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爸爸一邊抽煙,一邊想。他坐在廠長辦公室里,對著足有四五平方大的辦公桌,把煙在半個屁股大的煙灰缸里按滅了,又點上一支,“是什么時候呢?”
具體時間沒人說得清楚了,大概算起來就是九七年九八年左右吧,總之不超過〇〇年。有時候爸爸喝多了酒,有時候只是沒來由地就睡不著覺,只有坐著干抽煙,施施然地,莫名其妙地,他忍不住就要開始想奶奶死了的事了。
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的,爸爸總覺得奶奶沒了就是眼皮下的事,他便琢磨著去想事情發生的過程:比如他的手機忽然就響了,上面亮著“媽媽”兩個字,接起來,說話的人卻不是奶奶,爸爸就知道糟糕了,肯定是哪個鄰居,不然是奶奶的什么老朋友,在電話里說:“薛勝強,你媽來不起了!”又即便不是手機吧,也可能是大晚上的,或者凌晨,突突就有人來捶門,爸爸一開始還醒不來,跟媽媽說:“安琴,有人敲門?!眿寢尵腿ラ_門,爸爸在床上繼續睡著,半夢半醒,聽到媽媽在外面跟人說話,聲音陡然提高了,顫抖起來,爸爸就知道完了完了,果然,媽媽進了臥室,站在門口,也不讓爸爸看清她的臉,說:“勝強,你媽出事了。”
和鐘馨郁在一起以后,事情又有了另一個版本。那就是也是在什么不合時宜的時間,爸爸的手機忽然響起來,鐘馨郁在電話那邊說:“薛哥,你趕緊過來?。〕鍪铝?!”
奶奶便沒了。爸爸又點燃一根煙,想著奶奶就這樣沒了。只得辦喪事,只得在烈士陵園包下元帥廳來做靈堂,只得讓朱成去定至少十二個花圈,從他開始,到姑姑一家,劉星辰一家,別的親戚(只得給段知明也寫個花圈),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寫上去圖個熱鬧,花圈颯爽地排了兩排,甚是好看,再找兩個哭喪的,跪在靈堂門口,只給它哭個悲悲戚戚,昏天黑地——如此這般,每一個來拜的都得知道,薛家老太太是死得氣派的。
爸爸想了好多次,想得十分周全了,他甚至想到要用百合花滿滿把靈堂堆個結實,把有金邊的靈棺放在中間,一眼看去,好不壯觀!——但多年了,多年了奶奶就是沒死下去。
奶奶沒死下去也罷了,爺爺反而半途死了去。不管吧,爺爺死了也要辦喪事,那是二〇〇五年的事,爸爸心揪揪地琢磨著,那就把這些人啊,花啊,紙啊,都給用在爺爺身后吧。奶奶卻說:“薛勝強,你這個人就是這么庸俗,人死就死了,就化成灰了,什么都沒了,還辦什么喪事——立個墳埋了,大家清明過節去看看,心里知道懷念也就行了?!?
奶奶又說:“這鎮上鄉里鄉親的,誰不認識誰,設個靈堂,無非就是請人家的禮,請了人家的禮,你以為就占了人家便宜?這禮啊總是要還的,你呀,也堂堂是個廠長了,別占這種小便宜?!?
爸爸坐在奶奶對面,抽著煙,不說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事。
奶奶倒恰好說了:“這也是你爸,要是我,等我死了,你就把我骨灰隨便往清溪河里一撒算了,你們也別想著我念著我,就當沒我這個媽吧。”
爸爸按滅了煙頭,繼續沉默著,他心里說:“你說得輕巧,插根燈草!”
