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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 五月女王
  • 顏歌
  • 10033字
  • 2020-10-22 10:00:14

早自習一下課,袁青山就去體育教研室找鐘老師了,他正在跟辦公室里另外一個男老師講昨天發(fā)生的事情——“……我們都不信,結果她真的就吃下去了,啤酒泡飯!就為了五十元錢!”——兩個老師都笑起來了,他們的中氣都很足,笑得袁青山耳朵發(fā)痛了,她有些緊張地站在剛剛進門的地方,直到鐘老師笑完了,發(fā)現(xiàn)了她,招呼她說:“袁青山,進來嘛。”

她就走了過去,對鐘老師說:“鐘老師,我跟我爸商量了,我爸說同意我參加排球隊,只要不耽誤學習。”

“不耽誤!不耽誤!”鐘老師揮著手說,“你看我們排球隊的女娃娃,成績都好得很,而且以后高考還可以加分嘛!”

“嗯,我知道。”袁青山說。

“不過打排球很辛苦,打了就要打好,不能半途而廢,你身體條件好,更要努力。”鐘老師正色說。

“嗯,好。”袁青山說。

“今天下午放學就來訓練。”鐘老師說完,轉頭又跟另外那個男老師說上了,“下次我們再賭馮云芬吃火鍋油泡飯嘛!一百元看她吃不吃!”

他們又大笑起來,袁青山在笑聲中退出了體育辦公室,遠遠的,她看見器材室那邊說說笑笑走出來幾個排球隊的,他們剛剛結束了晨練,收拾好了東西,準備去上課了——那些人都長得很高,有幾個比袁青山還高,她看著他們,想到自己很快就是其中的一員了,她就又站著看了一會兒。

她走著回教室。秋天正在慢慢變濃,每年這個時候的平原是最美的,天空呈現(xiàn)出難得的高藍色,時而吹過來的風都是遠方的,靜下去聽,可以聽見整個平原的樟樹、桉樹、梧桐樹都在嘩啦啦地響著,從一頭響到了另一頭——但平樂一中的年輕人們沒人懂得欣賞這樣的聲音,袁青山轉上了二樓就差點被一個男生撞到墻上去,她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另一群男生又追了過來,一群人大叫著打鬧起來——這就是整個初一最可怕的初一二班,這個班聚集了所有窮苦人的、愛打架的、不聽課的、搞早戀的孩子。過去一點就是一班,那是一個住校班,班上都是領導的、有錢人的、有關系人的孩子。樓上是袁青山讀的四班和三班。這兩個班的孩子沒有什么大區(qū)別,都是老百姓的、低眉順眼的、便于管理的孩子。

他們從平樂一小讀上來的幾個玩得特別好的,張沛在一班,和何斌同班,袁青山和喬夢皎同班,都在四班。岑仲伯被分到了二班,和余飛他們同班。

袁青山惆悵地看了一眼二樓盡頭伸出去的大陽臺,那是整個初一一班的孩子專用的,雖然大人們自以為做得很隱蔽,但她卻發(fā)現(xiàn)了他們已經把他們明確分類了,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覺得心灰意冷,前途暗淡。而張沛就是在那個陽臺上,從暑假他搬家以后,她既沒有去他們家玩過,甚至沒有和他怎么說過話,加上讀了封閉班,接觸得更少了。在袁青山的腦子里,張沛對她說過的最后一句話竟然是:“她才不是我馬子!”——她惆悵地想到,他們曾經在一起過嗎?在一起上學放學,是算談戀愛嗎?——她這樣一想,就能聽到滿秋天的聲音撲面而來了,涼得能催下她的眼淚來,她甩了甩頭,把手插進運動褲的口袋里,走上樓去了。

喬夢皎坐在靠窗戶的位子,看見她回來了,探出頭來說:“袁青山,你去跟鐘老師說了嗎?”

