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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甲午戰爭:“侵略與被侵略”以外的視角

一 對列強來說最重要的是什么?

日本與中國相互競爭的故事

大家好,從今天開始,課程終于要進入正題了。今天我們要講1894—1895年間發生的中日甲午戰爭,而且會對甲午戰爭之前的歷史也一并加以分析。

各位閱讀過的教科書等書籍,對于江戶末期到明治初期的這段歷史都是如何說明的呢?對這段歷史的大多數敘述都向讀者揭示出這樣一種歷史走向,即日本在目睹了清朝在鴉片戰爭(1840—1842年)和第二次鴉片戰爭(1856—1860年)中的敗北之后,也受到歐美列強的壓力而被迫打開國門,然后開始以列強為目標,開展自己的現代化進程。

這種觀點本身并沒有錯,但這種敘述方式容易讓讀者忽視歐美與中國、歐美與日本之間的聯系,特別是同樣受到歐美列強壓力的中日兩國之間的關系。由此,讀者在腦海中總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這樣一種簡單的對比關系,即漸趨落后的中國與逐漸成長的日本。今天,我希望能夠避開所謂“落后的中國與成長的日本”這種千篇一律的觀點,從另一個角度來探討當時的中日關系。

衰弱的中國與強大的日本是描述那段歷史時一種常見的敘事方式。當1931年9月18日關東軍策劃并發動“九一八”事變時,蔣介石與張學良通過訴諸國際輿論的方式來避免與日本的直接武力沖突。這種做法是為了在遏制中國共產黨等國內反蔣介石勢力的同時,與日本進行對抗,可以說有其合理性。但如果從當時日本的立場出發,往往會認為中國方面是因為“弱小”才選擇訴諸國際聯盟。不論是當時還是現在,這樣的解釋都在世界上廣為流傳。但這種衰弱中國與強大日本的對照,其實并不適用于直到甲午戰爭為止的明治時代,以及辛亥革命(1911年)以后的大正時代。今天就讓我們來學習一下這方面的歷史吧。

其實,已經有一位學者很切實地闡述了在思考中日關系時必須注意的問題,他就是美國歷史學家沃倫·F.金博爾。他曾經負責將英國首相丘吉爾與美國總統羅斯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往來書信編輯成書。羅斯福與丘吉爾作為同盟國的國家元首代表,他們之間的書信被印制成書讓人閱讀,這真是歷史愛好者夢寐以求的事呢。但是很可惜,這一資料還沒有日文翻譯版。金博爾老師對中日關系是這樣描述的:

對日本人和中國人來說,戰爭與斗爭都只是施與受(give and take)的互動形態而已。對日本和中國來說,圍繞著由哪一方來領導兩國之間均勢的漫長競爭,存在于文化、社會和經濟等各方面,也包括“知識領域”。

學者的表達有點不容易理解。簡單地說,他認為圍繞著東亞地區的領導權,中日兩國長期處于競爭關系當中,這種競爭在文化、經濟、社會、知識分子的思想及意識形態等各個層面展開,軍事沖突只能算是其中之一。因為在中日戰爭以后,日本以軍事手段侵略中國這一事實人盡皆知,不容置疑,所以當日本人讀到金博爾老師的論點時,不禁會感到驚訝。

不是從日本侵略中國這一視角來看問題,而是從日本與中國互相競爭的角度來審視過去。我這樣說絕對不是要否定日本的戰爭責任,只是在單純的侵略與被侵略這一視角下,有相當多的問題難以被清晰地闡明。因此,在這里我希望通過比較分析中日兩國在19—20世紀前期的文化、社會、經濟戰略,來闡述這一時期的中日關系。

什么制度支撐著貿易

接下來,我們暫時將時間倒退回到英國、美國以及俄國進入東亞的19世紀后半葉。第二次鴉片戰爭前后,列強開始積極地進入中國市場。請大家先假設自己是東亞最知名的英國貿易公司之一——怡和洋行的員工。說起怡和洋行,因長崎的哥拉巴宅邸(1)而聞名的托馬斯·布萊克·哥拉巴,正是在1859年(安政六年)作為怡和洋行的代理人來到長崎任職的。

假設大家接到怡和洋行總部的指示,前往日本和中國采購當地出產的銅礦。在進行交易時,最重要的大概就是希望日本與中國“可以維持穩定的價格和產量,并且對各國一視同仁,以相同的條件進行交易”。怡和洋行員工應該以什么為基準判斷日本與中國達到了這樣的條件呢?這一基準是某種法律,請想一想貿易中不可缺少的法律是什么?

——法律的名稱?

嗯,應該說是法律的類別。

——……

只要能了解這一點,就可以對長期以來讓日本苦惱的修約等問題有所認識了。

——要為英國的購買創造比較好的條件。

哦?這是在考慮如何才能在貿易中規避日本的高額關稅吧?這是與關稅相關的問題。請大家想一想1858年(安政五年)幕府時代簽訂的《美日修好通商條約》。這是一項不平等條約,內容包括:1.開放神奈川、長崎、新潟及兵庫等港口;2.自由通商;3.在開港地設置外國人居留地,讓一般外國人居住于該處,并禁止前往日本國內旅行;4.承認對于居留在日本的該國國民的領事裁判權(治外法權);5.日本不具有決定關稅稅率的權力(失去關稅自主權)。除美國以外,幕府也與荷蘭、俄國、英國及法國簽訂了相同的條約。

因此,如果把首先迫使對手簽訂不平等條約作為前提條件的話,確實是這樣的。不過,我想問的不是這個。

例如,像足尾銅山這樣日本國內為數不多盛產銅礦的礦山,生產過程中產生的污染流入附近的河道,使得田地荒廢,無法耕種,農民因此向政府請愿陳情。在這種情況下,政府面對民眾的抗議,不得不對銅礦污染問題進行調查,銅礦的生產就有停止的危險。那么,身為英國怡和洋行的員工應該用什么方法脅迫日本政府,從而使其頂住人民的不滿而繼續生產呢?讓大家扮演這樣討人厭的員工,真是不好意思。(笑)

——警察。

哦哦,使用警察的力量嗎?那就是動用警力來監督管束附近居民這樣的相關規則了。如果制定了這樣的法律,那就稱之為“取締法”好了。明治政府確實曾經聘請法國的法學家布瓦松納(2),讓他以法國法律為藍本起草各種法典,并在1880年(明治十三年)先于憲法公布了《刑法》與《治罪法》(即《刑事訴訟法》)。在憲法頒布之前制定刑法的想法,可以說與歷史是一致的呢。雖然在出現農民暴動的情況下可以出動警察,但作為企業來說,最基本的還是應該從經濟層面入手,保證銅礦的產量吧。如果要說是刑事還是民事方面的話,那應該是民事。那么,什么樣的法律可以保證這樣的目的呢?

