)她的佛經(jīng)誦讀。
“一切法門,明心為要;一切行門,凈心為要。明心之要,無如念佛。憶佛念佛,現(xiàn)前當(dāng)來,必定見佛,不假方便,自得心開。凈心之要,無如念佛。一念相應(yīng)一念佛,念念相應(yīng)念念佛,佛號投于亂心,亂心不得不佛?!蓖跏系穆曇舫练€(wěn)持重,宛如一個世外高人,此刻正在宣經(jīng)講道。
代王的淚在深邃的眼中盤旋,幾經(jīng)努力還是不受控制地溢了出來,沾染在寶石綠的寬袍之上,渲染出幾朵綺麗的小花兒。
一陣?yán)滹L(fēng)吹開了破落的門板,喀拉拉的聲音才敲開王氏的眼神,她微微抬起眼眸,佇立已久的代王就浮現(xiàn)在了王氏的眼中。
長時間的對視,王氏認(rèn)出了站在門外所謂何人!王氏眼底分明燃起了火熱的光亮,冰冷的嘴角強(qiáng)烈地抽動了兩下,或許是在這冷宮中待得太久,或許是佛經(jīng)念得太過爛熟于心,當(dāng)一抹不可滌蕩的興奮過后,王氏的臉上已換成了從前的神色。
沒有人聽聞這個破落的冷宮傳出任何愉悅之音,沒有人看到這對分別八年的母子有過任何久別重逢的神色,更沒有人知道代王離別后王氏久違的笑容,人們只知道,幾天以后,當(dāng)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來臨的時候,廢后王氏已經(jīng)走出了困然她八年的冷宮,成為了這個皇宮里的一個良人!
雪整整下了一個晚上,悄無聲息,漫天遍野的白色鋪天蓋地的襲來,凈化了天地間的濁氣,覆蓋了蒼茫間的不堪。
住在永禾宮的尹貴妃卻沒有閑情逸致來欣賞這雪景,此刻的她正怒發(fā)沖冠大摔特摔,一個不小心,炭盆里面的火都被煽動了幾下,要不是下人眼疾手快,尹貴妃那華貴的裙服可能就又要換新了。
永禾宮的一眾宮女下人跪了一地誰都不敢發(fā)出半分的聲色,之前的尹貴妃決然不是這個脾氣,可能是這么多年來馳騁后宮驕橫慣了,或者是本就這副樣子只是時間久了藏不住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下人們再想提起當(dāng)初那個溫柔善良說話總是帶笑的娘娘都要在記憶里了。
不過今天,想想也不難知道尹貴妃為什么發(fā)脾氣了。自古廢妃就如同是被廢了生命,更何況是一個廢后,存在的威脅已經(jīng)蕩然無存,能夠留她一條性命已經(jīng)是皇上的格外開恩,可王氏這個廢后不但保活了性命八年,而且還能走出那個冷宮被封為了良人!
一個良人不足為慮,可要知道,現(xiàn)在的代王,也就是剛剛被皇帝封為柱國大將軍的代王可是王氏的親子!真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對遙不可及的代王無從下手,可要這冷公眾的廢后的性命豈不是易如反掌?可能是對自己太過自信了,更有可能就是尹貴妃覺得與其叫王氏送死還不如活著折磨她叫自己痛快,所以,王氏就活到了現(xiàn)在,活到從冷宮中走出,活成了一個宮里的良人!
召回代王釋放廢后,這絕對不是一個善良的信號!尹貴妃不能不暴跳如雷!與此同時,已經(jīng)得到消息的國丈大人尹達(dá)正在趕往永禾宮的路上,同行的還有尹貴妃的哥哥司空尹思明。
按理說國丈和國舅爺是不能隨便入宮的,可這個后宮已在尹貴妃的光芒下太久,加上皇帝的寵信,這種規(guī)矩早已形同虛設(shè),父子倆毫無阻攔的出入永禾宮早已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皇宮已在宮人們的打掃下露出了一條雪白的甬道,國丈和國舅爺二人一前一后奏出了雪的旋律。此刻父子二人肯定沒有心情欣賞雪景研習(xí)音律,他們只風(fēng)塵仆仆地奔向永禾宮,那里才有他們要商討的大事!
永禾宮溫暖如春,南北奇珍異草充斥其間更增添了春的盎意,可一地的狼藉打破了這種美好,國丈直入宮內(nèi)看著眼前景象不禁眉頭一皺,他操著渾厚的鐘磬之音退下了下人,又深沉地看了看已經(jīng)暴怒的尹貴妃,虛白胡須撇向兩側(cè),沉吟半晌無語!