“說了。”袁青山一邊走進教室,一邊說。

“那以后你放學要去排球隊訓練啦?”她問。

“嗯。”袁青山說,并且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她還是坐在最后一排,和喬夢皎一組,中間隔著兩個位子。

“那誰和我放學回家啊?”喬夢皎皺著眉毛,撒嬌一樣說。

“余飛啊。”袁青山冷冷淡淡地說,喬夢皎那撒嬌的語氣讓她覺得自己更不像個女的了。

“我們都不同班了,他哪里有時間陪我。”喬夢皎哀怨地說——就在這時候,上課鈴粗暴地響起來了。

上了初中,袁青山他們開始學英文了,她學得不是很順,總是用中文把發(fā)音標在英文下面,但是每天回家,袁華檢查她作業(yè)的時候看到了這樣的字就會狠狠批評她一頓,袁華說:“當年我們也知道,這樣是學不出來英語的,這樣學出來的是土英語!”袁青山聽從了父親的話,從那以后她總是用鉛筆輕輕地寫上注音中文,然后在回家之前擦掉,正當她又在搜腸刮肚地找出適當?shù)闹形膩順诵聠卧~的讀音時,前面?zhèn)鱽砹艘粡埣垪l。

她一看就知道是喬夢皎傳的,她總是把紙條折成一顆心的形狀。袁青山已經會熟練地拆這種紙條了,而不會像第一次那樣把它撕爛。她打開喬夢皎的心,里面寫著一句讓她頓時停止了心跳的話:

“我聽余飛前幾天說,這個星期五要找人打張沛他們,你知道嗎?”

袁青山木著手看貼在文具盒里面的日歷,發(fā)現(xiàn)今天就是星期五。

袁青山終于等到了下課,她匆匆忙忙下樓去找岑仲伯。

到了二班門口,她就遠遠看見陳倩倩穿著一件桃紅色的外套,扎著一個同色系的蝴蝶結,坐在陽臺上面,埋著頭像女王一樣跟幾個男生說話,她的表情十分豐富,眼睛轉起來,是那么漂亮。

袁青山心不甘情不愿地走過去,問她:“陳倩倩,看見岑仲伯了嗎?”

頓時,那幾個男生都轉過頭來看了袁青山一眼,他們的目光幾乎要把她殺死了。她穩(wěn)住巨大的身體,問她:“幫我找下岑仲伯吧。”

陳倩倩瞄了她一眼,推了推其中一個男生,說:“去把岑仲伯叫出來嘛。”

“我不去,”那個男生說,“憑什么幫她去找人。”他指了指袁青山。

袁青山難堪地站在那里,像一棵被連根拔起的喬木,還好這個時候馬一鳴走了出來,他還是戴著同樣的大眼鏡,手里面拿著幾本漫畫書準備到隔壁班去還給何斌,他說:“袁青山,你怎么跑下來玩了?”

“幫我找下岑仲伯嘛。”袁青山說。

馬一鳴倒是很爽快,他把頭伸進教室里面,大叫了一聲:“岑仲伯,龜兒子滾出來,有人找你!”

袁青山站在那等了十秒鐘,岑仲伯就出來了。

一個暑假不見,袁青山覺得他好像長高了,以前她能高高地看見他的頭頂,現(xiàn)在只能看見額頭了。他看見袁青山,有些驚訝,說:“你找我干什么?”

袁青山好像見了親人一樣,一把把他拉到旁邊,壓低了聲音,問他:“我聽說余飛他們要打張沛,是不是真的?”

岑仲伯面色一凝,問她:“誰告訴你的?”