最后奶奶也發現自己的確是說得太輕巧了。這一天,四點過不然就是五點,總之六點還沒到,她忽然就聽到自己家的門轟隆隆地響起來。“出事了。”奶奶馬上明白過來了。她坐起來,從椅背上扯了昨天的褲子來穿上了,在門背后拿了一件棗紅色的毛線外套披著,又對著鏡子理了理頭發,走出去開了門。
門外站著那個鐘馨郁,樓梯間的燈從她頭頂上打下來,讓她的臉色顯得十分難看,像是沒想到奶奶這么快就開了門一般,她被嚇了一跳,盯著奶奶,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什么聲音。
“薛勝強怎么了?”奶奶問她。
這下鐘馨郁的確被扎扎實實地嚇了一跳,更說不出話來了,她指了指樓上,連著發出了兩個聲音:“他,他……”
奶奶遂推開了鐘馨郁,實一腳虛一腳地上樓去了,她伸著手,拉著樓梯扶手,一步步地往上面挪,鐘馨郁好歹從后面跟了上來,伸手來想扶奶奶的另一只手膀,卻被她給甩了開去——奶奶倒不知道自己甩開了鐘馨郁的手,她只顧抬著頭往五樓上走,過去的那些人啊,事啊,洗腳水般罩著她的頂門一盆淋下來,有個妖女期期艾艾地唱:“問君何所欲,問君何所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好一個做鬼也風流啊,”等到奶奶登上了四樓上去的樓梯,轉過頭能看見五樓鐘馨郁家的門半開著的模樣了,她就忍不住想——這一頭呢,她繼續爬剩下的那十二級樓梯,那一頭卻琢磨著:“這事讓莉珊來處理不合適,只有打電話把知明叫回來了,還是在烈士陵園擺個靈堂吧,越是出了事死的,就越要辦得體面。”
“哦對了,還有陳安琴,那還是得把莉珊喊回來,好歹要把她穩住?!蹦棠桃贿呄胍贿呁崎_門,就像走進她自己的房子一樣,輕車熟路地往主臥走進去。
但爸爸居然沒死下去,而是仰躺在床上,只去了半條命。他歪著臉,向著外面,斜著眼睛能看見奶奶走進來了,也不知道是害怕還是釋然了,奶奶眼看見爸爸的眼淚沖著眼屎流出來了。他咧著嘴,想發出聲音來,奶奶終于聽到爸爸叫她了,沙沙地:“媽,媽?!?
這聲音就像警鐘一般,敲在奶奶心上,把她的心敲穩了,畢竟八十歲的人了,在這個家見慣了這些風雨——爸爸終究不是去了一條命,奶奶身邊總算還有個體己人吶。
知道爸爸死不了了,奶奶也就回了魂,張羅著給醫院打電話,讓他們來收病人,又讓鐘馨郁下樓去回避一下,但總歸說了,她正眼也不看爸爸,任他在床上抽著,嘴里咬著一條枕巾,吐了滿巾白泡子,她哪里知道正是因為一片孝心,爸爸才落得如此下場。也是天地良心啊,兒子這樣鞠躬盡瘁了,還是沒能讓當媽的睡上個安生覺。
那天的事情,根據媽媽說,就是這樣的。
按理說是皆大歡喜的,奶奶自然沒有死,爸爸也是死不了的。但是,奶奶后不后悔爸爸不知道,他自己反正是巴不得當天就一命嗚呼,一了百了了,留下這些爛攤子,給奶奶,給媽媽,給隨便什么人收拾算了?!敖o段知明那個龜兒子收拾嘛!”他躺在病床上,懶卷著一床被子,抬著頭看著電視上在放的《金婚》,他認出這就是媽媽每天都在看的電視劇,爸爸一邊看,一邊想:“難道陳安琴就是因為看了這個電視劇才弄得這么裝精裝怪的?”
他還沒來得及細想,病房的門就被一把推開了,走進來的是媽媽,她提著一個很大的飯盒,另一只手挽著個保溫桶,看爸爸坐起來了,她就著了急,走過來把東西往床頭柜上一放,一雙玉手把爸爸直往枕頭上推,一邊推,一邊說:“勝強,你怎么坐起來了!你這幾天要多休息,多休息!”
