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就那樣再也沒有見到師傅跟小師妹出門來,那天夜里,也是我這么多年來在這道觀,最安靜的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剛睜開眼睛,就只見到小師妹一個人,拿著飯菜扔到我房里的桌子上,黑眼圈加上碩大的眼袋,遍布血絲的眼睛讓得她的眼神看起來十分疲憊。
我默默地沒說話,19年來第一次見到小師妹這個樣子,到底發生了什么,讓得這個平日無憂無慮的女孩,變得如此憔悴不堪。我不敢多問,有些事情,不說還好,再去問,無疑是在往傷口上撒鹽。
一言不發的下床洗漱,坐在桌子旁邊。
然后我聽到外面有些響動,回頭一看,卻讓我差點沒掉下淚來。
往日都是小師妹做好飯菜,師傅晨練完了之后,便吃完早飯,再開始一天的生活。
回過頭去,我只看到,師傅神情有些呆滯,慢慢吞吞地挪動著步子走到廚房那邊,佝僂著背。好不容易走到廚房,看了看已經收拾完畢的鍋灶,他這個時候是背對著我的,但我卻分明見到了一顆反射著透過窗口的太陽光的眼淚滴落下來。
師傅慢慢地抬起有些臟亂的衣袖,弓著身子低頭,用衣袖緩緩地在眼睛邊擦了擦。
呆了一會,他又慢慢轉過身來,一步一步往柴房挪去。以師傅平日的身體,單手拿起一捆柴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但這次,他彎下腰,似乎很費力地用雙手環抱起一捆木柴,艱難地直起身子,蹣跚往回走。那一刻,讓我覺得他似乎已經到了垂垂暮年,蒼老的姿態讓我不忍心把這個記憶深刻在腦海里。
再等到師傅僵硬著身子洗完鍋碗瓢盆,然后坐在灶臺旁邊,雙手捧著一盒火柴,拈出一根,顫抖著右手往火柴皮上擦去,這樣好幾次都沒有成功的時候,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掉了下來。
師傅前天晚上還在我面前大放神威,回來的路上跟我展示過他徒手燃起據他所說的三昧真火,而這個時候,他已經忘卻他擁有的那些在我看來了不得的神奇功法。
他,只是一個孤獨的老人。
我沒能再讓自己看下去,這樣的場景,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
小師妹還是癡癡地盯著一處看,連我掉眼淚都沒有注意到。
昨天還在我身邊充當頂梁柱和開心果的兩個人,現在就仿佛我不認識一般。這一瞬,我覺得自己很孤獨,心里也變得空空落落的。
師傅是一個要自尊的人,師妹這個樣子我也不忍心再去問起發生的事情,我等待著,她能跟我好好說清楚。
直到中午,小師妹耷拉著眼皮,一頭栽在了桌子上。
我嚇了一大跳,然后才反應過來。這丫頭,已經快累垮了。
見師妹沒有再起來,我這時候也不顧什么男女授受不親的老掉牙規矩,輕輕地抱起小師妹放在床上,給她蓋好被子。見她熟睡,我才緩緩地退出來,走出房門之前,卻聽到小師妹帶著哭腔的一句:“我不是你女兒!”
我猜測過很多種可能,最靠譜的就是這個,沒想到,還真是的。我之前就隱約知道師妹不是師傅的親生女兒,但是沒想到,這里面的故事應該大有可講。
走出房門,隨手帶上,轉身,就只見到了師傅站在了面前。
“她睡著了吧?”師傅有些頹然地說道。
“嗯。睡了,她太累了。”我答道。
師傅轉身,擺擺手示意我跟著來。
在道觀前的山坡上,師傅就這么坐下來。
“她的親生父親,是我的師兄。”師傅看著遠處相對著的一座山,頭頂的太陽炙烤著流出來的汗水,師傅似乎沒有一絲感覺。
“熱嗎?”師傅轉過頭問我,也沒等我回答,他一道黃符打過來,化開在我四周,頓時,我覺得這空氣都變得十分涼爽,炎熱的日頭就好像被隔絕在人體之外一樣。
“覺得神奇嗎?好好學本門道術,我就這么你一個徒弟,以后,你也可以。”
“你很幸運,沒有同門師兄弟。如果當年我可以選,我就不會學道術。”
“我的師兄,跟我親如手足兄弟。他入門早,從我進師門開始,一直就是他帶著我修行,只要有我要的,他都會極力滿足我。”
“師兄10歲就跟著師傅學習道術了,他底子厚,但天賦算不上好,直到我入門,他已經修行了15年。”
“我是那個時候的天才,入門三年,迅速趕超了師兄,這在師傅看來,是他撿到了一個百年難遇的天才。于是,從那時候起,我養成了自得專橫的性格,師傅雖然感覺到了我心性的變化,但是因為我沒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也便作罷。”
“師兄處處也是讓著我,可我的眼里,多半沒有把師兄放在眼里的。”
“我跟師兄,都是從那一次下山外出游歷開始,走向了一條沒能回頭的路。說起來也讓人見笑,我跟師兄都是道教弟子,卻又偏偏都喜歡上了女子,還是同一人。期間的種種也就不多說,最后,那女子是喜歡師兄的,但師兄知道我也喜歡她,便刻意避著她。”師傅伸手往遠處相對著的那座山指去,“師兄,便是搬到了那座山上,避開那女子,獨自修行。”
“我還是在不依不撓地追求著她,但是她對我的態度,依舊是不冷不熱甚至最后都有些厭惡。終于有一天,那個女子跟我坦白,她跟師兄,在山下就已經和師兄發生了關系,對我,她根本提不起半點興趣。”
“我覺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那一刻,師兄在我面前的退讓也變成了一種假惺惺。我找到師傅,跟師傅說我要去找師兄決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師傅氣到失聲也沒能阻止我去找師兄的麻煩。”
“那天晚上,我對著師兄拔劍相向,師兄沒有解釋什么,在我下手最狠的一招的時候,他撤去了所有防御,任由我的道術洞穿了他的身體。‘我欠你的,還清了。幫我,照顧好我爹,就是,咱們的師傅。’”
“那一刻,我才后悔,也才看到我被譽為天才后的種種劣跡。那天夜里下著大雨,帶著師兄的遺體回去的時候,師傅見到我們的第一眼就瘋了。那個女子,也從此變得瘋瘋癲癲。”
“師傅一個月后就離開了人世,她,生下芳兒之后,也走了。”
“師兄姓軒轅,她的名字,里面有個芳字。”
“在此之后,我便再也沒有傳揚師門的道法,隱居在這里,偶爾出山,除怨積德。”
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地說完這一切,師傅本來已經斑白的頭發仿佛更增許多,我從這個其實不過剛過不惑之年的老人身上看到的,只有無盡的滄桑。這樣的一段經歷,換做是任何人,都會帶著深深的悔恨與愧疚生活下去,一輩子活在其中,其中的痛苦,我想我是難以體會到的。
“師妹知道這些了?”我還是有些忐忑的問道。
“嗯,我告訴她了。”師傅連頭都沒有回,依舊望著對面的山頭。
“為什么要說出來?師傅。”我甚至是不解,多年的父女情或許便毀在這一時,一直瞞著,不是更好嗎?
師傅沒有說話,良久,他起身說道:“陪師傅去對面那座山去走走,師傅想去拜會一下故人。”
待得師傅走出去一段距離,我才跟上去。
“等你跟著我這次去完XZ,如果能回來,你就知道師傅為何要這樣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