——《商法》與《民法》。

啊,答案終于出現了。只要有這兩種法律,就可以用契約之類的手續來完成交涉。如果只是單純要求維持產量的話,只要經營足尾銅山的古河礦業與怡和洋行單獨進行溝通就可以了。沒錯,就是《商法》與《民法》。

但是,不論《商法》還是《民法》的制定,進展都相當緩慢。政府為了修改條約,加緊進行著《商法》與《民法》的起草工作,在1890年(明治二十三年)公布了《商法》《民法》《民事訴訟法》以及《刑事訴訟法》,日本終于有了一個法治國家的樣子。但是,《民法》頒布之后,受到了部分學者的批評,他們認為這部《民法》破壞了諸如家族道德等日本的傳統倫理。就日本政府的立場而言,為了修改不平等條約,自然希望能夠早日制定《民法》,但在國內輿論的壓力下,制定的《民法》卻一直未能真正施行。直到1898年7月,《民法》才得以施行。《商法》的施行,更是要等到近一年后的1899年6月。

在日本不斷要求盡快廢除不平等條約時,列強則表示:“請制定《商法》及《民法》。”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確實是正當的主張。當然,列強通過強加于對方的不平等條約,的確能夠獲得可觀的利益,所以列強自然也不會簡單地配合進行修改條約的交涉。但只要制定了《商法》和《民法》并遵照實施,貿易就可以相對穩定安全地進行,列強也不能否認這一點。

剛剛的內容,大家都理解了吧。當列強想要從中國和日本獲取經濟利益時,他們高度關心的另一個問題就是“平等待遇”。接下來,我們再來說一說這個問題。如果日本基于與英國是友好國家等理由而給予英國優惠的貿易條件,卻不給法國相同的待遇,這種行為就會使得未被平等對待的國家與日本產生糾紛。因此,只對英國實行運費優惠等措施是絕對不行的。

如此一來,英國就會這樣考慮:并不需要將日本變成英國殖民地,因為如果將其作為英國殖民地的話,就需要在日本駐軍,以防日本受到俄國等其他列強的影響。這不僅需要相關費用,還有可能引發與其他列強的紛爭。因此,英國只需向日本要求在港口稅收及運費等方面享有與其他列強相同的條件。如果明治政府具有能夠在列強之間保持獨立,并平等地管理列強利權的能力,那英國就不需要直接控制明治政府;如果是擁有這種能力的國家,就不需要耗費各種成本,將其殖民化并進行直接統治。英國這種充滿自信的觀點,可以說是建立在自身強大的經濟實力和海軍力量基礎上的。

作為安全保障的華夷秩序

英國認為,俄國以東亞為目標南下這一行動,不利于自身的整體利益,因此要求日本以能夠不被卷入列強間對立及紛爭為目標,盡快制定相關法律。日本也確實如英國所預期的那樣,經過一系列前期準備,在1889年(明治二十二年)頒布了《大日本帝國憲法》。

有一個國家則選擇了與日本完全不同的道路,那就是中國。甲午戰爭后,列強爭相在中國劃定各自的勢力范圍,以至于多個列強的利權并存于中國國內。但19世紀中期的中國,還遠未淪落到半殖民地的境地,中國當時擁有的“華夷秩序”這一資產,對列強而言極富魅力。

大家知道什么是華夷秩序嗎?

——和朝貢貿易一樣嗎?

看來大家大致上都有所了解呢。東京女子大學的茂木敏夫教授對華夷秩序做了這樣的定義:作為世界和文明的中心的中國,以“德”來感化周圍的地區,并依據周邊地區被感化的程度所形成的從屬秩序便是華夷秩序。其中,規范中國與其他周邊國家關系的國際秩序,就被稱為朝貢體制。

雖然僅僅聽一次可能很難想象,但琉球王國的例子特別能說明華夷秩序中,與基于土地的“屬地”相對的“屬人”這一特點。因為琉球當時向清朝朝貢,因此自然被劃入清朝的華夷秩序當中。但琉球同時也對日本薩摩藩進行朝貢。如果就被國境線環繞的土地來說,這種關系是難以想象的。但是如果換個角度,即并非由琉球國,而是由琉球國王向清朝皇帝進行朝貢,那么這種兩屬關系(同時歸屬清朝和薩摩的關系)也是可以成立的。

對于列強而言,這種以中國為中心、以交易和禮節為基礎的東亞秩序,是一種相當方便的系統。例如,不論是當時被稱為安南的越南,還是朝鮮半島的李氏王朝(國號為大朝鮮國),列強如果想與華夷秩序下的國家和區域進行貿易,為了能夠順利開展后續的工作,第一步就可以先與清朝進行溝通。從列強的角度而言,如果在朝貢體制的基礎上可以更容易地與李氏王朝或者安南進行商談的話,也沒有理由不加以利用。

在這種意義上,朝貢體制可以說是一種“非常廉價的安全保障措施”。身處朝貢關系中的國家只要老老實實地向中國履行禮儀方面的手續,中國方面就不會干涉朝貢國的內政與外交;只要遵守被規定的禮儀體系,就不會有不必要的緊張情況發生。中國與朝貢國的關系也不會讓雙方承受不必要的軍事負擔。進一步來說,中國、朝貢國以及列強間,都不需要承受這種不必要的負擔。

——具體而言是什么樣的廉價安保措施呢?有點沒聽明白。

如果把中國比喻成房東那樣的角色,應該會比較容易理解吧?只要列強向中國說聲“拜托了”,就可以通過中國與其他國家進行商談。

讓我們想象一下,例如,英國與俄國圍繞朝鮮半島的某個優良港口陷入了緊張狀態。當英國想要使用朝鮮半島的港口時,就可以向中國表達這一意圖,而中國就會向俄國及朝鮮政府轉達這一情況。中國會向他們表示:“英國這次不是為了建立艦隊基地而進行港灣調查,而是因為如此那般的具體情況。”而當俄國想要進行朝鮮半島東海岸的調查時,也可以向中國傳達自己的意圖,并由中國轉達給英國。對于朝鮮半島,通過中國這一華夷秩序的中心來進行溝通,可以極大地提高效率;而對于安南(越南),列強也只要向中國傳達相關意圖就可以了。當時,中國通過華夷秩序,扮演了類似房東的角色,而對列強而言,這就提高了效率。

19世紀80年代左右,日本與中國各自有著可以讓列強安心的秩序模式。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日本和中國在這一時期都實現了一定的成長。接下來,我們討論一下中日兩國之間的競爭是在什么樣的契機下開始激化的,并最終使得日本得以取代中國在亞洲的領導地位。

二 甲午戰爭之前

中國的變化

甲午戰爭開始于1894年(明治二十七年),并在第二年結束,持續了大約10個月。從時間上看,這是一場相對短期的戰爭。為了了解戰爭的起因以及戰爭爆發前的相關情況,應該先回顧一下1880年以后的中國動向。

當列強利用朝貢體制所提供的便利的安全保障體系時,中國也開始逐漸改變。這一時期中國的核心人物應該說是李鴻章。李鴻章出生于安徽省,安徽因為是許多清政府政治家和將領的故鄉而聞名。在明治初期的1871年(明治四年),日本與清朝締結《日清修好條規》,相互開放港口并承認領事裁判權,當時日本的談判對手就是李鴻章。另外,在甲午戰爭結束后,李鴻章還擔任清政府的和談使者,帶著全權委任狀前往下關,與伊藤博文進行了談判。李鴻章曾經領導清朝的外交工作長達20多年,就這一點而言,他實在是一位厲害的人物。

19世紀80年代,李鴻章正在著手對中國軍隊進行現代化改革。到了1881年,他開始準備解決中國西北地區的問題。讓我們回想一下同一時期日本所進行的活動。就在這一時期前后,天皇發出了開設國會的敕諭,以天皇之名保證在1890年開設國會,伊藤博文則為了憲法問題而前往歐洲進行考察。

