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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我們家
  • 顏歌
  • 12420字
  • 2020-10-22 10:00:13

爸爸也沒打電話給朱成,從廠里出來,深一腳淺一腳往西門外面走過去了,一路上,他沒想著大伯的那些瑣碎,滿腦子都是豆瓣和花椒的事。豆瓣是大生意,薛家做了恐怕也是四五代了,花椒是小攤攤,無非就是找個門面再進貨的事。但英雄不問出身,這兩件都是我們平樂鎮(zhèn)上人吃飯少不了的營生,我們鎮(zhèn)的人吶,怎么說呢,可能從小就把舌頭打了洞,吃著海椒面生出來,喝口稀飯都少不了麻辣兩味。花椒不麻,豆瓣不辣,那是天要塌了。

爸爸在豆瓣廠打滾了二十多年,從陳修良手下學得功夫,逃出生天,這才總算明白了一件事情:人活著就是為了出汗。吃豆瓣是為了出汗,吃花椒也是圖出汗,吃麻辣燙還是要出汗,跟婆娘睡覺就更是出汗了。熱汗嘛,出得越多人越舒暢,爸爸想,他想起了紅幺妹房頭那張火辣辣汗膩膩的床單。

都是感傷的事啊,爸爸收拾心情,打了個轉彎,走進西門城墻邊曹家巷去。巷子口有家花椒店,也算是做了兩代的生意了。走進店門去,端端就遇見花椒西施周小芹坐在店門里。“勝強!好久沒看見你了!怎么走到這兒來了?”伊一見了爸爸就跳了起來,驚驚慌慌地把手上的書丟到了柜子上。“咳!小芹姐你說呢?這么不親熱!我走兩步走到這來看你一眼不對啊?——今年漢源的新花椒到了沒?”答應著答應著,爸爸忍不住瞟了一眼柜子上的書——是一本《讀者》,“看《讀者》你慌啥慌?又不是黃色小說!”他心里穿了個麻花——多余的也不說出口了,周小芹稱好兩包花椒,爸爸就交了錢,問了好,彎了腰,提了花椒,直端端出了門。

他提著花椒還是直端端的,這才往奶奶家去了,心里這才多而不少地想起了大伯的事。“簡直是拉命債的要人還,說不得的念不得。”爸爸心想,“也沒跟段知明打電話,吹啥子陰風就把他吹回來了?不會是姐給他打電話了嘛?還是媽給他打了?”他走到奶奶家樓下,遠遠看見停著一輛本田越野車,它端端正正地停在三單元門口,挨著一輛在那兒放了將近半年的銀色捷達,爸爸目不斜視地走過了。

他拿鑰匙開了奶奶家的門,正聽見大伯在給奶奶說:“……你什么時候想出去走走你就告訴我,勝強沒空沒關系,我可以開車帶你出去玩啊。”

“哪個說我沒空了?”爸爸人未見聲先至了,笑呵呵地踏進了奶奶家。

“勝強,回來啦!”大伯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奶奶也從椅子上站起來,倒像爸爸是什么稀客了。

“勝強你看,知明給我和你買的東西,還有安琴的!”奶奶指了指餐桌上,爸爸斜眼看見那上面大包小包地聳著。

“哥啊你就是客氣,你看我也順手給你買了點東西。”爸爸笑著把手上的兩包花椒輕飄飄地遞過去。

“哎呀,反了反了!你給我買什么東西?”大伯走過來接過爸爸的東西,他穿著一條米色的褲子,白襯衣,外面套著個麻灰偏藍的西服外套,說不出有一股瀟灑,他拿右手把花椒接過去了,放在茶幾上,又坐回去。

奶奶在廚房里問:“勝強,喝什么茶?”

“花毛峰嘛!”青天白日心妖作怪,爸爸想,幾百年你哪天問過我喝什么茶。

“媽,你給勝強泡我拿的那個普洱嘛,那個好,他經常喝酒的人,要多喝普洱茶。”大伯跟奶奶說。

“不喝不喝!”爸爸連連擺手,“普洱我也好多啊,朋友送的,喝不來,一股霉臭!還是喝花毛峰好!”

“哎呀!你就聽你哥的嘛!我都泡了。”奶奶說。

“你動作才快的!”——當然,爸爸沒把這句話說出來。

奶奶這就端著一杯普洱茶從廚房出來了,一邊走,一邊跟爸爸說:“勝強,你聽你哥擺一下,他剛剛才從歐洲回來。”

“媽!就是去開了個會,有什么好說的!”大伯笑起來,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再說了,勝強也沒什么想聽的,他又不是沒去過!”

爸爸不吱聲,大伯當然不知道了,不過媽媽清楚得很,爸爸最遠也就去過一次香港。四天時間里,他只有第一天高高興興地去看了景點,吃了海鮮,買了一根皮帶一雙鞋,然后就磨皮擦癢地在賓館里五樓換到九樓地洗頭,按腳,等媽媽出去買東西,最慘的是沒有花椒海椒吃。“嘴頭沒味道,龜兒子跟住院一樣!”爸爸終于苦盡甘來,回到平樂鎮(zhèn),和鐘師忠?guī)讉€跑去吃鱔魚火鍋,一邊吃,一邊罵,“老子再也不去了,花錢買罪受!”