“喬夢皎嘛。”袁青山說。

“我也不清楚,”岑仲伯說,“現(xiàn)在我跟他們關系也不是很好了,但是他們昨天好像是一群人到一班去找張沛了。”

“那你怎么不告訴我呀?現(xiàn)在怎么辦?”袁青山六神無主地問他,她只覺得他是現(xiàn)在在平樂一中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在這個陌生的學校,來來回回都是比他們資格更老的人,袁青山忽然無比想念平樂一小,想念在那里指點江山的熟悉和愜意,那一切都一去不回了,他們又在這里慢慢地把地皮踩熱了。

“管張沛的哦。”岑仲伯懶散地說。

“不然我們去問下張沛嘛?”袁青山不依不饒。

岑仲伯看著她著急的樣子,掠過了一絲復雜的神情,他終于說:“好嘛,去嘛。”

他們去找張沛,跨過去的大陽臺上只有一班的人在玩。他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一班的教室和其他的教室不太一樣,因為是住校班,教室后面有個柜子,里面放著每個同學的生活用品,有杯子、飯盒、毛巾,還有別的琳瑯滿目的東西,像一個小小的博物館。

張沛的座位剛好在靠著門的那個小組倒數(shù)第三個,岑仲伯輕輕地叫:“張沛!張沛!”張沛埋著頭不知道在寫什么,好幾個其他的學生都回頭來看他們了。“張沛!”岑仲伯就抬高聲音又叫了,這下張沛終于回頭過來了。他看見了他們兩個,皺了皺眉毛,還是放下手上的事,推開椅子走了過來。

張沛也好像長高了,袁青山發(fā)現(xiàn)他比岑仲伯矮不了多少了。他穿著一件灰藍色的毛衣,上面有一只海豚,看起來是那么不一般。

他看著他們倆,說:“什么事?”

岑仲伯的動作幾乎和剛剛的袁青山如出一轍,他把張沛拉到了一邊,壓低聲音,神秘地說:“余飛要打你啊?”

“打就打嘛,哪個怕他。”張沛冷冷地說。

“你知道了為什么不跟我們說啊。”袁青山著急地問他。

“他們昨天就來說了喊我今天放學桂花林見,我覺得沒什么好說的。”張沛說——桂花林是平樂一中操場盡頭的一片林子,靠著新修的主席臺,平時沒有幾個人過去。

“你不要去嘛。”袁青山說。

“我自己知道。”張沛說,他轉過身,看樣子準備進教室了。

“張沛,”袁青山著急地伸出手,拉著他的袖子,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要不要我們跟你一起去嘛?”

“不了,”張沛甩了甩袖子,望著教室里面,說,“我們現(xiàn)在又不同班,我自己知道看著辦。”

——就在這個時候,上課鈴又像催魂一樣響了起來。

袁青山和岑仲伯不得不回到自己的教室里面去了,她傳紙條跟喬夢皎,問她:“你知道他喊了哪些人打張沛不?”

“好像是初三的幾個人。”喬夢皎說。

“你去給他們說叫他們別打張沛了嘛。”

“余飛才不聽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袁青山還想說什么,就發(fā)現(xiàn)講臺上的地理老師明顯地看著她這邊咳嗽了幾聲,她連忙把紙條收起來了。

她把那張紙隨手一團,塞到了書包的一個內包里面,那里皺皺巴巴的都是開學以來她和喬夢皎傳的紙條,她望著滿班似是而非的同學的臉,還是選擇低下頭研究地理書上的地球風帶圖了。

一個上午袁青山都被這件事情弄得心神不寧,她像個真正的女人那樣焦慮著,課間操的時候,她本來想和張沛再說兩句話,但是一班和四班隔得太遠了,她遠遠地看見他灰藍色的毛衣一下,但是一做完操就不見了。

她反而在操場上看見了汪燕,她在北二倉庫看見過她幾次,都是騎在自行車上飛快地消失了。她發(fā)現(xiàn)她已經長出了一對滾圓的胸,和其他幾個女孩一起說說笑笑走了。

中午,袁青山和喬夢皎一起放學回家,她們在國學巷路口買了兩個蛋烘糕,喬夢皎說:“吃奶油果醬的嘛,我覺得那個最好吃了。”她就要了一個奶油果醬的——那是最貴的一種蛋烘糕,要一塊錢一個。袁青山說:“不了,我還是喜歡吃大頭菜的。”一邊說,一邊從兜里摸出四毛錢來,買了一個大頭菜的。