在中國最西邊的新疆,有個叫伊犁的地方。當時在這個地區,出現了一個名為阿古柏的人,他在俄國的不斷援助下,企圖獨立建國。清朝一方面立即出兵進行剿滅,另一方面,對俄國提出的割讓部分領土的要求予以滿足,并與俄國簽訂了《伊犁條約》,努力恢復了伊犁地區的秩序。可以說,李鴻章是以武力解決了這一問題。

列強目睹了李鴻章的決斷力之后,大概會想,“哎呀,中國變了呢”,產生一種“中國挺能干”的感覺。如果按照一直以來的模式,中國大概會先與俄國進行溝通,然后再著手處理阿古柏問題,但清政府這一次卻毫不猶豫地出兵了。

接下來是重點。中國對朝鮮的態度也發生了改變。一直以來,負責對朝事務的是一個名為禮部的政府機構。所謂禮部,顧名思義,就是由文官掌管的交換禮儀的政府機構。李鴻章于1881年將負責朝鮮及安南(即越南)事務的這一機構,納入自己的權力范圍,進行直接管轄。

剛好在同一時間,朝鮮李氏王朝的統治出現了動搖。日本在1876年與朝鮮締結了不平等條約《江華條約》,雖然朝鮮仍為“自主之邦”,但是必須承認日本的領事裁判權,而且也失去了關稅自主權。

在面臨追隨中國還是日本的選擇之際,朝鮮在1882年(明治十五年)7月爆發了壬午兵變(韓國方面稱為“壬午軍變”)。這一事件中,支持大院君(國王的親生父親)的舊式軍隊因為反對試圖接近日本的閔妃外戚集團,在首爾(當時名為漢城)發起暴動,隨之而起的數千民眾進而襲擊了韓國官署以及日本公使館。閔妃集團一直以來推行各種學習日本的所謂開化政策,實行了諸如以日本軍官為教官訓練新式軍隊等改革措施。因此,舊軍隊與民眾中有許多人對這些政策充滿了不滿的情緒。

清朝出兵平息了這場動亂,并將取得政權的大院君押送到國內,恢復了閔妃政權,進而開始積極介入朝鮮事務,朝鮮國內的親清派也由此得勢。單就清朝可以押送大院君到天津這一點,就能看出當時清朝勢力的強大。

1884年(明治十七年)12月,為了顛覆處于清朝勢力影響下的閔妃集團政權,接受日本公使館援助的金玉均等親日改革派(獨立黨)發動了甲申事變(甲申政變),日本公使館方面看準中法戰爭這一時機,趁清朝無暇他顧之際發起了事變。但是,這一事變同樣被清朝軍隊平息,日本政府對朝鮮政府的影響力也隨之被極大地削弱。

在這以后,李鴻章任命袁世凱(此人之后竊取了中華民國第一任臨時大總統的職位)為“清朝駐扎朝鮮總理交涉通商事宜”全權代表,派駐朝鮮。另外,他還在天津與伊藤博文展開會談,雙方在1885年(明治十八年)4月締結了《中日天津會議專條》。雖然日本與清朝在甲申事變中相互對立,但還是本著避免戰爭的宗旨進行了交涉。兩國以今后出兵朝鮮時必須事前通知對方為條件,達成了從朝鮮撤軍的協議,在之后的一段時間里,避免了雙方在朝鮮的沖突。

山縣有朋的警誡

在甲申事變的事后處理中,李鴻章也取得了主導權。列強在伊犁之亂后,再一次感受到清朝的外交政策正在從維持華夷秩序這一老舊的體制之中脫離。在與安南(越南)的關系中,清朝也在改變自身的態度。先前已經提到,與朝鮮甲申事變同時的是,發生了中法戰爭。當時法國的計劃是,如果英國把中國長江流域、華中地區劃為勢力范圍,他們就選擇中國華南地區和安南(越南)作為自己的勢力范圍。然而,在1884年法國試圖獨占越南港口的使用權時,清朝與法國之間爆發了戰爭。雖然清朝在戰爭初期的海戰中落敗,但是在之后的陸戰中,清軍表現得相當驍勇善戰,清政府也因此取得了較為有利的和談條件。在這里讓列強感到驚訝的是,他們發現清朝就算訴諸武力,也要守住處在華夷秩序(朝貢體制)下的安南(越南)。

當俄國、法國以及日本等國挑戰清朝的華夷秩序時,清朝確實可以慢慢地一一加以應對,或者說清朝逐漸有了應對的能力。因此,在19世紀80年代中期,可以說日本的發展道路與清朝的發展道路都有著充分的可能性。在清朝方面,華夷秩序被逐步調整,以適應近代的國家體制,而且清朝的國力也在增強。

對于這種“中國挺有本事”的動向,日本陸軍領導人山縣有朋等人也從相當早的時期就注意到了。山縣在1880年(明治十三年)11月上奏明治天皇的《進鄰邦兵備略表》里,首先描述中國不僅地域廣闊,而且人口數量龐大。“現今清朝版圖之大,其十八省幅員約為我國十倍,四萬萬人口又約為我國十倍有余。”接著談到中國面對鴉片戰爭以來的諸多難題,也在相當努力地進行應對。山縣的漢文水平太好了,所以對現代的日本人來說,他的文章還挺難讀的呢。

因而,清政府將兵制改革與周圍海防視為重要課題,正拼命致力于相關工作:

在福建福州建造大型造船廠,并著手進行軍艦制造……在各地建造官方的軍工廠以制造兵器……在要沖之地皆筑炮臺,李鴻章的兩萬鄉勇已是英式精兵。

山縣的文章很好地反映了當時日本目睹中國在李鴻章的領導下,逐漸進行軍備擴充的焦慮情緒。當然,必須指出的是,作為陸軍領袖的山縣描述清朝的優點,很重要的目的是為了爭取日本國內對于擴充軍備的支持。

福澤先生登場

當清朝正在增強自身實力的時候,日本又發生了什么呢?接下來,就通過前人所留下的只言片語,來看看當時的日本人對東亞形勢的看法吧。

首先,我們來看福澤諭吉。他出生于1834年,與李鴻章一樣,在1901年去世,可以說兩人是同時代的人物。1860年(萬延元年)時,為了向美國遞交《美日友好通商條約》的批準文本,“咸臨丸”隨美艦“波哈坦號”(Powhatan)橫渡太平洋,福澤就是“咸臨丸”上的成員之一。在適塾(3)學習過荷蘭語并且早就將目光投向海外的福澤,就在這種情況下訪問了美國。之后,他又陸續前往英國、法國、德國等國的諸多城市,成為最早訪問這些地方的日本人之一。福澤同時還是慶應義塾大學的創立者,還將朝鮮留學生請到自己家里住宿,熱情地給予支援。

就是這樣一個人,在1885年寫出了《脫亞論》。以下是《脫亞論》中常被教科書引用的,非常有名的一段。

雖然我國日本的國土位于亞洲東部,但國民的精神持續地脫離亞細亞的守舊而轉向西洋文明。但不幸的是,在近鄰處有兩個國家,一個叫中國,一個叫朝鮮。……若以我輩來看,這兩個國家在此文明東漸的風潮中,他們毫無維持自己獨立之道。……因此毋庸置疑地,他們的國土終將被世界文明各國分割。我國不應猶豫等待鄰國的開明以共同振興亞洲,反而應該要脫離其行列而與西洋文明國共進退,以及對待中國及朝鮮的方法,也不必因其為鄰國而給予特別關懷,應該只要追隨西洋人對他們的方式處理即可。(1885年3月16日《時事新報》社論)

福澤對朝鮮的獨立黨人士抱有期望,并且對朝鮮留學生非常愛護。明白這一點的話,可能會對這篇文章稍感意外。大家知道為什么一直以來致力于支援朝鮮的福澤會在這個時機發表《脫亞論》嗎?