爸爸被她推得跌回枕頭上,還沒來得及說話,媽媽又把被子給爸爸理好了,整整齊齊地豆腐皮般蓋在他身上——于是爸爸只得躺著看媽媽把被子的邊角都收拾齊了,“遺體告別?。俊钡撬麤]說出來。
“勝強,餓了吧,今天燉了鯽魚湯,問了宋醫生,說雞湯那種太油膩的湯不合適你現在的狀況,喝點魚湯好,又補又清淡?!眿寢屪炖锊煌?,手里也忙著變魔術般把飯盒一層層打開,爸爸斜眼看見了,里面琳瑯滿目都是腸肚,他看一眼就飽了。
媽媽可不管這些,她把東西田字排開了,做手術般,先給爸爸倒了一碗雪白雪白的鯽魚湯,遞過來就要往爸爸嘴上粘。爸爸連忙把手從被子里拿出來,接過碗,“我自己喝,”他開口說,但是,也不知道是太久沒說話還是太久沒聽到自己的聲音了,爸爸忽然覺得這聲音有點奇怪,“我自己喝。”——他就又說了一次,這次總算正常了。
“哦對!”媽媽一拍手,轉身變出了一支吸管來,“你用吸管喝嘛,我怕你用嘴不好喝。”
“老子用嘴喝了四十多年水了,也沒從下巴漏出來過!”爸爸終于忍不住,嘀咕著說。
“哎呀!”媽媽并不介意爸爸的話,畢竟要二十年的兩口子了,她比誰都清楚爸爸的脾氣,她把吸管遞到爸爸手里,又轉過去擺弄其他的飯菜了。
爸爸只得乖乖拿了吸管,插到鯽魚湯里,一口一口地喝湯,湯并不燙,也不涼,也就是溫吞吞的熱,鯽魚煎過了,所以湯里只見白不見黑,輕飄飄地,微微下了些毛毛鹽,不咸不淡地能咂出半股姜絲味。如此而已,如果誰說喝了這湯就能讓他的日子有任何不一樣的話,爸爸是打死都不會信的。
他眼見著媽媽在裝著一半白米飯的飯盒格子里砌磚墻般疊著:兩塊燒白,土豆燒排骨,爛肉豌豆,還有鹵肥腸。
爸爸知道,一切都是垂死掙扎。大限將至——等到媽媽把最后一筷子韭菜炒肉按進盒子里,她就要轉頭過來對他行刑了。
門被推開了,像是和他有心電感應一般。爸爸連忙抬起頭來望,盼著是不是朱成來了,不然是宋醫生查房,最差也是個送藥的小護士吧,但卻都不是。
門口俏生生站了一個鐘馨郁,她提著一口袋水果走進來,一邊走一邊說:“都走出門口了,才想起你還沒吃水果,吃了飯要吃點水果,就給你買了……”她這才看見媽媽,趕緊停住了一切動作和說話,門啪地在她身后彈上了。
“陳姐也在啊?!辩娷坝艚K于想起來了,好聲好氣地跟媽媽打招呼。
“啊,”媽媽說,“原來今天你給他吃過了啊。”
鐘馨郁眼看著床頭柜上被占滿了,只有走到房間另一邊,把水果放在電視機下面的椅子上,她細聲細氣地說:“嗯,吃過了的?!?
媽媽轉頭過來,看著爸爸,他像個嬰兒一樣低著頭,專心地用吸管吸著鯽魚湯,生怕從下巴給漏出去了半滴。
“勝強,你才笑人的,你吃了你就給我說嘛,你又鼓搗你自己脹什么呢,這么大一個人了,吃不下去還要吃,傷胃啊。”媽媽說。
話是這么說,爸爸可一點都笑不出來,媽媽也是,鐘馨郁也是。
但是房間里的氣氛還不算糟糕,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溫馨。就在昨天下午,有個旁邊村上的親戚來看爸爸——平日里,爸爸把給廠里編豆瓣筐子的活路都包給了這親戚管的大隊,他很是感激,一聽說爸爸住院了,就提著米啊肉啊蛋啊來看看他,他推門進來,正見到爸爸在床上躺著,靠在枕頭上,媽媽站在左邊給他捏肩膀,鐘馨郁站在床右邊給他按太陽穴,爸爸轉著眼睛過來,看見了他,他說:“姑爹,你怎么來了?”
媽媽和鐘馨郁聞聲,紛紛放下了爸爸,轉過頭來,媽媽自然是認得的,笑瞇瞇地招呼親戚坐下,鐘馨郁也點著頭,拿出杯子來洗了給他泡茶。
也是多年沒見了,外人些又哪知道這家人的丑事,姑姥爺看了鐘馨郁好幾眼,從她手里客客氣氣把茶接過了,說:“好快啊,這段逸興都長這么大了!簡直長成大姑娘了!”——媽媽撲哧一聲,把臉埋在手里抖著肩膀,也不知道是在笑還是要哭,鐘馨郁把茶遞穩了,縮手回來,臉上擺不出什么表情,笑也不是。
爸爸只有說了:“喊姑爹嘛?!?
“姑爹好。”鐘馨郁說。
姑老爺卻著實是個實誠人,他跟爸爸說:“勝強,你真是的腦殼昏了,她怎么叫我姑爹啊,她要喊我姑姥爺的!”
媽媽抖了半天肩膀,但還是終于把臉抬起來,給大家解了圍:“哎呀,姑爹,這個不是段逸興,是勝強一個朋友!”
姑姥爺嚇紅了一張臉,趕緊連連道歉,抬起半個屁股來說著話,始終也沒敢再坐實回板凳面上——就這樣走了。
走了外人吧,剩下爸爸他們三個,倒還是客客氣氣的。就像現在這時候,鐘馨郁連聲跟媽媽說抱歉:“陳姐,簡直不好意思,也是順便就在路上想起給薛哥帶了點吃的過來,不知道你弄了這么多東西來。”
“沒事,沒事,”媽媽把列成田字形的吃食們收起來,“我也是隨便亂做了點,做也做不好,哪有館子里面的好吃,他吃了就好,吃了就好。吃得還好嘛,勝強?”