兩個人在十字口分開了,袁青山一回到家,就聞到父親炒回鍋肉的香味,和以往不同的是,這味道并沒有讓她急劇地開始分泌口水。

吃飯的時候,袁華發(fā)現(xiàn)她吃得很少,他問她:“你是不是又在路上吃零食了?喊你不要吃零食,多吃飯。”

“沒有,煩得很。”袁青山粗暴地說,埋頭吃飯。

“你跟老師說了參加排球隊的事情沒?”袁華接著問。

“嗯。”袁青山說。

“你跟他說了不要耽誤學習沒有?”

“說了說了,煩得很。”袁青山用力戳著一團飯。

袁華一下子把筷子用力地摔在桌子上:“你這娃娃太不像話了!前幾天喊我買自行車不買給你你就每天跟我亂發(fā)火!每家有每家的情況,我們家要供你又要供妹妹,你要學會節(jié)約嘛!”

袁青山和袁清江都嚇了一跳,袁青山知道父親又火了,開學一個多星期以來家里的空氣總是格外緊張,袁清江也一臉驚恐地看著她。

袁青山第一反應是給父親道個歉,但是她已經過了那個能夠隨時說對不起的年齡了,她骨子里面的驕傲長起來了,扎得她自己生痛,何況還是當著妹妹的面,她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把筷子一摔,拿起書包就走了。

袁清江急了,跑過來一直叫她:“姐姐!姐姐!”袁青山理都不理,一把揮開了妹妹,大踏步下樓去了,筒子樓上其他的人都在關著門吃飯,只聽到袁華用一整個樓都能聽見的聲音大叫著:“袁青山!袁青山!”

她有些害怕了,但還是走了。

她直接就到學校去了,路上覺得肚子很餓,她翻了翻口袋,發(fā)現(xiàn)還有一塊三,她就去買了兩個饅頭,在路上吃了。

學校里面還一個人都沒有,靜悄悄的,看起來完全像是另一個地方了。袁青山走到操場的盡頭,去看那片桂花林,桂花剛剛開過了,留著殘香,那些花是那么小,落到地上就成了泥。她在那呆呆地站著,恨不得就這樣死了,就在這時候她聽到了腳步聲。

她多么希望是張沛,但她知道絕不會是,她轉過身去,發(fā)現(xiàn)那是那個傻子劉全全,在第一節(jié)體育課上她遠遠地看見過他一次,聽別人講起來過,這還是她第一次這么近看見他,他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年紀,居然也和她差不多高,穿著一件青灰色的西裝外套,歪著頭看著她笑,臉上露出稚氣的笑臉來。

這笑臉不知道為什么讓袁青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她也對他笑了笑,他就笑得更歡了,只是還是動也不動,看著她。

袁青山想試著跟他說話,她說:“劉全全?”

劉全全還是笑著。

她說:“我叫袁青山。”

劉全全還是笑著。

袁青山忽然覺得自己這樣有點蠢,她就轉過頭走了,她走的時候,心里面其實有點害怕,一直回頭來看,怕傻子會忽然發(fā)瘋,但劉全全一直跟著她,跟到操場的盡頭,他看著她往教室走去,不動了。

袁青山到了教學樓下,看見岑仲伯已經來上學了,她欣喜地走過去,說:“你怎么來得這么早?”

“我中午不回去,自己吃了就回來了。”岑仲伯說。

“噢,”袁青山隨口應了一句,她的心思完全不在這上面,她說,“下午的事情你想好怎么辦了嗎?”