——在列強侵略逼近的情況下,繼續這樣下去,日本也會一起完蛋。

如果只讀這篇文章的話,確實會這么想呢。請再進一步想想,當時在朝鮮發生了什么事。

——朝鮮的事件?

是的,之前我們已經提到過,就是福澤寫出《脫亞論》前一年發生的事。

——1884年的甲申事變。

沒錯。甲申事變的結果是獨立黨失敗,日本對朝鮮政府的影響力極大地下降。歷史學家坂野潤治教授對甲申事變之后出現的“脫亞論”提出了新的解釋,他的解釋非常有趣。首先,我們需要注意這篇社論的寫作時間,比1885年4月伊藤博文與李鴻章締結《天津條約》要早。

坂野教授表示,《脫亞論》中的這句“我國不應猶豫等待鄰國的開明以共同振興亞洲”,其實單純是一種失敗宣言,即表明通過援助朝鮮國內的親日改革派,來實現日本在朝鮮的利益這一方法已經不可能實現。因此,這里所說的“鄰國”只是指朝鮮,并不包含中國。“對待中國及朝鮮的方法,也不必因其為鄰國而給予特別關懷,應該只要追隨西洋人對他們的方式處理即可。”則應該解釋為,今后只能在借由戰爭這一手段擊敗清朝后,日本才能實現其在朝鮮的利益(參考坂野潤治的“大系日本歴史13 近代日本出発”,小學館)。

所以,福澤并非主張因為感到歐美列強對亞洲的瓜分正在迫近,日本便要哭著放棄與亞洲的聯系,舍棄朝鮮及中國;而應該將其理解為:日本若要在朝鮮實現自身利益,就必須先用武力擊敗中國,而不是僅僅利用朝鮮國內的改革派。

施泰因先生登場

在福澤之后,接著來看看山縣有朋吧。

1888年(明治二十一年)12月,山縣受命前往歐洲進行地方制度調查,到第二年10月,他先后訪問了法國、德國以及奧地利等國。山縣確立了明治時期地方自治制度(郡制及町村制)的基礎,因此,他當時在歐洲肯定對這個問題做了相當多的調查。山縣也曾經擔任陸軍大臣一職,還創建了參謀本部,并出任本部長,是陸軍的領袖人物。所以,他對國防問題顯然也抱有極大的興趣,并在國外訪問中增長了這方面的見識。1889年6月,山縣在奧地利維也納與當時擔任維也納大學政治經濟學教授的洛倫茨·馮·施泰因(Lorenz von Stein)發生了命運的邂逅。

施泰因是個魅力型學者,伊藤博文從為了調查憲法而訪問歐洲時起,就深深地被施泰因吸引住了。施泰因把作為明治憲法支柱的權力分立這一基本架構,以及由國家制定社會政策的必要性等理念傳授給了伊藤博文。這一次,施泰因教授又如同教導伊藤憲法問題一般,把有關主權線和利益線,這些之后成為山縣在帝國議會演講的主題的重要思想,教給了山縣。解說憲法的教授也會講授軍事理念,這一點還挺有趣的。

山縣在與施泰因見面之后,首先請教了自己最擔心的事。“西伯利亞鐵路完成后,日本會怎么樣?”山縣的擔憂源于俄國,因為當時他聽聞俄國計劃從1891年開始鋪設西伯利亞鐵路。鐵路與國防有著密切的關系,所以當俄國著手建設西伯利亞鐵路,并最終要把鐵路延伸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參崴)時,俄國會不會威脅到日本的國防安全呢?擔心這一點的山縣便向施泰因詢問了關于此事的看法。一直以來,對于日本的國防,一般認為只要能控制對馬海峽、朝鮮海峽、津輕海峽以及宗谷海峽等,即可確保國土的安全,但是如果俄國軍隊來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并在這里部署艦隊,可就糟糕了。

不知道施泰因這個時候有沒有說:“山縣先生,別著急啊。”他先讓山縣冷靜下來,再不慌不忙地開始闡述自己的觀點。施泰因曾經見識過全面運用歐洲各國的鐵路來進行的戰爭,所以,他對山縣的問題做了如下說明。

1.即使西伯利亞鐵路貫通到符拉迪沃斯托克,你(山縣)也不需要擔心到害怕的程度,因為抵達東亞部分的西伯利亞鐵路,必須經過中國領土。這對俄國來說,就是一個限制因素(雖然施泰因這樣說,但是西伯利亞鐵路實際上并未通過中國領土,從符拉迪沃斯托克延伸到中國境內的是中東鐵路)。

2.假設進攻日本的俄國軍隊有3萬人,用客車運送兵員的話,需要多達900節車廂。因為西伯利亞鐵路是在荒涼的土地上鋪設的單線線路,所以要保持整條鐵路的通暢,并把3萬兵力運送到亞洲其實是非常困難的。而且,即便大部隊抵達符拉迪沃斯托克,但因為港口凍結、缺乏足夠的運輸船等因素,俄國也很難在短時間內運送這么多兵員到戰場上。

聽到這番話,山縣應該稍感安心了吧。但是,施泰因教授接下來的話,卻一下子又讓心情稍微平復的山縣再次不安起來。

當俄國計劃占領朝鮮時,西伯利亞鐵路就會發揮決定性的作用,因為俄國可以借此在亞洲構筑起自己的海軍力量。俄國對朝鮮可能的支配以及在朝鮮半島東側設置海軍基地這兩點,才是西伯利亞鐵路興建后給日本造成的大問題。

我若是山縣,大概會急得邊掉眼淚邊說:“施泰因先生,你怎么不早點說呢。”因為俄國軍隊一旦出現在朝鮮半島東側,簡直就是掌握了日本的生死。對日本人來說,日本海雖然沒有歌手石川小百合所唱的“津輕海峽冬景色”那般嚴寒,但也有一種冷得會結冰的印象呢。當然,還有好吃的松葉蟹。可是,生活在朝鮮半島和俄國等極寒之地的人們,卻對日本海有著溫暖海域的印象。對于受到大陸嚴寒考驗的人們來說,日本海已經算是溫暖海域了。

如果俄國得以南下朝鮮半島,并且在半島東海岸的元山附近建設港口,那里就會成為俄國遠東艦隊的根據地。而且那里的谷灣海非常深,大型船只也可以安全地停靠。施泰因教授具體指出,面對日本海的元山,其附近的永興灣溫暖不會結冰,感覺上就和對岸的日本新潟差不多。施泰因先生警告道,如果俄國在這里建立海軍基地,日本就會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

山縣在與施泰因先生會面前,就已經抱有這樣的想法,即“我國的政治戰略是要讓朝鮮完全脫離與中國的關系,讓它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國家,以免被歐洲某一強國借事端進行侵略占領之憂”。這段話的意思是,日本的政治與戰略是要讓朝鮮擺脫中國的影響,并且不讓歐洲強國(應該就是指俄國)占有。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在讓朝鮮脫離中國這一點上,山縣與剛才介紹過的福澤諭吉有著相同的見解。