“旅游嘛,”鐘師忠勸爸爸,“就是花錢買罪受,多照兩張相嘛,照相沒的?”

“不照不照!”爸爸擺擺手,“光給陳安琴照了一堆!”

“那也是照了嘛!”鐘師忠跟爸爸這么多年的朋友,最會的就是打圓場,他從鍋里撈出了滿滿一筷子鱔魚,放到爸爸的油碟里。

幾乎是同樣眼睜睜地,爸爸看著奶奶把茶杯放下了,放在他面前,人家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奶奶總算沒倒爸爸的臺,默默地坐回了椅子上,看著兩兄弟,滿臉都是笑。

“哎呀!哎呀!看看我的兩個兒,都有出息啊!”她說。

“我哪比得上勝強啊,”大伯說,“勝強現(xiàn)在是大老板,我就是個窮教書先生。”

“段知明你這個白臉雞兒!說些話比婆娘還陰陽怪氣!”爸爸只有反手到褲子包包里把煙摸出來才能壓下他要這么罵出口的沖動。他站起來,一邊跟大伯打著哈哈,喊著他教授,一邊去陽臺上拿蘭草邊上的煙灰缸。那盆蘭草還是爺爺養(yǎng)的,很多年了,他一直把煙灰缸放在蘭草邊上,奶奶一般不準他在屋里抽煙,于是爺爺吃了飯就坐在陽臺上,看著蘭草,點起一根天下秀,抽一口,又抽一口。

“爸你抽我的煙嘛!”爸爸總是想拿好煙來給爺爺,以前是紅塔山,后來是云煙,〇〇年,豆瓣廠在永安市也開了店面以后,爸爸就一直都在抽軟中。

“這個好,這個我抽起舒服!”爺爺不拿爸爸的煙,只抽天下秀,天下秀就天下秀嘛,有時候爸爸也抽天下秀,兩個人在陽臺上你一口我一口,奶奶就在里面說:“你們兩個吸毒的,注意一下空氣質量啊!”

“就抽這根,就抽這根!”爺爺應著奶奶,背過身去,把煙都往陽臺外面吐。

“勝強啊!你這個煙癮要不得!你哥回來一趟,你抽什么煙嘛!”奶奶果然念開了。

“那我在陽臺上抽了進來嘛!”爸爸已經點燃了手上的煙,什么也不能讓他把它放下。他就坐下來,在爺爺?shù)囊巫由希稚夏笾鵂敔數(shù)臒熁腋祝蜖敔斪谝黄穑粗蛷d里面奶奶在和大伯說著和樂融融的話,喝著普洱茶。龜兒子的。爸爸想。他抽了一口煙,又抽了一口煙。

爸爸決定要一直抽到煙屁股都燙手了才回客廳去聽奶奶他們說話。

雖然沒像大伯那樣做成大學教授,可爸爸好歹也不是什么傻子。關于那兩包花椒的事情他自然是想得很清楚的。

要把花椒的事說清楚,首先不得不把大伯手的事稍微講一下,還有,爸爸覺得他出落成受氣包的事也和大伯的手脫不了關系。

這件事情只有奶奶能說得清楚了,雖然,要讓她一五一十地把事說出來是非常困難的。讓爸爸說的話就簡單多了。從他能記事的時候起他就知道了,奶奶總是說:“勝強,去給你哥添飯。”或者,“勝強,那么重的東西怎么讓你哥拿呢!”街坊鄰居也說:“薛勝強,過來過來,過來嘛!叔叔問你,你哥那個大小手好不好耍啊?”——爸爸比大伯小兩歲多,等到他能記事的時候,段知明長著大小手這件事已經在我們鎮(zhèn)上從新聞變成了舊聞,奶奶哭過天搶過地(可能吧),反正是燒過香求過醫(yī)的,她終于坐下來,握著大伯的左手在手掌里看了又看:單看也不難看,小就小吧,還是靈靈活活的,就是勁小了點,也沒事的,還好是左手又不是右手。

爸爸當然不知道這件事了,大伯的手不單單讓他成了受氣包,它還差點讓奶奶和爺爺離了婚——奶奶有時候自捶著心口,想著真不該錯過了那一次,錯過了那一回,又多受了段賢駿那么多年的癩污氣。

反正,現(xiàn)在爺爺死了,死無對證,奶奶一口咬定大伯的手就是爺爺弄傷的——“那么小個奶娃兒還在襁褓里,你有好大的蠻力嘛就把他手腕捏脫了,不過就是喊你給娃娃換個尿片子嘛!哪來那么大的氣!”——直到爸爸都懂事了,他還能聽到奶奶什么時候罵爺爺罵歡了,就把大伯的事拿出來一起罵一陣。三個孩子坐在天井里,都不說話,各玩各的:大伯有個算盤,是奶奶給他買來治手的,他有事沒事把它當成一個樂器,打得噼啪響。姑姑已經上了高小,不然就是初一了,反正她正好可以就著棋桌子寫作業(yè)了。就只有爸爸沒事做,也沒東西玩,不過這也難不倒他,他就坐在花臺邊上翻里面的泥巴,仔仔細細地把黢黑的泥巴摳到每一根手指頭的指甲蓋里面去。