鐘馨郁和媽媽兩個人都看著爸爸,等著他的回答。爸爸,你今天中午飯到底吃得好不好呢。爸爸脖子上架著兩把刀,恨不得在肚子上再插上一把,掏個洞,把吃下去的東西都挖出來,然后重新把媽媽做的東西再吃一遍。
“飯好吃,湯也好喝。”他最后說。
于是兩個婆娘都笑瞇瞇地各得其所了,媽媽去洗爸爸喝湯的湯碗,鐘馨郁拿飯盒蓋子墊著開始切水果,“陳姐吃蘋果還是梨?”她問在廁所里洗碗的媽媽。
“吃蘋果嘛,我不愛吃梨?!眿寢屨f。
“那就吃蘋果嘛,梨吃了涼胃?!辩娷坝舯愀吒吲d興地開始切蘋果,切了一個,又切了一個,切了皮,又切了心子,然后把蘋果四仰八叉地放在飯盒蓋子里,拿牙簽插著。
“這兩個瓜婆娘到底是真的瓜還是裝瓜?。俊卑职痔稍诖采?,這輩子第一次真正百思不得其解了。難不成他扯了個羊癇風,就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他躺在床上,瞇著眼睛,裝成睡著的樣子,看著兩個婆娘在一個病房里打轉轉,陳安琴絕口不提離婚的事,鐘馨郁也不知道要回避,爸爸真巴不得死了算了,好歹那天死了,也算高高興興地睡了一個婆娘,現在這樣算個什么道理,蠟燭兩頭燒,里外不是人——住院吧,就跟住牢房一樣,出院吧,就是說病好了,那是不是要開始跟婆娘睡覺了,“龜兒子要先跟哪個睡嘛?!?
“算了算了,睡了睡了?!卑职盅劬σ婚],心一橫,好歹趁著兩個婆娘忙活的間隙睡了過去。
爸爸后來總算承認了,他那天做了一個夢。不但做了個夢,居然還把這個夢清清楚楚地記住了,這對爸爸來說簡直是咄咄怪事。一場夢里,他可把家里的人都夢見了。奶奶和爺爺,大伯姑姑和他自己。
說的是爺爺和他去買鹵鴨子,原因好像是姑姑從崇寧縣回家來了,爺爺雄赳赳地揣了十塊錢,跟爸爸去買鹵鴨子。好大一只鹵鴨子啊,師傅把鴨子從架子上取下來,平平展展放在案板上,就像一架小飛機。師傅舉起菜刀,咚咚咚咚幾聲,把鴨子大卸八塊,然后攏起來往塑料袋子里裝,爸爸守在玻璃外面,姑姑在讀中師,也就是說他還沒初中畢業,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娃娃,一只鴨子就可以把他饞得清口水流。師傅問:“要不要翹翹兒?”“要!”爸爸忙說。
爺爺看了爸爸一眼,笑瞇瞇地,跟師傅說:“你把翹翹兒給他嘛。”
師傅就推開一絲玻璃窗,把鴨屁股遞給爸爸,油膩膩的一手。爸爸握著這塊鴨屁股往嘴里塞,滿嘴都是油,濺開來,像是有二十個人在他嘴里親嘴。
“段老師,你的兒長這么高哦?都有一米七多了啊?”師傅跟爺爺話了兩句家常。
“這娃娃,不長心,就曉得長個子!”爺爺抬眼看了看爸爸,跟他說,“把嘴揩干凈?!?
后來他們回家了,幾步路的事,好像走了幾個小時,爺爺累得不見了,爸爸自己拿著鴨子推門回去。那個時候他們還住在豆瓣廠背后的老房子,進去是個天井,段知明正在天井里頭坐著跟他的同學下象棋。他們剛剛下完一盤,正在擺棋盤。
“勝強,下棋嘛?”大伯的同學叫爸爸。
爸爸就手癢了,說:“等我先把東西放進去嘛?!?
“你來下嘛勝強,”大伯爽快地站起來讓爸爸,“我給你拿進去?!?
爸爸就讓大伯拿著東西進去了,坐下來開始下棋,他好像是下了一盤棋,不然就是兩盤,然后馬上就吃飯了。奶奶姑姑大伯,還有他,坐了滿滿一桌,爺爺不知道為什么還沒走回家。
“我們先吃嘛,不等你爸了?!蹦棠绦?。
一家人開始吃飯了,桌上好像還有些什么菜,不過大家都在吃鴨子,大伯一筷子夾了個大腿,姑姑喜歡吃翅膀,奶奶吃脖子,爸爸夾了一筷子鹽煎肉。
倒是奶奶心細,問爸爸:“這鴨子怎么回事?只有一個腿一個翅膀?。俊?