施泰因向臉色變得非常黯淡的山縣提了幾個對日本可行的措施。他首先說明,在主權之下的國土范圍稱為“主權線”。接著說明關乎本國存亡的外國的狀態,就是所謂“利益線”,日本的利益線就在于將朝鮮置于中立地位。施泰因認為,日本沒有必要立即占領朝鮮,只需讓朝鮮如同瑞士、比利時,或是蘇伊士運河那樣,保持中立狀態就行了,要讓朝鮮成為中立國,只要取得英國、俄國、中國、德國及法國等多數國家的認同即可。

也就是說,暫且先不主張占領朝鮮才是明智的,而朝鮮中立一事需要得到清政府以及其他列強的允諾。于是,這里就出現了由日本來代替清朝,對朝鮮的中立進行保障和擔保的理論。所謂擔保,就是通過武力等實力來維持某種狀態,山縣在與施泰因會面時,就萌生了這種意識。當時是1889年(明治二十二年)6月,來年《大日本帝國憲法》就將開始施行,并召開首次國會,即帝國議會。而調查之后回國的山縣則將成為首位內閣總理大臣,在第一屆帝國議會上與眾多議員對峙。

三 民權論者如何看待世界

最重要的是國家獨立

1889年12月,從維也納歸來的山縣從黑田清隆手中接管了內閣。在1890年11月25日召開的第一屆帝國議會中,民黨人士占據了全部300個議席中的大多數,而山縣必須在這樣的議會中取得對于海軍建設費等軍備擴張預算的支持。順便說明一下,民黨反對當時執政的藩閥,在帝國議會眾議院中,立憲自由黨和立憲改進黨的議員都被歸為民黨,他們在第一屆議會的人數達到171人,占所有議席的一半以上。

因為當時只有繳納直接國稅達到15日元以上的人,才擁有選舉權與被選舉權,所以不論是擁有選舉權的人,還是候選人,都可以說是有錢人,而其中多數是地主。身為地主,大概都希望能夠降低地租吧。因此,在立憲自由黨中占大多數的地主們,在政府推進的富國強兵政策與休養民力(降低地租)的主張之間,顯然更傾向于后者。用現在的常識思考的話,地主(有錢人)應該會支持政府,但在當時,地主卻站在民黨一邊,要求降低地租,反對政府的政策。

在當時的情況下,民黨人士對于世界的看法是怎么樣的呢?我們就以剛才介紹過的福澤還有山縣等人對東亞的認知,來與民黨方面進行比較。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先回溯到更早一點的時代,即11年前的1879年(明治十二年),讀一讀當時在千葉縣擔任縣議員的干義郎的日記。

西南戰爭結束兩年之后的1879年,出現了資金不足這一重大問題,政府開始增發紙幣,造成物價高漲。受此影響,1880年主張盡快開設國會的國會期成同盟成立了,要求開設國會的呼聲日益高漲。

干義郎既是出生在千葉縣的名望家,也是推動自由民權運動的人物。名望家,一般都在江戶時代擔任過名主(4)或村方三役(5)等職務,相當多的人也在明治維新以后擔任郡公所管轄下的區長等職,屬于在地方肩負重要職責的人物。干義郎留下的日記,時間跨度非常長,從1879年一直寫到了1931年。

干義郎在日記中寫道:

我國稍有學問的人皆在討論開設國會及自由民權。開設國會當然很重要,但若仔細思考,會發現還有更急迫之事。那是什么呢?就是修正條約。要讓日本成為獨立國家,就必須修改條約。……因此,我認為眼下第一要事是修改條約,開設國會之事就算稍微延遲也無妨。

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他的主張,應該如何表達呢?

——首先要修改條約。

沒錯。簡單來說,就是這一點。這是干義郎1879年的日記,正是政府答應開設國會(國會開設敕諭)兩年前的事。最初倡導民權的,是由板垣退助、片岡健吉等士族所組成的土佐立志社。以立志社為中心,準備建立民權派的全國性組織的則是愛國社,而愛國社在大阪召開大規模集會的時間,就是1879年。

但是,就算是對開設國會如此期待的民權派,也主張先修改條約。當時日本的國家主權被強加的不平等條約所侵害,那些絞盡腦汁進行思考,努力制定《商法》和《民法》,試圖恢復國家主權的日本人,大多對于國家獨立抱有獨特的強烈感情,這樣的人也同樣大量存在于民權派中。

大家大概知道吉野作造這個人吧。他是東京帝國大學法學系的教授,正是他奠定了大正民主理念的基礎。在教科書一類的資料上,吉野作造于1916年(大正五年)在《中央公論》發表了《試論憲政之本義及達成憲政目的的途徑》,他是提倡民本主義的學者。比起吉野作造,他的學生、同為東京帝國大學法學系教授的岡義武也不遜色。太平洋戰爭末期,東大法學系的教授團體與海軍的一部分軍人,在高度保密的情況下進行了不經過蘇聯而是直接與美國接觸、試圖停戰的活動,岡義武便是其中之一。

岡教授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的1936—1938年,曾經前往歐洲留學,其間,他閱讀了英國的外交史料。可以說,他是第一位使用第一手資料,把幕末維新時期的日本與英國的外交關系進行好好梳理的學者。而在將日本民權派的自由民權思想與歐洲自盧梭以來的民主理論進行比較后,他注意到一個不同點:日本民權派關于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的理解非常單薄,這一點與歐洲差異極大。

從1935年開始,岡義武著手將這一觀點寫成論文,并在1939年自歐洲留學歸來之后得以完成。這個時間點有著相當重要的意義。不知道大家是立志成為理科學者還是文科學者,還是說想要成為大富豪呢?(笑)先不論夢想是什么,單論努力去實現這些夢想的時機,其實也是具有非常重要意義的。

岡教授是繼承了吉野作造衣缽的知識分子。他寫作這篇論文的時間,適逢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而且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他還在繼續寫作。岡教授注意到了日本民權派思想中缺乏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思想的原因。雖然不能將原因完全歸結為所謂“沒有國家獨立,就沒有個人獨立”這樣的口號,但是從明治初期開始,民權派似乎就總是以國家主權為先。當需要在國家與個人之間做出選擇時,如果缺少自由主義這一支柱,人們就會在某些時代狀況下,認同國家所做的任何事情。岡教授想必是在聽著步步逼近的戰爭腳步聲的同時,深深苦惱地思考著日本人要怎么做的問題。在中日戰爭全面爆發到太平洋戰爭爆發前的這樣一個戰爭時代,他在仔細地回顧著明治時期日本人的內心世界。

也就是說,即使是民權派,即使他們的立場是反政府的,但只要涉及外交或者軍事問題,就都與福澤或山縣的想法沒有太大的差別。明治維新后的日本新政權在誕生之初,就處于不平等條約的束縛之下,所以在要求自由和民主這些理想以前,首先要恢復國家的主權,這種合理主義的觀點浸透到了社會的各個層面。

國會的意義是什么?