“打嘛。”岑仲伯輕輕松松地說。

“他們找了初三的人。”袁青山說,“我聽說初三的那些人打架都用鋼管。”

“不怕,我有這個。”岑仲伯神神秘秘地從褲子里面摸出個亮閃閃的東西給袁青山看,袁青山發(fā)現(xiàn)那是一把蝴蝶刀,就是余飛曾經在她面前耍過的。

“你也要去?”袁青山問。

“去,打我兄弟我怎么不去!我們南門上的人沒有那樣的!”岑仲伯說。

“不然我們去告老師嘛?”袁青山靈機一動。

“你有病啊!”岑仲伯不屑地說。

“哎呀,你就不要管了,這些都是男人的事情,你又不是張沛的哪個,你管這么多干什么,人家喬夢皎都沒說余飛什么。”岑仲伯受不了地拍了拍袁青山的肩膀,準備上去了。

岑仲伯的這句話把袁青山結結實實地給堵住了,她愣愣地站了一會兒,用眼睛的余光可以看見自己運動服上的紅色條紋,她還看見岑仲伯穿的那條舊西裝褲上面補了一個很大的疤,她覺得這千篇一律索然無味的丑陋正在嘲笑著她自己,她終于說了一句:“不管就不管了。”

她就從另一邊樓梯上樓去了。

教室里面已經來了幾個學生,看見她進來,他們縮著脖子不說話了。袁青山知道他們在怕她,因為她長得是那么高,剪著一個男人一樣的短發(fā),還和其他班的學生玩,她知道這一切,但是她懶得說什么了,她把書包甩到桌子上,狠狠拿出了文具盒——做完了這一切以后,她覺得好受多了。

過了一會兒,喬夢皎也來了,她放下書包,把文具盒和第一節(jié)課的書本都放好了,就過來和袁青山玩了。

袁青山說:“余飛他們今天真的要打張沛啊?”

“嗯。”喬夢皎說,“好像是。”

“他們初三的人打架是不是要用鋼管啊?”袁青山接著問。

“好像是。”喬夢皎笑瞇瞇地接著說。

她那個不在乎的樣子讓袁青山升起了一股無名火,她壓下火氣,把上午說過的話又說了一次:“你怎么不跟余飛說一下讓他別打張沛了?”

“他哪次聽我的了嘛。”喬夢皎噘著嘴說,“沒事,他們經常都要打架嘛。”

袁青山又被刺了一下,她知道喬夢皎說的沒錯,自從和余飛他們玩在一起以后,張沛經常都會去打架,以前她從來沒有這樣煩躁過。

她看著喬夢皎的臉,那是那樣一張美麗的少女的臉,干凈,舒服,明澄,喬夢皎對她說:“你就別管了,他們哪次不是那樣,肯定是上次大墳包的事情還沒解決嘛。”

“這次不一樣啊……”袁青山喃喃地說,也感到自己是不是有點反應過度了。

不用看,她也能知道自己的臉,那是一張黃色的、寬闊的、平凡的臉,剪著永遠的小男式頭發(fā),總是呈現(xiàn)出一種憂郁。

就是這一瞬間,袁青山明白自己的不安和焦慮是從哪里來了——因為這一次她被排開了。沒有人告訴她要打架的事情,余飛、岑仲伯,甚至張沛,還有張沛,就是因為張沛。她隱隱約約地覺得那是一種決絕,張沛要告別過去的那個世界,告別和過去世界有關的事物,而她剛好不巧在這個范圍內,甚至不是因為她得罪了他,只是因為這樣。

現(xiàn)在,她明白自己的難過是從哪里來了,她明白自己這么卑微的心里都在期待著并且恐懼著什么。上課的時候,袁青山把頭埋在手臂里面,大顆大顆的眼淚滾了出來,她聽見老師在講臺上說:“……你們知道作者為什么要用個省略號嗎?那六個小圓點代表他飛濺的淚水,代表敵人冷酷的子彈!”