爸爸一輩子都記得那天的事:“早就該知道段知明這個龜兒子是個白臉雞兒嘛!那天就該知道了!”——奶奶和爺爺吵到雞飛蛋打,姐弟三個在院子里眼看著天光麻麻黑了,姑姑早做完了作業(yè),把鉛筆都削了個遍,大伯玩夠了算盤,爸爸也把十個指甲蓋弄得一般黑了,他看了看姑姑,又看了看大伯,他說:“姐,哥,我餓了,好久吃飯啊?”

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然后爸爸眼睜睜地看著大伯想了一會兒,站起來走進了房里——不知道姑姑怎么想,反正爸爸是嚇壞了。誰知道大伯走到里面,輕輕巧巧地跟奶奶說:“媽,你不要怪爸,我沒事的,大小手就大小手嘛,說不定這還是我的福氣呢。”——“狗日的段知明當時才有六歲還是五歲噢,居然就會說這么瓜貓獠嘴的話了!”

那天晚上,托大伯的福,一家人終于在天黑透之前吃上了一口熱飯,奶奶眼里疼來嘴里嘆,說知明這孩子真是懂事,不容易啊不容易,一筷子接著一筷子,那天的夜飯居然還有兩片肉,也全都在大伯碗里了。不知道姑姑怎么想,反正爸爸當時是巴不得自己也有個什么大小手,大小眼,少塊肉,缺條腿——這些都算個屁!只要不每天餓得清口水滴,白泡子翻,還狗日的可以吃口肉,這些都算逑個屁啊!

那時候反正還是六幾年吧,不是六八年就是六九年,但是大伯的手帶給他的福氣還遠遠沒有完。爸爸也是很久以后才琢磨出來:

事發(fā)那年就是一九九〇年,爸爸這次是很確定的,因為鎮(zhèn)上每個臺球廳的人都在哼“我們亞洲,山是高昂的頭”,還有那個找他睡覺的婆娘長著跟韋唯一樣的厚嘴皮。那個時候,爸爸才跟媽媽結婚兩年多一點,在其他婆娘那基本上重新做回了處男。但是爸爸至今都還是記得的,在南門城墻邊的老臺球廳,鐘師忠坐在臺子邊上用倒拐子打了他一下:“勝強,快點看,那個婆娘有點風騷哦!”——那個時候鐘結婚了嗎?哦還沒有,他是年底結的婚。

真是個風騷的婆娘,“韋唯”對他們這邊笑了一下,又轉過去跟她那個臺子的幾個男女說話。“這婆娘長得有點像韋唯的嘛!”鐘師忠趴在爸爸耳朵邊上說。“跟你有屁的關系!”爸爸白了鐘師忠一眼。

“嘿!現(xiàn)在沒關系,以后有沒關系再說嘛!”鐘師忠球都不好好打了,眼睛黏在了隔壁桌上。

“你們高洋呢!”爸爸嚇他,那個時候鐘高兩個也處了一年多兩年了,說是年底就要結婚。

“管逑她的哦!”鐘師忠居然不為所動,也不知道是他那天吃了二兩酒還是亞洲雄風唱多了——那天晚上,總之其他事爸爸就記不清楚了,總之最后兩桌人打成了一桌,一起去吃麻辣燙,又喝了兩瓶綿竹特曲,總之,等他想起來的時候,就只有他和“韋唯”兩個人在招待所里頭了——爸爸還記得“韋唯”應該是三七二廠里頭的,說了一口普通話,他們先是好歹親了一陣,親得爸爸舌頭都麻了,“那婆娘嘴頭像有個馬達!”——但其實爸爸還是有點哆嗦的,他自己當然不得承認了,不過,加起跟媽媽耍朋友的時候,爸爸也估計有三年沒睡過其他婆娘了,一日不練手生,三年不日雞兒都憷了。

但是這個婆娘——這個婆娘不一般——伸手過來抓起爸爸的手就往她裙子底下塞,爸爸手指冰涼涼的,黏著一巴掌的汗就摸到了——他一下想到了曬壩里頭的豆瓣缸子,在最烈的太陽壩曬了三四個小時,翻出來的水都開始發(fā)響了,漫上來的辣味也熏得人睜不開眼——爸爸吞了一口響口水,那一瞬間他確信了一件事情:就是他薛勝強今天是睡定這個婆娘了,不止如此,他這輩子肯定還有很多很多的婆娘要睡。

就是那一瞬間,爸爸像被神仙點了麻筋一樣把下半輩子都看盡了,他還順便領悟了段知明的那個秘密。

嘴頭不說,但是爸爸心頭終于懂了。回溯到八三年前后,段知明穿著那件讓人眼紅的海軍衫帶起他在平樂鎮(zhèn)超的時候,他的那幾個婆娘啊弟兄,每天擠眉弄眼地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說什么段知明一張小手掌天下,五條玉指定江山——狗日的他薛勝強白活了幾十年,到了二十五六歲,這才懂了!