“不得???”爸爸嚇了一跳,這種驚恐在夢里是夸張的,他心都脫出去了,大家就數著桌上的骨頭和盤子里的肉。的確少了一個腿和一個翅膀。
“怎么回事???”爸爸說,“我明明看到邱師傅把整個鴨子裝進去的嘛!”
奶奶也沒多說什么,大家繼續吃飯,她忽然說:“薛勝強,你裝瘋迷竅的嘛,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爸爸從碗里把頭抬起來看著奶奶,她倒是沒有看他,慈眉善目地吃著一口鹽煎肉。他還沒說什么,奶奶就繼續說:“響鼓不用重錘,我就說到這兒了?!?
爸爸就這樣氣醒了,躺在床上,多年的冤屈憋得他肝疼。病房里的兩個婆娘都走了,爸爸想找個人過來罵,又沒半個人。他只有自己狠狠罵:“段知明那個賣屁兒的!龜兒子從來就不要臉!”
爸爸后來總算承認了,這么多年了,他還是在夢里才琢磨出來那半個鴨子到底去了哪兒。
當然了,從來都是,爸爸罵天罵地罵所有賣屁兒的,罵大伯或者廠里的隨便哪個人,他總算不至于罵奶奶。在醫院里被關了三天,爸爸得了自由,揣起滿兜兜的藥丸子出得門來,朱成來接他,開車送他到了慶豐園。
“薛廠真是孝順,”朱成打著方向盤,偏著腦袋對爸爸說,“出院了先不回自己家,先去看老太太。”
爸爸沒說話,朱成是不知道的,可怕的是爸爸也不知道,家里到底有什么陰風在等著他。
“媽,你怎么跟陳安琴說的???”他問奶奶,坐在沙發上,摸遍了全身也沒找出一根煙來,只有扯了一張衛生紙在手里面,來回搓著。
“你現在問我了,你讓其他人住在我樓上的時候,你怎么沒問我一下呢?”奶奶戴著老花鏡看報紙,一邊看,一邊搭理了爸爸一句。
龜兒子的,爸爸居然心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這才有點像東窗事發的樣子嘛。
他就終于把準備給媽媽的那一套說辭搬出來,稍微潤色一番,都講給了奶奶。一邊說,一邊低著頭,來回搓那張衛生紙,把它搓成一條很細的小條子,又撕成一截一截的,打開了,重新搓成了小條子,中途,他差點就動了真感情,下意識又想去摸他的煙,然后又一次發現口袋里空空如也,這哪兒是沒帶煙吶,爸爸覺得自己實在是失了心腸,他只有強忍著,聽奶奶罵了他一番,又教訓了一番別的,母子兩個終于說了兩句體己話,都不容易啊,走完了過場。
“都按你說的辦,媽。”爸爸英雄氣短,匆匆收場。
于是事情就是這么辦了,和他最開始計劃的也沒有什么區別,大方向都一樣:八十大壽是必須搞的,大伯肯定是要叫回來的,姑姑家里一家子人齊嶄嶄是不能少的,“興興呢?”爸爸麻著膽子抖出來問了一聲,奶奶就黑了臉:“等她醫好瘋病再說!”——家里的事,媽媽既然不計較,就湊合湊合繼續過下去了,但有些小事則不得不變改一下:鐘馨郁肯定是留不得了,樓上的房子,租的還是買的?租的,那退了去。少喝酒,少抽煙,注意身體,“還有啊,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奶奶輕言細語地,取了老花眼鏡,揉了揉太陽穴。
奶奶的話說得爸爸煙癮上沖,幾乎要氣急攻心。他不動聲色地站起來,說:“媽,那我先回去了。陳安琴知道我今天出院,說她早點下班在家頭煮飯?!?
“嗯?!蹦棠厅c點頭,“你有時候還是幫到陳安琴做點家務,跟個死人一樣坐到等吃,她也不容易?!?
“好?!卑职忠幰幘鼐氐卮饝?,開了門,就要回家。
“還有啊,”奶奶在他身后說,“勝強啊,你那么大一個人了,有些事自己該知道怎么處理了,響鼓不用重錘啊?!?