袁青山就默默拿出筆來,把語文書上十六頁第四排那個省略號圈了起來,把老師說的話默默地記在旁邊——在這過程中,她用力控制著自己的鼻子不發(fā)出抽泣的聲音來,她的眼淚把整個十七頁打濕了一半。

下課了以后,袁青山就去女排報道了,她慶幸自己就在今天的上午決定加入了女排,慶幸她可以在放學之后來訓練,而根本不用思考其他選擇了。

一起參加女排的還有好幾個初一的,袁青山是里面最高的,格外顯眼。她們先跟著老隊員一起圍著操場跑了八百米,操場一圈是四百米,袁青山有兩次的機會里,離得桂花林格外近了,但是她沒有去看一眼,也沒有聽,整個過程中,她只聽到平原上面那種秋天的風聲又響起來了,整個操場就像一個灰白色的曠野。跑到三百米,她就有些累了,于是她努力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把思緒排開,只是要持續(xù)地跑到終點。

——跑完了這一路,新來的人都累得彎著腰在喘,鐘老師就拿著球過來教墊球了。墊球的重點是要把小臂合攏,鐘老師一個一個用力掰著新人們的手臂,用她們還沒有退隊的紅領巾狠狠地捆著那些臂膀。

和以往的時候不一樣,袁青山一直低著眼睛,她不想去看見別的不認識的人,也不想認識她們,她就拿著一個球自己去旁邊練了,球很快把她的手臂打得紅通通的了——一整個暑假,她都在家里預習初中的課本,完成父親自己布置給她的作業(yè),沒有怎么出去玩過,手臂還是雪白的,因此紅得格外觸目驚心——她按照動作要領,微微蹲下,整個眼睛里面只有那個排球,它上上下下的,這律動終于變成了世界的主題,疼痛就這樣消失了。

忽然,她聽見一聲慘叫從操場的另一邊傳了過來,更確切地說是哭喊,聲音的主人絲毫沒有打算掩飾自己的恐懼和絕望。“啊!啊!啊!”他喊著跑了起來。女排和男排的人都轉過頭去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那聲音是那樣的凄厲,以至于在最初的幾秒鐘里,袁青山并沒能聽出那不是張沛的聲音,她麻著半邊身子轉過去,就看見劉全全從桂花林跑了出來,他拼命揮著自己的雙手,斜著半個身子往前跑,一邊跑,一邊慘叫著。

在他后面,追著好幾個男孩,袁青山看見有余飛,還有他們院子里面的黃元軍,還有另外兩個她不認識的男生,在他們后面,跟著的是岑仲伯,岑仲伯一邊跑,一邊喊著什么,但是完全淹沒在傻子的聲音里了。

追傻子的人都是平樂一中的亡命之徒,他們旁若無人,在操場中間把劉全全撲倒在地上,像打一條狗一樣打起了他來,他們沒有拿鋼管,或許是覺得沒必要拿出來,傻子的慘叫響徹了整個操場。

男排的人發(fā)出了一陣噓聲,女排的幾個姑娘跟鐘老師說:“鐘老師,他們在打劉全全。”——鐘老師也看著這一幕,他說:“打嘛,那個傻子不知道又干什么了。上個星期才把我們屋頭剛剛種在陽臺上的蒜苗扯了,他們媽也把自己的兒管好點!”

袁青山也看著傻子被打,她還沒反應過來這事是怎么發(fā)生的,她就看見岑仲伯在后面追上了他們,袁青山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想要拉開黃元軍,兩個人很快打了起來。

鐘老師認出了那個想要把傻子救出來的是他們南門上岑婆婆的孫子岑仲伯,他終于覺得還是不能這樣看著,他就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大聲喊:“不許打架!哪個再打!給老子停到!”

他一喊叫,其他幾個孩子都停下來了,他們都認識鐘老師,知道他是惹不得的老師,只有一個孩子還在打著劉全全,劉全全仰起頭來像野狗一樣踢他,咬他,兩個人都打紅了眼睛。這個人是余飛,鐘老師不認識余飛,他驚訝于平樂一中還有不給他面子的混混,他決定跑過去好好給他一個教訓,但他不知道余飛發(fā)狠的時候是六親不認的,他跑過去還沒來得及發(fā)威,余飛就反手給了他一拳。

聽到鐘老師的慘叫,整個排球隊的人都沖過去了。

袁青山也混在人堆里過去了,她一邊跑一邊想:“張沛呢?張沛在哪里?”