所以啊,大伯的那雙大小手啊,還真是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是他這輩子的福氣。

但爸爸就沒這個福氣了,所以他小時候沒吃到幾片肉,長到馬上十七歲了也沒見過光屁股婆娘,只能跟在大伯屁股后面昏超——紅幺妹的事他倒是聽說了,“狗的段知明有本事哦!紅幺妹硬是只收了他四塊五!”——少的那五角錢就是見真章啊,我們鎮(zhèn)上的少年郎和二流子們講了很久這個少五角的傳說。

一九八三年,段知明讀高三。又會讀書又會打臺球,還會勾兌婆娘,確實是平樂鎮(zhèn)的風云人物,就連他們經常在一起混的那群人帶的幾個婆娘,周小芹啊,劉玉芬啊,那都是我們鎮(zhèn)的鄧麗君、翁美玲。爸爸必須承認,那一年走在西街上,想到段知明是他的哥,想到自己可以跟這些人混在一起,他就真的覺得很提勁——“老子簡直是個悶豬兒!”這是爸爸后來的解釋。

周小芹在五月份大了肚皮,周家圣提著扁擔沖到豆瓣廠來找人拼命。遇到這種事,全平樂鎮(zhèn)可能也就只有奶奶才能有本事把它壓下來:反正,沒有人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周家拿了錢消了災,莫名其妙地,奶奶把爸爸的屁股打得流了膿地開了花,莫名其妙地,爸爸就到陳修良手下守起了曬場,莫名其妙地,嘿!段知明這個白臉雞兒就輕輕巧巧地去讀大學了!

爸爸到現(xiàn)在都沒想通這件事,不過,“算逑了嘛,反正老子本來就不愛讀書!”——過了二十多年了,他也高高興興地在平樂鎮(zhèn)上開他的豆瓣廠,該睡婆娘睡婆娘,該打麻將打麻將,該吃麻辣燙吃麻辣燙,日子也過得跟個活神仙一樣,至于那個周小芹,好歹嫁了個賣花椒的——花椒豆瓣,本來是一家,雖然是個小門面,也算是門旱澇保收的營生。

正兒八經的,爸爸是仔仔細細想過那兩包花椒的事情的。

還是接著說爸爸在陽臺上抽煙的事算了。

他坐在爺爺?shù)囊巫由希贿叧闊熞贿吙粗棠毯痛蟛诜块g里面聊著家常,也不知道大伯對奶奶說了什么,奶奶就笑起來,雙手撐在膝蓋上往前傾著身子,點著頭。再看看大伯那邊,他倒是舒舒服服地倚在沙發(fā)里,一只手放在西服口袋里,一只手在大腿上慣性地敲打著。也是兩年多沒見了,爸爸終于忍不住好奇心在大伯臉上多看了幾秒鐘,想看他到底老了沒有——他居然還是那個鬼樣子,臉皮白慘慘的,鼻子高突突的,一雙眼睛霧蒙蒙的隨時都在做打算——“那些說我跟他長得像的人都瞎了啊?”爸爸琢磨著。

他出神地望著這久別的母子倆,沒管住手地又拿出了一根煙來點上,或者是兩根,也不排除三根的可能性——直到客廳里的那兩個說著說著終于像是想起他來了,大伯轉過來,隔著玻璃看了爸爸一眼,又看了一眼,奶奶也看了他。

“媽的,又在說我抽煙嘛!”爸爸于是滅了煙,一屁股站起來,推開陽臺上的玻璃門走回了客廳。

“勝強啊,我跟媽說了,她這次祝壽的事你就不管了嘛,都我來管。”——還是那個屁股,爸爸都還沒坐回沙發(fā)呢,就聽到大伯說。

“怎么呢?我都弄好了啊,我都喊我的司機去定了包間了!在王府飯店,那地方才修的,有夠檔次,東西也好吃。”爸爸說,看了看大伯又看了看奶奶。

奶奶是不管爸爸了,奶奶就看著大伯了。

是不是遠香近臭嘛,每個星期都回來的居然比不上兩年才回來的!爸爸心頭不可謂不委屈,可大伯把話還是扯得圓溜溜的:“哎呀勝強!媽又不是其他那些老婆婆,八十大壽又不是隨便過個生,我們段家也不是那些路邊上的居民人家,我們這次還是要好好操辦起來,要弄得不一般,要弄得有特色,你看你嘛,你又要管廠頭的事,這身體最近又不是很好,我這趟回來就干脆待幾天,把媽的八十大壽好生準備一下,還有,我們兩兄弟也好久沒見了,應該多聚一下,出去喝個酒嘛。”

爸爸又想抽煙了,一股渾濁氣直往他胸口上沖。但他終于還是坐穩(wěn)下來了,“段知明你這雞兒敢跟老子喝酒,老子不弄翻你我不姓薛!”