當然,也有部分民權派人士主張開設國會才是第一要務,甚至比修改不平等條約更為優先。說起來,這些民權派其實更激進一些,不過他們關于為什么要開設國會的理由相當有趣,可不僅僅是為了討論法律和預算問題之類的漂亮話。讓我們先來看看同樣是1879年10—11月間,山梨縣的某位民權派記者所寫的新聞報道吧。

山梨縣與長野縣一樣,養蠶業盛行,因此也成了制絲業發達的地區。前面已經提到,民權派人士大多是地主階級,所以對于什么樣的法律可以保護貿易和產業,以及關于地租和稅金的問題,特別較真。不過,如果也以這樣的視角來閱讀這篇報道,那可就錯了。下面就引用這篇題為《國會論》的社論中的一段話:

原本一國的兵力就不僅是士兵的力量,其根源在于國民團結一致的力量。……總而言之,兵力就是全國民心的集合體。該怎么做才能團結國民之心呢?就是要借由國會。因此,必須立即開設國會。

這是就“為何必須開設國會”這一問題進行的闡述。讓人感到恍然大悟的是,這里將兵力解釋為國民的集合體,是國民團結一致的象征。如何才能讓國民團結一致呢?于是,問題最終歸結到了可以借由國會來團結國民這樣一個結論。有趣的是,當時人們的腦中還存在著這樣一個等式,即所謂的兵力、力量,不光是指狹義上的軍事力量,還等同于匯聚人心的場所,也就是國會。

在這里我想說的是,即使是主張以開設國會為第一要務的民權派,他們對于國會的觀點,也大多來源于要如何集聚軍事力量或者對外的國家實力這種觀念。聽著日本民權派——這些日后將占據議會中民黨議席的人——的議論,就會明白雖然他們一直聲稱反對政府,但是在左右國家前途的根源問題上,他們其實與其他人并無不同。批評政府的權力中心被薩長藩閥占據也好,指責開發北海道是浪費國家預算也罷,雖然都是對政府政策的反對,但是他們作為反對派,在國會中所起到的作用本應不止于此。在日本的對外政策這一問題上,民權派與福澤、山縣之間,并沒有多少差異。經過前面的論述,大家能夠了解這一點了吧?

“毫無氣力的奴隸本性!”

下面再將時間稍微向前推進,看看臨近甲午戰爭的時候,人們對戰爭的感覺。讓我們先來看看戰爭爆發前一年,1893年(明治二十六年)的自由黨報紙。自由黨是由大井憲太郎在第一屆國會總選舉前的1890年1月重建的,選舉之后,他又在第一屆帝國議會召開前,將該黨改名為立憲自由黨。政黨幾番改名,實在是有點麻煩。1891年坂垣退助就任總裁后,這個黨再一次將名稱改回了自由黨。在這以后,自由黨成為初期議會時期的一大有力政黨,并且是民黨聯合的核心。

當時,從上層的政府官員、知識分子到底層的庶民,大家所居住的世界可以說是完全不同。因此,記者這個角色就顯得很有趣。底層百姓就如同生活在民間故事里的張三、李四,或是遺世獨立的隱居者,上層人士要如何向這些人傳達世界的動向或政府的工作呢?民權派屬于知識分子階層,相比底層民眾,他們所處的文化環境更接近上層的官員們。所以,自由黨就發行了兩種報紙:《自由黨報》和《自由燈》。前者主要刊登以民權派及政府官員為目標讀者的嚴肅文章,后者則是一份圖文并茂的報紙,他們借此來將自由黨的主張傳播給下層民眾。“自由燈”,既與“自由黨”有相同的讀音(6),也可以被解釋為“自由之燈”,還挺俏皮的吧。《自由燈》所刊登的文章都是用有趣滑稽、還帶點煽動性的語氣寫成的,有點類似于演講,比較能被下層民眾所接受。例如,下面這篇由牧原憲夫老師整理出來,并被引用在了《客人與國民之間》(7)這本有趣著作里的文章。文章寫于1884年(明治十七年)8月,讓我們來簡單地看一看這篇文章。

在征兵及稅金問題方面,日本人中存在著眾多訴苦的老頑固。但對于與外國的關系,卻是毫不關心,只要提到外交等話題,就會立刻睡過去……真是充斥著毫無氣力的奴隸本性的人們……對于這些散漫的人來說,假如日本變成俄國的附屬國,也絕對只會乖乖地聽話……

嗯,就算下層的人民沒有選舉權,但這種煽動方式還是會讓人擔心,如此鼓噪說這些人毫無用處,真的沒關系嗎?但如果閱讀了整篇文章,就可以發現,這是在向民眾呼吁:要是再不好好正視相關問題,日本恐怕就要變成俄國的附屬國了。這其實是在用夸張的話語,來拼命地讓大家對國會產生興趣。對于當時的演講會等活動,不論是否具備選舉權,老百姓都會以一種看熱鬧的心情前往聽講。所以,對于政黨來說,這些民眾雖說沒有選舉權,卻也是重要的客人。

而以知識分子、政府官員為目標讀者的《自由黨報》,又刊登了什么樣的內容呢?我們知道,自由黨的主張與山縣幾乎是一樣的。如果列舉甲午戰爭爆發之前的言論,不外乎是這樣一些口若懸河的言論,如“為了支持韓國獨立的正義之戰”“為了捍衛我國獨立的自衛戰爭”“開化與保守之戰”等。

自由黨報紙的言論,就如同福澤諭吉在甲午戰爭開始后的1894年7月29日在《時事新報》所寫的文章(《日清之間的戰爭是文明與野蠻的戰爭》)中所說的話。

但他們卻冥頑不靈,不懂得普通道理,見到開化文明的進步非但不心悅誠服,反而妨礙進步,且無法無天地對我方表示反抗之意,導致我方不得不發動此戰爭。

福澤的邏輯是,因為清朝人食古不化,無法理解普通的道理,他們非但不同意朝鮮的改革,反而加以阻礙,所以日本為了文明開化而不得不訴諸武力,日本軍隊就是為了讓清朝了解文明的軍隊。

看到民權派與福澤舉起雙手贊成甲午戰爭,大家會不會感到有點奇怪呢?

——不會覺得特別奇怪。當時的人們大概對戰爭并沒有“反對”或“可以反對”的想法……

啊,我沒料到會有這樣的答案,有點麻煩了。(笑)是這樣嗎?在大家靈活的頭腦中,并沒有“民黨=反政府=反對戰爭”的公式呀。嗯……

那就讓我們先退一百步來講。請大家設想一下民權派會反對或者說應該反對戰爭的情況,畢竟在日俄戰爭時就出現了相當多的人反對開戰,為什么這種情況在甲午戰爭時沒有出現呢?

當然,就像之前所說的那樣,民權派也有著要將日本從不平等條約中解放出來的強烈意愿。但即便如此,民權派為什么沒有像反對日俄戰爭那樣反對甲午戰爭呢?

——沒有反對的理由?

如果知道日俄戰爭爆發前的議會狀況,就可以更好地理解吧。在日俄戰爭之前,政友會這樣的政黨也反對過戰爭。怎么措辭比較好呢?自由黨為什么會采取比較偏向政府的,即便沒有條件,也要創造條件打仗的路線呢?

——……

大家想到了嗎?其中有一個非常直接的答案,還有一個比較深奧的答案。

——因為清朝很弱,相比之下,日本軍隊比較強,所以戰爭可以簡單地結束。

也就是對清朝的蔑視。或許這個因素也存在吧。還有其他答案嗎?