國舅爺可沒有國丈這般城府,代王是他的眼中釘,王氏是他的肉中刺,眼前暴怒的姐姐又是他的導(dǎo)火索,還沒等國丈說些什么,尹思明已經(jīng)安奈不住內(nèi)心的躁動了,“不就是一個柱國大將軍和一個良人嗎?有什么了不起?如今姐姐是皇帝身邊的寵妃,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當(dāng)初的皇子又怎樣?現(xiàn)在要是有人這么不開眼的話……”尹思明說話有個特點(diǎn)發(fā)起狠來嘴就容易抽筋,這還沒說上兩句話呢,嘴角已經(jīng)都要擰在一處了。
當(dāng)初尹達(dá)和尹思明入宮的時候好多人都嘀咕,為什么尹貴妃傾國傾城絕代佳人,這個爹爹和哥哥卻百拙千丑不堪入目?不過這是一個不能問為什么的問題,所以人們只能在心中揣測不敢在明面上直言。
“一個廢后我豈止會放在眼里?現(xiàn)在別說她就是一個良人,就算她還是皇后我也照樣不把她放在眼里!”有了家人撐腰的尹貴妃也得以安靜了下來,她狠狠地盯著被自己摔了一地已經(jīng)成了碎片的陳設(shè),眼神里發(fā)射出了一道兇猛的光芒。
“既然不放在眼里為何發(fā)這么大的火氣?”國丈撇著嘴兒安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拿著茶蓋撥動著里面的茶葉。很奇怪為什么尹貴妃這么摔打居然還能留下一杯茶!
“我……”尹貴妃一時被國丈懟的語塞,其實(shí)表面越是張狂越是顯示心中的不安,說一些狂妄的話做一些糊涂的事無非就是為了發(fā)泄一下心中的邪火罷了。
“千秋大業(yè)的基石已經(jīng)鑄成,豈容得你們姐弟二人輕易踐踏?既然知道一個良人無可懼已,為何還要去給別人落下心胸狹小的口實(shí)?”國丈悠悠幾句說得氣頭上的姐弟二人容顏遜色他們一致望著奢華不已的國丈尹達(dá)。
尹達(dá),尹貴妃的父親,是在尹貴妃擢升為皇貴妃打理后宮之時才搬到建康的,隨行的還有那個被成為國舅爺?shù)囊济鳌:鸵F妃起初的謙卑不同,國舅爺自始至終都在扮演著囂張跋扈的角色,或許他本就是這樣的人。也難怪,姐姐是當(dāng)今皇上的寵妃,自己也沒有必要低調(diào)。俗話說人生得意須盡歡,更何況這種富貴指不定哪天就灰飛煙滅,鼠目寸光的國舅爺沒有理由不及時行樂。
國丈倒是沉穩(wěn)老練,只是在帝都圈了幾處好地,蓋了幾處豪宅,收了幾房小妾而已!沒辦法,皇帝都不說什么,別人更是望塵莫及!不過這個國丈享樂歸享樂,在大是大非面前至今還沒有給人留下任何的口實(shí)!
“皇帝的旨意已經(jīng)下達(dá)豈有收回之理?我們再要落井下石得罪的可不就單單是一個王氏!你不但不要和王氏作對,還要盡力去照拂,叫皇上覺得你的心胸,叫皇上覺得你的大度?!眹赊D(zhuǎn)動著狹長的眼睛,幾乎閉合的眼皮中間刺射出來的皆是一個長者的睿智。
“爹的意思是……”尹貴妃問道。
“我的意思很明白,宮中的一切都只是為我們的行動做準(zhǔn)備,不論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要忘了自己的宗旨是什么!我看這些年你的順心日子過得太過舒坦了,都忘了自己的本分了。”老國丈鼻孔中哼了一聲放下鼓搗了半天沒有喝一口的茶碗起身向外走去。
“不是,爹,皇貴妃這……”看著尹達(dá)離開,尹思明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想要和姐姐說些什么,可張了張嘴也不知道該說哪句好,也就追著尹達(dá)而去了。
看來這個尹達(dá)進(jìn)宮不是為了給尹貴妃出謀劃策的,他是來敲打尹貴妃的!尹貴妃立在原地沉思了良久,繼而臉上掠過的是陰險異常的鄙視。此刻的她也有些冷靜了,被永禾宮這獨(dú)一無二的香氣熏得頭腦冷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