倒是奶奶趕緊說了句公道話:“不喝酒不喝酒!自己屋頭的人吃飯就是了,喝酒傷身體!”

“對的對的,不喝酒不喝酒!”大伯也就慌忙答應。

“那,哥你說嘛,媽這次過生要怎么弄?要請歌星啊?——反正先說好,錢都我出,全部都我出!”爸爸擺著手。

“哎呀勝強,你就是做生意做多了,庸俗得很!開口閉口一個錢!你聽你哥說嘛!”奶奶又說了句公道話。

“這兩個人肯定是已經商量好了!”于是爸爸不說話了,他眼睜睜地只能等著大伯說。

大伯齊鏘鏘打了個響板,張嘴來說:我們段家不能隨便過個生就算了,要排場,要檔次,也不能弄得太俗,王府飯店什么的就算了,請歌星明星也無非就是錢堆出來的嘛!我們段家跟其他不一樣,對不對?你說這個鎮(zhèn)上這些人嘛,從來都沒啥文化素質嘛,家家戶戶,小家小戶,就那么回事,我們段家就沒那么俗氣嘛,我們要做出大氣來啊——奶奶一直點頭,“對的你就點腦殼嘛!”——我們不在那些什么賓館、飯店里面辦,我們就在我們廠里面辦,就廠后面那個曬壩嘛,場子大,也廣,四月份天氣也好,弄得雅一些,把媽的生日和我們豆瓣廠這么多年的歷史聯(lián)系起來辦,要做得有文化積淀嘛,請那個一中的鄭老師嘛,不然請永安大學文學院的哪個教授嘛,反正都是熟人,打個招呼,給點錢吧,讓他們寫個賦,就寫春娟豆瓣,聯(lián)系媽這一輩子把豆瓣廠發(fā)揚光大的事,寫好了做個牌匾,到時候一起來個揭牌儀式,請鎮(zhèn)上的鄉(xiāng)親來,把記者啊,領導啊,電視臺的都請過來,現(xiàn)在賣東西就要這樣,勝強啊你在平樂鎮(zhèn),可能還沒意識到,不管什么都是賣個文化,賣豆瓣也要賣文化,這樣一弄,媽也過了生了,我們豆瓣廠也算過個生,雙喜臨門,絕對脫俗嘛,絕對不一般嘛!你想下鎮(zhèn)上那些人,他們見都沒見過,想都沒想過!

奶奶繼續(xù)點著頭。“勝強你說,你哥說的這個好不好?”她問爸爸。

爸爸倒是龜兒子的想說不好,但他又想了一想:那你就來弄嘛段知明,你得行嘛,我看你要弄朵花出來!

爸爸就跟著點了點頭,說:“哥這個想法真的不一般,我就想不出來,的確脫俗!”

大伯繼續(xù)在大腿上拍著他那只手,“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那只手是好的一樣!”爸爸就看著他拍。

“那就哥來辦嘛,反正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就給我說,廠頭的事都交給我來協(xié)調,錢反正都我出!”爸爸又強調了一次。

可是,比起爸爸的固執(zhí),大伯倒又是四兩撥千斤了:“哎呀勝強,你就不要說錢了,親兄弟說錢不親熱,給媽過生嘛,說錢做什么,現(xiàn)在又沒哪個缺錢!”

“就是嘛!”奶奶說,“錢啊錢的,那么俗!”

“是是是,我俗我俗。”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爸爸咽下了這口鴉雀王八氣,宰相肚里能撐船,在皇上太子屁股下頭受了氣,不怕,反正他好歹死活還有一個豆瓣廠的人等著他回去,門市部的,廠房里頭的,供銷處的,朱成嘛,反正總還有這么多人在,他等會兒可以想怎么罵就怎么罵。

哦對,退一萬步說,爸爸總還可以罵媽媽兩句吧。

可憐的爸爸也是氣昏了頭,居然想著要罵媽媽,等到他提著東西和大伯下了樓,要送大伯去賓館住了——奶奶倒是說“你就住我這嘛知明!你爸的房子空起在,干干凈凈的。”大伯就說了:“媽,現(xiàn)在不比以前了,現(xiàn)在都講隱私空間,都要互相尊重,回來看你是看你,但是還是去住賓館的好,我反正經常開會,住慣賓館了,舒服些。”——“龜兒子!媽就聽了!”爸爸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是不是段知明放個屁都是香的嘛。

好了,等爸爸要送大伯去賓館里頭住了,提著東西下了樓,奶奶在門口千叮嚀萬囑咐要找干凈安全的賓館給知明住,說完了,他這才想起他現(xiàn)在在家頭的局勢——他這才想起才剛剛出了鐘馨郁這檔子事。

倒也不是爸爸愿意想起鐘馨郁這檔子事,而是人算不如天算啊,他和大伯站在樓門口,就端端撞見了鐘馨郁,她提著一包東西,可能是收拾的一些衣服化妝品,正從五樓上下來了,臉上梨花帶雨的,嬌滴滴的像枚病西施——三個人在樓梯口幾乎是撞上了,鐘馨郁“啊”了一聲,叫爸爸也不是,不叫也不是——爸爸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這才想起是他自己交代讓鐘今天下午回她那邊去——還是大伯大方,他問爸爸:“勝強,你朋友啊?”