這樣可好,爸爸蔫皮搭耳地去了奶奶家,又灰頭土臉地出來了。他站在樓下面,眼皮也不敢往五樓上抬,一路奔到門口的小賣部買煙了。一包軟中在手,爸爸才總算踏實了,吸氧一般抽著煙,一口接一口地往家里走,他還是不知道奶奶到底對媽媽下了什么藥,讓媽媽既往不咎,居然一副要跟鐘馨郁和平共處的樣子,但日子還是不能這么過下去?!八沐狭耍卑职窒胫安贿^就是個婆娘嘛?!?
等到爸爸終于回了家,媽媽早整治好了一桌子菜,她聽見門響了,從廚房里探出頭來:“勝強,你回來得正好,馬上吃飯了。”
“吃什么?。俊卑职职厌t院里拿回來的那包救命仙丹往鞋柜邊上一甩,換了拖鞋,饒有興致地走到廚房里問媽媽。
“今天終于餓了???”媽媽笑瞇瞇地說,她扯著一個塑料袋在往盤子里倒,爸爸一眼就認出來那是西門城門口的邱鴨子。
“中午專門去給你買了邱鴨子,你知道他那兒生意好,十二點過就關了。”媽媽伸手在盤子里挑出了鴨屁股,轉頭來遞到了爸爸嘴里。
鴨屁股結結實實地在爸爸嘴里炸開了,就像二十個鐘馨郁在親他的嘴。
“說起你也怪,”媽媽端著盤子往飯廳走去,爸爸拿著兩碗白米飯和筷子跟著她往外走,“人家都不要的東西了,偏偏你喜歡吃。”
他們坐下來,媽媽第一筷子夾了一塊肥大的鴨腿,順手扔到爸爸碗里,滿滿地堆出來了。
“吃腿腿嘛,比那個什么屁股好吃?!眿寢屨f。
爸爸看著那塊油膩膩的鴨腿橫陳在雪白的米飯上,把心一橫,對媽媽說:“今天晚上,不要看電視劇了,早點睡嘛?!?
出院以后到底要先和哪個婆娘睡的問題,就這樣被爸爸解決了。
爸爸自然是個重情義的人,他先跟媽媽睡了,一時也就不好意思跟鐘馨郁睡,見了她,也只能兩個人坐在兩張沙發上,客客氣氣的,先說了兩句家常話。
“這幾天好些了嘛?你要記到吃藥啊?!辩娷坝魡柊职?,她把水果盤子放在膝蓋上,切著一個梨,這回她沒有像切蘋果那樣從中劈成幾塊,而是削了梨皮,把梨握在手里,一塊塊把梨肉切到盤子里去,當然的,這樣一來難免有些參差不齊,好在爸爸也不在乎這個,鐘馨郁把盤子往桌子上放好了,他就拿著牙簽插起一塊往嘴里放。
“哎呀,”爸爸吃了梨子,一股清流在心頭,滿身舒暢地往沙發背上一靠,說,“你們不要小題大做,早就沒事了。”
這鐘馨郁,畢竟少長了些年紀,眼睜睜地看著爸爸,眼珠子也不轉一下,眼眶就跟兔子一樣紅了。
“哎呀你干嘛干嘛!”爸爸就著手里的牙簽,順手從盤子里又插了一塊梨,放到嘴里吃了,“你放心,以前怎么樣,現在還怎么樣,就是你最好暫時不要在這兒住了,老太太看到了不好。”
“嗯,”鐘馨郁低眉順眼地點頭,“我知道,我等一下就收拾東西回我那邊?!?
鐘馨郁的家爸爸只去過一次。她跟人合租了一套二的房子,睡在里面的那間。那天也是晚了,爸爸帶鐘馨郁出去,吃也吃了,買也買了,大包小包把她送到樓下,忍不下這口氣,問她:“我送你上去嘛,這么多東西,你不好拿。”鐘馨郁說:“沒事,我自己拿,我室友應該也回來了,你上去不好?!薄鞍パ叫$姡阆氲侥娜チ?,我放到東西就走,你拉我坐我都不得坐!”爸爸昂起聲音,說道。
鐘馨郁自然著了道,讓爸爸上了樓。那天也是爸爸運氣來了,另一間寢室關得清絲嚴縫的,鐘馨郁的室友早就睡了?!拔野褨|西給你放到寢室里頭去嘛?!卑职挚涂蜌鈿庹f。
鐘馨郁還不知道,但爸爸從來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等到進了房,背手把門一關,他胡亂把鐘馨郁一把抱住就撲在床上,鐘馨郁嚇得睜圓了一對杏眼,又不好說什么,一雙手推在他肩膀上,貓抓似的力氣,好久了,爸爸自己都記不清上次這么想一個婆娘是什么時候了,他掏出家伙就要上陣,連衣服也沒脫利索就順勢把事情辦了。
想到那天的事,爸爸莫名覺得一絲傷感,他放柔了聲音,問鐘馨郁:“你最近缺不缺什么東西,我給你買?!?