保健室的盧老師今天本來想早點回家,結果星期五的晚報總是特別厚,他坐在辦公室里面仔仔細細地把報紙都看完了,才發(fā)現(xiàn)已經過了下班的時間,他就收起東西準備走了,忽然聽到門外面激烈地吵鬧起來,像是開過來了一個師,多年的工作經驗告訴他,肯定又是學生打架了。

他才把門打開,就看一群學生把兩個滿身狼狽的男孩送了進來,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是劉全全。

“怎么了?”他問來的一個排球隊的學生。

“這兩個人遭打了。”學生說。

“打人的人呢?”盧老師問。

“他們把鐘老師打了,鐘老師把他們扯到派出所去了。”學生說。

盧老師一驚,他沒想到還有不識相的人敢打平樂一中的鐘鎮(zhèn)西,他年輕的時候跟著南街著名的鐵砂拳張七哥打過拳,在南門上操扁褂的小伙子里面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手,據說他能用食指把磚墻敲出一個坑——這些事情平樂鎮(zhèn)的老街坊都是津津樂道的。

他沒空去思考那些孩子們的下場,就發(fā)現(xiàn)劉全全被打得很厲害,他的一只眼睛全腫起來了,另一個孩子則要好一些,他正擺著手說:“我沒事情,老師,你先看他嘛。”

盧老師就忙著給劉全全處理傷口了,一屋子的學生都看著他,他不停地在人里面穿來穿去拿東西,一邊嘴里說:“你們這些娃娃,叫你們不要打架!不聽話!”——每次這個時候,是盧老師最為滿足、最為享受的時候。

袁青山在人堆里面欣賞他的表揚,她走到岑仲伯身邊,問他:“張沛呢?”

岑仲伯白了她一眼,說:“張沛這龜兒子根本就沒去!我們幾個在那瓜等了他半天!我都要走了,這個瓜娃子不知道從哪跑出來,還扯余飛的頭發(fā),把余飛惹毛了。”——他指了指劉全全。

袁青山愣了愣,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早就應該想到才對,張沛這樣的人怎么會真的跑去讓余飛打呢。她露出了一個微笑,看著岑仲伯狼狽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岑仲伯罵她:“你笑個屁哦!你知不知道你早就把張沛得罪了嘛?”

“我什么時候得罪過他了?”袁青山腦子嗡的一下。

“你說呢?”岑仲伯語重心長地說,“張沛是為了你妹才和余飛他們鬧了的,上次在大墳包你居然都沒站出來幫他,我們走了你還在那坐著,他怎么不氣嘛!”

——袁青山怎么也沒想到張沛居然是因為這樣一直不理她的,她明明知道張沛不是為了袁清江跟余飛他們鬧翻的,但她又說不出口這樣的話,那些可以解釋的話經過了一個漫長的暑假,都已經凋零了。

她想大叫一聲,卻又笑了起來,她終于說:“他也太小氣了嘛!”

岑仲伯說:“他本來就小氣,你還不知道啊?”

“就是,就是。”袁青山笑得停不住,她想到自己一個暑假的千回百轉,黯然神傷,想到自己下午哭濕的半張紙,覺得這簡直是一場鬧劇。

這個張沛不就是她認識的張沛嗎?她應該過去跟他說一聲,說:“張沛,我錯了,你不要生我的氣了。”或者捶捶他的肩膀,或者拍拍他的腦袋,這一切就過去了。

她真的笑了起來,劉全全還在床上呻吟著。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女人撲開人群進來了,她急匆匆地走到床邊,問盧老師:“我們全全怎么了?誰打他了?”

盧老師正在剪一塊紗布,他慢條斯理地說:“馮老師,你不要著急,沒事……”

但那女人不管這些,她轉過來環(huán)顧整個屋子的人,一把就抓住了岑仲伯,她說:“你!是不是你打我們全全?”