“啊,”爸爸說,指了指上頭,“樓上的鄰居,小鐘。”

“薛哥好。”鐘馨郁這才順勢喊出了口。

平日里本來不覺得,爸爸這出得奶奶的家門來,聽鐘馨郁這么嬌滴滴地叫他一聲哥,真像一股雪水甜到了心頭。

“這我哥。”他看著鐘馨郁紅紅的眼眶,就把心捏緊了。

“薛哥好。”鐘馨郁就又叫了一聲。

大伯就笑了,“我姓段,段知明。”他客客氣氣地伸出右手來跟她握手。

鐘馨郁連忙也伸手跟大伯握了,這才反應過來了,連忙說:“段哥好,段哥好。”

“段知明幾百年不回來,回來一趟倒是都撞齊了!”爸爸坐在大伯的車上,給他指著去金葉賓館的路,悶著心口想。

“勝強,這幾天還好嘛?聽媽說你前段時間住院了。”還是大伯大方,再次主動開了口。

“好!好得很!”爸爸趕緊說,“你也知道媽就是大驚小怪的,沒事!”

“你啊,也老大不小了,這也都四十了吧,我知道你做生意,肯定免不了應酬,不過還是注意身體啊,少抽煙,少喝酒!”大伯說。

這話爸爸聽著倒是順耳了,不就是奶奶平時說的那一套嗎,他聽了早不下百八十遍,聽慣了,耳朵一帶就輕輕巧巧下去了。

“好好好,”爸爸說,“倒是哥你這兩年什么情況啊?”——好不容易出了奶奶家,爸爸肯定要問這個他最想問的問題。

“還能什么情況!我就是那樣嘛!學校里的事情也忙,今年居然分了六個博士生給我!現(xiàn)在教育體制簡直有問題,不把老師當人!好幾個國家課題在手頭,還要開會,忙忙忙啊!”大伯說。

“哎呀!我才不管你這些事!我問的是你有沒遇到合適的嘛?”爸爸才不聽他打工作報告。

“唉!”大伯先是嘆了口氣,把腦殼擺一擺,好像要看爸爸吧又沒有看,他死盯著前面的馬路,生怕要鉆出個什么妖怪來了,“這事啊,這事不好說。”

“哎呀你跟我有啥不好說的?哥你這就見外了!”爸爸說。

“難啊!”大伯這一口氣嘆出來,真怕是要吹起半條西街上的塵灰。

“這有啥難的!”爸爸轉了半個身看著他,“哥你這各方面條件,不擺了!你要哪個,只要你看上了,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大伯這下總算看了爸爸一眼,彎起嘴皮子扯了扯:“勝強,你說話真是歡,我四十多歲一個人了,老了!身邊的人啊娃娃讀大學的都有了,哪還有那么多挑的啊?”

“我的哥啊!”爸爸拍了拍大腿,“你啊真的是教書先生讀書讀歪了!滿街跑的跳的二十多歲的,退一萬步說,嬌嬌媚媚,三十出頭的也是一抓一大把,你還怕沒得挑?”

“勝強啊,”大伯又繼續(xù)晃起了他的腦殼,手里方向盤打了個轉彎,“你這話說得!歸根結底,人要找個伴,還是想找個談得來的,過得攏的,那些年輕女娃娃,啊!就說剛剛碰到那個小鐘嘛,你說,她和我們這輩人能有啥共同話題?”

“龜兒子的段知明!你精靈!你翻天了!”爸爸又像被人一把拉了手剎,只有扯起臉皮笑了一聲,話也不說了。他倒是琢磨了幾秒鐘:“我跟鐘馨郁都擺些什么龍門陣啊?——狗日的,真的屁都想不起一個!”

好在爸爸這人就是一個豁達,他馬上想:“要擺龍門陣?我媽那兒的龍門陣還不夠給我擺啊?”

兩兄弟就坐在車子里,繼續(xù)往北門上開,離了老媽媽,嘴巴也不封門了。大伯也挑起爸爸來問:“勝強,興興最近怎么樣?她好點了沒?我上次聽說她現(xiàn)在可以看書了。”

“老子屋頭的事要逑你管!”爸爸本來就正在憋悶,假裝看著馬路上的電線桿,輕描淡寫地說,“是可以看書了,慢慢在好嘛,那邊老師好,照顧得也心細。”

“那就好,”大伯說,“這娃娃你們要多關心,不容易啊。”

幸好了,他聽不到爸爸心頭在罵些什么話,就一路平安地到了北門金葉賓館,爸爸給大伯開了房,把單簽了,再次莊而重之地把那兩包花椒重新遞給他,然后說了:“哥,這兩包是今年新花椒,專門給你買的。”

大伯這才懂了。他看著爸爸笑了一下,伸出右手來,接過了兩包椒香鮮麻的青花椒。

最后爸爸還是問他:“晚上出來吃飯嘛?我喊幾個兄弟,給你接風嘛?”