——要是能提高對朝鮮的影響力,出口的生絲就可以賣得更好,農村就可以賺錢,自由黨就會得到選票。

雖然這也不是我設想中的答案,但是如果仔細閱讀《自由黨報》的話,就會發現其驚人的好戰態度,而其中一個理由正是剛剛這位同學的回答。在甲午戰爭中獲勝后,日本就能獨占對朝鮮的經濟和政治影響力,從而擴大日本的市場規模。當時的日本對于這種前景確實有著相當大的期待。

為了對抗藩閥政治

讓我們試著用政治學等思考方法,來將現在的思路再擴大一些吧。福澤諭吉曾經說,雖然民黨在眾議院占有八成議席,可以將政府的法案與預算案逼到無法通過的地步。但是,面對政府還是只能進行諸如“藩閥政府”“專制政府”之類的批判。有點像現在的執政黨對民主黨(2016年民主黨與維新黨等合并成為民進黨)等在野黨的批評。到頭來,政府的重要職位大多由長州、薩摩、土佐、肥前這四個幕末雄藩占據。因此,民黨中的自由黨和改進黨的成員們即使既有錢又有頭腦,也無法進入藩閥政府內部。

如今可以通過國家公務員考試來任用官員。如果有志成為內閣大臣,只要取得國會議員席位,就會有機會,因為內閣大臣的半數以上都選自國會議員。但在當時,這種以政黨為基礎的議院內閣制以及國家考試制度都還沒有建立起來,政府的人事都掌握在藩閥政府手中。福澤就表示,假如朝鮮被納入日本的勢力范圍,而日本人也可以自由出入的話,政黨成員們就可前往朝鮮這一新天地去取得相應的地位。事實上,甲午戰爭后,不僅中國臺灣被割讓給日本,而且日本對朝鮮的影響力也得到極大地提高。臺灣“總督府”首先被建立,經過日俄戰爭和之后的日韓合并,朝鮮“總督府”也被建立起來。這就意味著出現了數千個新的政府職位。

無論是圣誕節、新年還是盂蘭盆節假期,歷史學家大概都會在國立公文書館等地方一直看歷史資料的微縮膠片,畢竟入了這一行就注定要這樣。(笑)所以,我也曾看過在臺灣“總督府”和朝鮮“總督府”任職官員的名錄。甲午戰爭后,中國臺灣成為日本殖民地,日本在當地建立各類機構,并派遣了非常多的日本人前往任職,其中包括小學老師、農業試驗場的技師及法院的法官、警官,當然還有軍人等。到太平洋戰爭結束時,臺灣“總督府”共有43870名日本官員。就官員的職位數量而言,這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字。因此,對外戰爭所帶來的不僅是市場規模的擴大,還有福澤所說的:“現在,民黨要獲得新的殖民地,并在當地取得自己至今未能得到的行政職位。”而這就是自由黨等在議會中并未強烈反對戰爭的理由之一。

還有其他的想法嗎?

——……

我們提供了戰爭經費

想不到嗎?那么差不多就公布答案吧。甲午戰爭是一場歷時9個月的戰爭(1894年7月25日至1895年4月17日),平均每個月所花的軍費是2000萬日元,臨時軍費則控制在約2億日元。那時大隈財政(8)已經結束,正是松方財政(9)時期,明治政府對于通過發行國債來增加國家年度收入抱著非常謹慎的態度,政府擔心實施這種政策,會危及國家的獨立。從某種意義上講,當時的日本是個不舉債的國家。

甲午戰爭的軍費,經由從第一屆議會開始進行的交涉而準備完畢。在討論甲午戰爭的經費之前,我想先對當時的預算制度進行一些基礎性的說明。當國家要用錢時,政府需要先提出預算案,經議會同意后,才可以使用相關的經費。關于這一點,《大日本帝國憲法》第六章“會計”當中有相關的規定。明治維新后,雖然還有些勉強,但日本還是基本維持了安定。完成地租改正當然是原因之一,但是另一個因素的影響更大,即形成了能夠提出年度收入和支出的制度,也就是說可以編制國家預算。這是非常重要的國家計劃。例如,當準備購入數艘戰艦時,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制定一個十年期的購買預算案。而拜地租所賜,政府終于能夠制定預算了。

這里的重點是憲法第六十四條第一項:“國家的年度收入及支出必須要提出每年預算案,并經帝國議會決議通過。”因為有這項規定,所以就算是政府也無法任意決定預算。如果議會沒有對年度預算做出“這個預算案沒問題”的表示,預算案就不能成立。

當時,明治天皇為了建設海軍,曾經將皇室經費轉給海軍建造艦艇。另外,讓政府縮減自身經費也是一種手段。因為民黨絕對不希望增加地租,所以民黨向政府所要求的,就是督促其精減人數眾多的官員所需要的經費。從第一屆議會開始,民黨方面的議員就一直強烈主張縮減政府開支。

那么在這種情況下,會產生什么樣的觀點呢?不論是自由黨還是改進黨,都自負地認為是因為自己強烈要求國家節約政府開支,才籌措到戰爭所需的費用。我是如何知道民黨議員們的這種心情的呢?其實是來源于史料。讓我們來看看當時田中正造所寫的賀年卡。

在日俄戰爭時,田中正造明確堅持反戰立場,但在甲午戰爭時,他卻支持戰爭,而且他在之后發生的足尾銅山礦毒事件中,向明治天皇提出了直訴狀,時間是在日俄戰爭爆發前的1901年。田中在第一屆眾議院選舉中當選,是立憲改進黨的議員,他認為甲午戰爭“是一場好戰爭”。1895年1月1日,甲午戰爭雖然還沒有結束,但是人們對日本獲勝充滿了信心,田中在這一天寄出的賀年卡中這樣寫道:

恭賀新禧!文明的名譽在全世界發揚光大。海陸軍連戰連勝,壓倒四百余州。2600多萬日元剩余金支付了5個月的軍事費用。這是自議會開設以來,民黨辛苦忍耐、盡力節省經費的結果。我想沒有同苦,就無法共享喜樂。正因為過去曾經與各位共苦,所以今日與大家共享喜樂。一同祝賀吧。

幾乎全是漢文的世界呢。現在的人如果收到這樣難懂的賀年卡,新年的快樂氣氛可能也就飛走了。“四百余州”是一個比喻,就是指廣闊的中國。“剩余金”就是年度支出剩下的錢,用來支付5個月的戰爭費用,這是我們大家拼命逼著政府節約的成果。因為當時的彈藥、軍艦等戰備多由英國及法國制造,所以支付軍費是個沒法通融的問題。而日本政府能夠支付這些軍費,就是我們民黨的功勞了。總而言之,是議會持續向政府要求節約、打擊官員的浪費和海軍貪污等,才把錢從預算中一點一滴節省下來,用以支付軍費。

這段話含意頗深。也就是說,甲午戰爭的勝利并非山縣、海軍或是陸軍的功勞,而應該歸功于在議會拼命要求政府節約行政費用、籌措戰爭經費的民黨。真是強勢呢。這是在以后要直接向天皇告狀的人、一個堅定的民黨人士對于甲午戰爭的想法,請大家記住。

最后,讓我們來說一說最終將日本引向開戰的外務大臣陸奧宗光。請大家仔細閱讀陸奧的以下言論,這是1893年(明治二十六年)他在帝國議會演講的節選。

若要達成修改條約之目的,就必須讓外國看到實際的證據,即我國的進步、我國的開化,使得我國真正成為亞洲特別的文明,一個強大的國家。

陸奧宗光的意思是,如果要成功與列強修改條約,就不能只在鹿鳴館等地向列強展示日本的發展狀況。要讓歐美列強確切知道日本的進步和開化,就必須讓他們親眼看到,雖然同在亞洲,日本乃是特別的文明,并具備相應軍事力量的實際證據。

這個演說果然非常強勢呢。在日本與清朝因為朝鮮政府能否推進財政改革而陷入爭執之時,日本政府正在考慮將局勢引向戰爭。我們必須考慮外務大臣陸奧對日本政府這一立場的影響。