“都有,這么多東西了。”鐘馨郁輕輕柔柔地說。
爸爸真想去摸她一把,又想到奶奶就端端正正坐在樓底下,只有摸出煙來,點燃了,用大力氣吸了一口。
“薛哥,你少抽點煙,要注意身體?!辩娷坝粽f。
“這段時間,我要操辦老太太的壽辰,廠頭的事情也比較多,又加上你嫂子那邊總還是有點不安逸,我就先不來找你了,但是你放心,以前怎么樣,以后還怎么樣,有事情你就給我打電話,或者,給朱成打也可以?!卑职纸K于抽完了一根煙,把事情徹底交代了。
從鐘馨郁家出來,爸爸路過了奶奶家門口,奶奶把門關得結結實實的,里面鴉雀無聲,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爸爸懶得進去看她,下了樓,心里面空蕩蕩的,就像剛剛打掉了一個娃娃。
“算逑了,”爸爸對自己說,“就是個婆娘嘛?!闭f到底,這個事情還是只能怪鐘馨郁自己,大晚上撒潑把他叫過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爸爸走出了慶豐園,還是朱成在等他,他開了車門走進去,朱成剛剛掛了電話,問他:“薛廠,回廠頭啊?”
“回廠頭嘛。”爸爸覺得一股子氣郁結在心頭,今天非得要找幾個人從頭到尾罵一遍才舒服,“對了,朱成,如果小鐘給你打電話,你就跟她說我最近都忙得很。”
朱成現在自然是靈性了,馬上就懂了爸爸的意思,他連忙說:“你放心薛廠,我知道了?!?
“唉,”爸爸又嘆了口氣,“按說小鐘一個外地人在這兒打工也不容易,是應該多照顧一下她,不過最近實在是忙不過來啊,這老太太的壽辰還八字沒一撇,也沒幾天了?!?
“在飄香先把桌子定了嘛?”朱成順著爸爸的話往下面說,把鐘馨郁橫豎往上一推就不見了人。
“飄香也可以,或者王府嘛?王府場子要大些,裝修得也有檔次些。要弄好,老太太一輩子就一個八十歲啊?!卑职终f,“訂個豪包,再找兩個唱歌的來,買些啥子氣球啊花啊在門口擺起,不管其他的,先要圖個熱鬧?!?
“是啊是啊,”朱成應著,“老人家就要圖個熱鬧?!?
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爸爸靠回后座的靠背上,細細地想,“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奶奶不知不覺就活到了八十歲,以往她總是說自己這里又不對了,那里又不舒服了,爸爸總是記得爺爺還在家里的時候,她動不動就撐著半邊腰,靠在沙發上,有一聲沒一聲地,說:“你們就氣我嘛,幾爺子氣我嘛,把我氣死了也好,你們好好過你們的日子,你,”奶奶指了指爺爺,“你就把你外頭那個接回來,你,”她又指了指爸爸,“你就每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還有知明一個,莉珊一個,兩個人這輩子都不用回來了,我死了你們的日子就好過了,你們一個比一個幸福就對了,我死了也算成全你們了。”
這么多年了,奶奶就是沒有死下去,呻喚歸呻喚,老太太反而一天活得比一天精神了。
當然了,媽媽也經常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蹦棠棠芙〗】悼档鼗钪?,一眨眼還活到了八十歲,這真是全家人的福氣啊。
“朱成啊,”爸爸舒舒坦坦躺在奧迪車后座,感慨自己的福氣,“等會到了廠頭,先把門市部那幾個人給我喊過來?!?
朱成一邊答應,一邊捏緊了方向盤,穩穩當當地把車往豆瓣廠開去了,全廠的人都是知道爸爸的這個脾氣的:薛廠長想起來要叫門市部的人開會,那就是要罵人了。
可能連爸爸自己都忘了,不過總還會有其他人記得。爸爸第一次聽到“×你媽”這個詞是從爺爺嘴里。那天下午學校早放了學,說什么有領導明天來檢查,大家停課打掃衛生。大伯從來不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就叫上爸爸回了家。那個時候,爸爸他們兩兄弟還算親熱,他們走在路上,大伯說:“勝強,你想不想吃烤紅苕?”爸爸本來不想吃,但是聽到大伯這么一說,口水就掉起來了,他說:“想吃?!?