誰知道大伯說:“算了,我今天也累了,先休息嘛,反正過幾天還有時間,再說嘛。而且啊,勝強,媽也說了,少喝點酒!”

那爸爸也不勸他,他總之站夠了腳步,該做的做了,該說的說了,拍拍屁股可以回去了。

爸爸打了朱成的電話,居然沒人接,也罷了,他就自己走兩步路回去了。但是他總還是有點感慨,就給姑姑打了個電話,她沒有接。爸爸心里忽然有點發(fā)毛了,他接著給鐘馨郁打電話,關機了。

爸爸拿著電話,翻著電話本,眼睜睜過了十字路口,路上人擠人,車擠車——也差不多是下班了,以前這個時候鎮(zhèn)上的人都去菜市場買菜了,現(xiàn)在也不知道是什么妖風邪氣,大家都喜歡去超市里買東西,一模一樣的菜,非要買那個貴幾塊錢的,還覺得這樣是不是就干凈些。

當然,爸爸也不是不理解,大家都有錢了,找不到地方花,屁股點大個鎮(zhèn),從東街走穿到西街也就不過十五分鐘,偏偏隨便是個人家的都要買個車,天天都歪起斜起地在路上擠,鎮(zhèn)上的街呢,又跟不上這變化,以前二指寬,現(xiàn)在還是二指寬,真容不得人不抱怨,也不知道這是路啊,還是停車場——爸爸從幾輛車中間穿過去,一邊走,一邊罵:“一個二個長起腳的嘛!兩步路!買包鹽都要把汽車開出來!樓底下沒的小賣部啊!非要來超市里頭擠!給錢都要排二十分鐘的隊!有毛病!”

他越罵越心煩,看著烏壓壓的人和車,亂七八糟按著喇叭,或者在路邊遇到熟人就一腳剎車停下來擺起了龍門陣,“有沒素質啊!”

“太沒素質了!”他吐了一口濃痰,在樹子下面跳上了街沿。

也是活該爸爸今天倒霉,巴掌大的平樂鎮(zhèn)永遠都這么冤家路窄,他一腳踩上街沿,居然碰到了白勇軍,他帶著他的兒子,兒子比白高了半個頭了。

“薛哥!”眼睛對鼻子地撞上了,白勇軍也只有跟爸爸打招呼。

“小白,”爸爸還是這么叫他,“兒子長這么高啦?”

“啊!”白勇軍趕緊說,“馬上讀初中了,給薛叔叔打招呼啊!”

“薛叔叔好!”白勇軍的兒子就喊了爸爸一聲。

“好好好,”爸爸應著,“我回去了。”

“我們也回去了。”白說。

也是爸爸這幾年涵養(yǎng)好了,他們就各自回家了,早幾年的時候,爸爸在街上看到白勇軍,根本不跟他打招呼,他早就放了話出來,姓白的要有點自知之明,敢惹他薛某人,就不要再想在平樂鎮(zhèn)街上混。

那時候是爸爸年輕氣盛,覺得姓白的既然給他戴了綠帽子,那他肯定要扎他幾道血滴子才下得了臺,九五年九六年吧,媽媽哭啊,跪啊,還拿腦袋去撞墻啊,詛咒發(fā)誓再也不敢啦,終于勸住了爸爸,沒讓他提著刀出門去,又過了幾年,再過了幾年,爸爸將心比心,想起來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偏偏睡著其他什么人的婆娘了,要得公道,打個顛倒,他薛勝強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那就算了嘛,下不為例,既往不咎,得饒人處且饒人。

當然了,吃個湯圓下去總是要打個飽嗝。晚上在飯桌上,爸爸和媽媽聊著大伯回來的事,吃著飯,他忽然說:“你在哪兒買的這個涼拌豬耳朵啊?”

“超市買的嘛。”媽媽說。

爸爸心里就一股無名火了,他說:“怪不得我就覺得味道不對!你吃,這個豬耳朵都餿了!你們這些人就是這樣的,菜市場的豬耳朵不好啊!硬要去超市買!鬼知道他們放好久了!”

媽媽吃了一口豬耳朵,偏著頭咂摸味道:“沒有啊,是對的啊,沒壞啊。”

“壞了壞了!”爸爸堅持說,把一盤豬耳朵推到一邊,“不要吃了不要吃了!你啊以后不要在超市買這些東西了!”

“你爸這個人就是這樣,借題發(fā)揮嘛,你說明明也沒什么事,這么多年他就是見不得你大伯,一家人哪有那么大的氣,得饒人處且饒人嘛。”——后來,媽媽是這么說的。

當時她當然什么都沒說,這么多年的夫妻了,媽媽自然不會去觸爸爸的火頭,她給他夾了一筷子筍子燒雞,跟他說:“那你吃點筍子嘛,我自己燒的。”

爸爸就吃了,筍子倒是幾十年的老味道了,用的就是廠頭的豆瓣燒的,爸爸也找不到別的地方發(fā)氣,就只有把電話放在桌子上,等著誰來給他打電話,鐘師忠也好,老鐘也好,他總可以找個借口接個電話,走出門去,喝個酒,睡個覺,怎么都好。

但是今天誰也沒給他打電話,爸爸疑心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了這個消息,段知明回來了,大小手段知明回來了,狗日的就沒他薛勝強的戲唱了。

八四年那一年,他很是跟紅幺妹睡了幾次覺,包括到黃家地里面偷兔兒,在趕場的時候揣人家的蛋拿去賣——五元錢睡一覺嘛,反正來的都是客,紅幺妹對他也不薄了。

直到有一天,他們做完了愛,也是熟人熟事了,就在一起躺著擺閑龍門陣,紅幺妹忽然問他說:“哎,你是不是有個哥啊?姓段?”