女人長得很高,比袁青山還要高一些,穿著一件棕色的燈芯絨外套,燙著微微卷的短發(fā),岑仲伯被她抓在手里就像個真正的孩子。

她狠狠地問岑仲伯:“你為什么要打我們全全?你是哪家的娃娃?”

“哎呀馮云芬呀!”還是盧老師放下紗布過來解了圍,“人家沒打你們全全,打你們全全的被鐘鎮(zhèn)西拖到派出所去了!”

馮云芬這名字讓袁青山覺得好像似曾相識,但她沒來得及想出是在什么地方聽到過,就看到馮云芬風風火火地放下岑仲伯,跑回去看自己的兒子了。

她一邊看傻子受傷的臉,一邊摸著他的手,一邊喃喃自語,沒有人聽懂了她在說什么。

排球隊的人都陸陸續(xù)續(xù)地走了,今天不用訓練了,他們走的時候腳步輕快。袁青山也覺得應該走了,她拉了拉岑仲伯,岑仲伯點了點頭,他們就要出去了。

“小同學,”馮云芬這時候居然轉過頭來叫住了岑仲伯,她的臉還沒有從悲傷中恢復過來,袁青山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有一對很大的瞳仁,就像是一雙別人的眼睛長在了那滄桑的臉上,“小同學,”馮云芬說,“你姓什么?”

“岑。”岑仲伯說。

“是岑還是陳?”馮云芬又問了一次。

“岑。”岑仲伯說了等于沒說地又說了一次。

“你爸是不是岑奇?”馮云芬著了魔一樣說。

“我不知道,我跟著我奶奶的。”岑仲伯冷冷地說,袁青山吃了一驚,她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事。

“你爸就是岑奇,”馮云芬皺著眉毛感慨地說,“你長得跟他一模一樣。以前我還在教書的時候,他跟我配一個班的課。”

“你說的是哪個啊?”盧老師插話。

“哎呀你不認識,他在這沒教多久的書就走了。”馮云芬說。

盧老師撇了撇嘴,繼續(xù)給劉全全涂酒精了,他給了袁青山他們一個眼色,讓他們快出去,大家都覺得傻子的母親也不太正常。

袁青山就和岑仲伯出去了,排球隊的人已經走得干干凈凈,高中的人開始來上晚自習了,教室里面亮起來的燈看起來是那么陌生而神圣。

袁青山說:“你爸真的在這教過書啊?”

岑仲伯說:“聽她扯。”

袁青山要回排球場拿書包,岑仲伯要回教室拿書包,兩個人就分開了。岑仲伯說:“你跟張沛不要吵架了,屁大點事情。”

袁青山說:“我知道了。我開始又不知道他是因為這個跟我生氣的。”

袁青山走在回家的半路上,就覺得餓了,她想起來中午自己才吃了兩個饅頭,她又想起來,中午她一不小心把袁華得罪了。她不由感嘆起來,為什么自己老是莫名其妙得罪人呢。她一邊想,一邊笑,她想,明天一上學她就去找張沛把事情說清楚。

原來世上本無事的。袁青山深深地覺得了這個道理,她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著熟悉的小鎮(zhèn),這些道路上面散落著的都是她的回憶,細碎的,都過去了,在此刻都變得不重要了。

已經有人在吃飯了,她聞到那還是回鍋肉的味道,她的口水就出來了。她加快了回家的腳步,她知道父親會在那等她回去,還有妹妹也是一樣。

她不知道的是,她踩上去的路面上,還有別人的回憶,舊的,新的,將要發(fā)生的,未曾發(fā)生的,一個人的悲傷疊在另一個的歡樂上,另一個的恐懼又挨著別的一些揚揚自得,她的腳踏下去,它們就煙消云散了。留下來的只有鎮(zhèn)上的路,從南街走過去,再往前走,就能直直走到北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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