“那回去了你去找媽要錢嘛?!贝蟛ㄗh。
于是兩弟兄加快了腳步,往家里走。他們進了天井,正要進房間,忽然聽到爺爺在里面罵人的聲音。
“×你媽!”爺爺說,“我×你媽!”——不止如此,爸爸聽到奶奶也在,嘟嘟喃喃不知道說著哪國的話。
“哥,他們怎么了?”爸爸有些害怕,要推門進去。
還好大伯拉住了他,他說:“勝強,你瓜的啊!”
他們站在天井里聽了一會兒,爺爺罵了十幾個各種各樣的×你媽。大伯像吃飽了烤紅苕那樣,臉上笑得紅燦燦的。
當天吃了晚飯,爸爸正在洗碗,水嘩啦啦的,碗乒乒乓乓的,但是他滿腦子都是那個“×你媽”的聲音,像一團濃痰卡在他喉頭上——爸爸沒忍住,只有張開嘴罵了一句“×你媽”,說來就是這么奇怪,他一罵出來立刻舒坦了很多,×你媽,不罵白不罵——爸爸對著水池子,著魔了似的罵起來,“×你媽,我×你媽,我×你媽,我×你全家!”——不知道為什么,他居然覺得下面一陣酥酥麻麻地舒服,像是要撒尿吧又不是真有尿要撒。
直到奶奶終于聽見了,過來一把把爸爸從水池邊上拉開,叫起來:“段賢駿,你過來聽下你兒在罵些什么!”
爺爺過來了,爺爺不得不把爸爸打了一頓。畢竟他罵了那么多×你媽。
爸爸現在當然知道了,那天爺爺和奶奶是在房子里做愛,而爺爺要在做愛的時候罵×你媽。說起來真是血濃于水啊,雖然越是大了,爸爸在床上罵的怪話就越是千奇百怪,但時不時總要罵起來的,還是那句×你媽。
在廠里當然不會。爸爸總還注意自己形象,最多也就罵幾句笨蛋瓜娃子。他把門市部的人都罵了一遍,最后罵到售貨員小朱。小朱是去年才來的售貨員,年輕漂亮,爸爸一眼就看上了她,所以每次他總是罵她格外久一些,有時候居然也把小朱罵哭了,爸爸就順勢哄她兩句。但他是個講分寸的人,最多也就是拍拍小朱的肩膀,說兩句“好了好了,別哭了,多大的人了”之類的話——被奶奶教育多了,爸爸自然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天下的兔子多的是,不用硬在窩邊找。
這一天也是這樣,爸爸正罵著小朱呢,她把頭越埋越下去,眼看著就要哭了,他的電話忽然響起來了。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這個曲子,爸爸一聽忽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把電話摸出來,果然在上面看到了“媽媽”兩個字,他就腦子嗡的一下,心怦怦地跳起來了。爸爸把小朱孤零零地留在會議室里,拿起手機兩步走了出去,靠在走廊上接起了電話。
“喂?”爸爸對著電話小心翼翼地說,那邊什么聲音都沒有。
“喂?”爸爸又說了一聲。
這下電話終于有聲音了,但卻果然不是奶奶的聲音,完全不是奶奶的聲音,是一個陌生的男中音,對著話筒也說了一聲:“喂?”
“哪位?”爸爸問出來又由衷覺得荒謬,這不是奶奶家里的電話嗎,他想問,“我媽呢?她是不是出事了?”但一片孝心的爸爸啊,怎么問得出口。
電話那邊又是一陣沉默,可能有幾秒鐘吧,說不定足足有五秒鐘。就這五秒鐘,爸爸腦子里已經跑過了千軍萬馬,他把奶奶這輩子都想了一遍,然后決定要找平樂一中的退休語文老師鄭老師來寫悼詞,鄭老師是以前中央大學的高才生,也是奶奶一直都敬佩的。
“勝強啊?!彪娫捘沁叺娜苏f話了,卻是在叫爸爸的名字。
爸爸忽然就明白了過來,奶奶這回還是沒有死,沒有死也就罷了,居然回來了一個段知明,“他龜兒子的還精靈的,回來先跑到媽那兒去了!”
像是發現自己的婆娘被人睡了一樣,爸爸站在走廊上,細細地觀察著對面的墻壁,腦子里狗日的是一片空白,罵人的話從屁股一直卡到了嗓子眼。
“媽要八十大壽了,我想還是給她操辦一下,”大伯說,“你有空回媽這來吧,我和你商量一下。”
“要逑你管!說得好像一直是你在管一樣!龜兒子賣屁兒的段知明,從小到大都這么不要臉!”爸爸在心里罵著,還有更多難聽的話。
“好嘛。”爸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