爸爸剛剛軟下來,全身都是酥的,隨口就說:“啊,是。”

“哎呀!”紅幺妹抬起身來看爸爸的臉,“我第一次就說嘛,是覺得你們長得挺像的,兩兄弟鼻子長得簡直一模一樣!”

“你哥讀大學去了啊?”紅幺妹又問,“我聽說他是縣上的理科狀元的嘛!”

爸爸巴不得自己什么都沒承認過,但他騎虎難下了,只有點了點頭。

紅幺妹倒是很高興,又絮絮叨叨地跟爸爸說了一些大伯的事,那天走的時候,爸爸照例摸了五塊錢給她。

“哎呀,既然是段哥的弟娃兒,我就少收你五角錢嘛!”紅幺妹咯咯地笑著,找了爸爸五角錢。

爸爸拿著這五角錢,出了紅幺妹的門,那個時候他還小,也就是十七歲吧,爸爸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街上,士可殺不可辱,龜兒子的,反正他再也不會回去跟這個婆娘睡覺了。

那天,都臨睡了,爸爸的手機終于響了一回,是姑姑打來的,她問爸爸下午給她打電話是有什么事。

爸爸就把這兩天家里發(fā)生的事告訴了她,當然他沒提自己住院的事。

“這么說,知明回來了啊。”姑姑輕輕地說。

“啊,”爸爸也輕言細語地答應著姑姑,“媽說讓他來操辦祝壽的事,我就不操心了。”

“那也好,”姑姑說,“知明來辦,媽也更放心。那我待會兒給知明打個電話吧,問他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

“大哥他們呢,”爸爸問,“你給他們說了沒有?算起來也就是下個星期天的事了。”

“給你大哥說了,”姑姑說,“星辰他們也要回來,我都說了。”

“姐,”爸爸想了好久,還是終于問了,“你和大哥最近還好嘛?”

“沒事,”姑姑嘆了口氣,“勝強,你也不要擔心我的事了,我和你大哥都五十上下的人了,還能出什么事?現(xiàn)在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的嘛,男人嘛,哪個沒點花花腸子?”

“姐,”爸爸有滿肚子的話想說,想了想又覺得都不合適,“你有什么要我?guī)兔Φ模憔痛騻€電話。”他最后說。

“嗯。”姑姑應了一句,“我先掛了勝強,你早點睡。問安琴好。”

爸爸掛了電話,進了房間,媽媽在繼續(xù)看《金婚》——一邊看,手上還抱著一本書。爸爸最喜歡笑她這件事:“陳安琴同志,你是要看電視還是要看書呢?”媽媽才不理他,翻過手來拍了他一巴掌:“你懂啥嘛!要你管!”爸爸呢,就順便看了一眼她手上的書,紅彤彤的封面,寫著“永不瞑目”。

“你看的啥書哦?名字這么嚇人!”爸爸扯了一把書想拿過來看,但媽媽哪會讓他得逞,十五分鐘電視又到了十五分鐘廣告,她埋在書里面正看得起勁:“哎呀你又不懂!”她說。

——這下子真的有點不安逸了,媽媽也覺察了氣氛微妙的變化,她就從書上面抬起頭來,問爸爸:“哪個的電話呢?”

“姐打的,她問你好。”爸爸順著臺階說。

“哦,”媽媽應著,“姐還好嘛?”

“嗯,還好。”爸爸脫了拖鞋,翻身上了床。

“你洗腳沒的?臭烘烘的。”媽媽從來鼻子很尖,她一下就聞出來了,“去洗腳去洗腳!”

爸爸這才想到他今天走了很多路,他就去洗腳了,但是他實在懶得把洗腳盆拿出來了,干脆就站在洗手臺前面,把腳翹在盆子里沖沖了事。

爸爸先翹起左腳去洗,然后放下左腳再翹右腳。不久以后,他想起這個情形,總覺得自己是在那時候想了某一個婆娘的,那些和他睡過的婆娘中的一個,具體是哪個他還真是記不清了,可能是鐘馨郁,也可能是紅幺妹,甚至是“韋唯”,不然就是白勇軍那個姓鄧的老婆——那個婆娘還是可以,肚皮上肉長得有點多了,但是皮總算白細細的。

他洗完腳走出去,重新翻身上了床,媽媽還在看電視,一雙手上抓著血紅血紅的《永不瞑目》,爸爸就躺平了,“狗日的總算可以睡個覺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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