在即將開戰前,陸奧還發出了這樣的言論:“只要錯不在我方,不論采取何種手段,都要制造開戰借口。”首先發難要求開戰的居然不是軍部大臣,而是外務大臣。因為在甲午戰爭可能爆發的時候,或是在開戰以后,以英國為首的列強勢必會進行各種干涉,比如敦促早日停戰,或者要求日軍不得攻入北京,等等。所以陸奧說,不論采取何種手段,也要制造出日后日本不會被批評的開戰借口。

——真是驚人。

四 甲午戰爭為何爆發

強勢的外務大臣

那么甲午戰爭是如何發生的呢?我們來說一說戰爭即將爆發前的情況吧,先看一看陸奧宗光的著作《蹇蹇錄》吧。在甲午戰爭結束后的1895年(明治二十八年)4月,日本與清朝簽訂媾和條約后不久,俄國、德國、法國三國認為日本不能奪取屬于中國大陸領土一部分的遼東半島,要求將之歸還中國,這就是三國干涉還遼事件。《蹇蹇錄》寫于發生這一事件的當年年底,陸奧宗光在其中詳細講述了甲午戰爭中,他是如何行動、如何奮斗,卻遭到三國干涉的經過。也就是說,這本書要表達的實際上是某種辯解。《蹇蹇錄》這個不常見的書名,來自中國古典中的“蹇蹇匪躬”(意指勞心勞力、全心全意地侍奉君主)一詞。總之,陸奧是在向明治天皇說明自己是如何開戰、獲勝、和談,但在最后卻受到三國干涉的經過。

接下來,我們就通過這本書來了解一下甲午戰爭的開戰過程,需要注意的是,這本書完全是從陸奧個人角度出發的。它以“東學黨之亂”作為第一章,以“俄國、德國及法國三國的干涉(下)”作為最后一章。也就是說,他將東學黨起義作為甲午戰爭爆發的大前提,那么我就先對這一事件進行一些說明吧。

1894年,朝鮮國內發生了反抗朝鮮政府的農民暴動。因為這些農民信奉東學,因此被稱為“東學黨”。東學是與西學(基督教)相對的說法,以儒教為根本,融合佛教、道教及民間信仰,是當時朝鮮的民間宗教。由金琫準率領的東學黨起義(韓國稱之為東學農民戰爭、甲午農民戰爭)擴展到整個朝鮮半島,并在當年6月達到高潮,朝鮮政府因此請求清朝出兵。

當時的清朝不惜訴諸武力,也要守住朝鮮。“為保護屬邦”,李鴻章立即派遣2艘巡洋艦以及2000多名陸軍到朝鮮。6月6日,清朝向日本發出了出兵朝鮮的照會。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當時日本與清朝之間簽訂了有關于朝鮮的條約,就是之前我們提到的伊藤博文與李鴻章在1885年(明治十八年)簽訂的《中日天津會議專條》。條約規定,當朝鮮發生任何問題需要出兵時,兩國應在事前照會。雖然條文上日本與清朝處于平等的立場,但是從地理上來說,中國與朝鮮領土接壤,而日本與朝鮮則隔海相望,因此,實際上清朝在派兵方面較為有利。日本方面在6月7日聯絡清朝,表示了出兵的意向。

但在6月11日,并不喜歡外國干涉的朝鮮政府幾乎全盤接受了農民軍方面的要求,局勢很快就得到了控制,清軍沉浸在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撤軍的氛圍中。而在前一天,卻發生了讓朝鮮政府和清朝方面都驚訝的事。那一天,日本派遣430名海軍陸戰隊員進入漢城,雖然人數不多,但卻展現出了讓人無法置信的迅速行動力。6月16日,又有4000名日本陸軍在仁川登陸。陸奧說出了這樣深沉的話語:

我政府的計策是在外交方面居于被動者地位,而在軍事方面則要時刻掌握先機。

陸奧暗示道:“在外交方面,日本不得已,只能采取被動姿態。但在軍事方面,則在確實地準備著。”

以前人們的表達方式還真是有意思。“被動者”這個詞在現代幾乎已不再被使用,就是自己并不想做,“被如何如何”的被動形態。關于“軍事方面則要時刻掌握先機”這一點,許多學者做過相關的研究。例如,從廣島派出的軍隊最快需要多少時間抵達朝鮮半島的仁川,結果發現,日本的確從相當早的時候就已經開始進行相關準備了。但至少在外交方面,陸奧認為還是要等待“朝鮮發生動亂、中國首先出兵”的時機。

朝鮮的局勢已經趨于穩定,但是日軍與清軍卻開始了在朝鮮的對峙。甲午戰爭是在一個月后的1894年7月底(宣戰時間是8月)開始的,那么在這段時間里發生了什么事呢?

陸奧宗光提議,由日本與清朝一起向朝鮮政府要求改革,并表示“在改革取得實質進展前,不會撤兵”。這可真是有點微妙呢。日軍與清軍正在對峙,而朝鮮被要求的“改革”是編制預算、制定征稅手段等絕非一朝一夕可成的項目,日本還提出要求,在改革取得實質進展之前不撤兵。

這就是“外交方面居于被動者地位”。反正無論是誰,都很難批判要求經濟改革這種事。雖然朝鮮政府確實需要經濟改革,但是日本不撤兵的舉動很難說是被動者,這種立場顯然更主動,更有攻擊性。

一方面,清朝義正詞嚴地表示,最重要的就是雙方一起撤軍;另一方面,對于日本提出的改革朝鮮內政的要求,則表示“日本自己去處理就行”。因為當時朝鮮政府內部有許多親清派,已經不存在聽從日本指揮的勢力了。從清朝的角度來看,大概是認為陸奧的強硬態度只不過是表面功夫而已。因為清朝了解到,當時日本的帝國議會上發生了爭執,政府如果不停止憲法,可能就沒法通過預算案。所以日本應該只是做出需要處理國際問題的姿態,來給解決國內問題爭取時間吧。如果閱讀中國方面的史料,就能夠發現當時清朝的駐日本公使做出了上述判斷。

清朝的反駁

當陸奧強硬地表示“不撤軍,日本決意即使只有自己,也要進行朝鮮的改革”時,清朝進行了相當聰明的反駁,讓日本一時語塞。如果站在清朝派駐朝鮮顧問的立場上,應該如何反駁日本的要求呢?

——……太突然了,有點困難。

給個提示,是直接利用對方的言論進行反駁,這在外交上也是最有效的做法。清朝要如何反駁,表示“朝鮮不需要在此時進行改革”呢?日本曾經用某種主張來批評朝鮮與清朝的關系,清朝應該如何利用這一點來進行反擊呢?

——朝鮮政府并沒有請求日本過去幫忙。

是的,沒錯。雖然說日軍與清軍同在漢城,但是清軍是受朝鮮政府請求而出兵的,而日本并沒有接到請求。不過,因為《中日天津會議專條》的關系,日本也有出兵朝鮮的權利。清朝一旦反駁日本并不是朝鮮政府請來的,日本就答不出話來了,為什么會這樣子呢?

——因為必須尊重朝鮮的意愿。

為何日本必須那么做呢?

——因為朝鮮是“獨立國家”。

沒錯沒錯,而且可以用過去日本曾使用過的一個詞來表述,就是日本與朝鮮締結條約時留下的一個詞。

——“自主之邦”。

是的,就是這個詞。觀察這樣的互動過程挺有意思的吧。“你們不是說朝鮮王朝、李氏王朝是獨立自主的嗎?”清朝就這樣正中要害地反駁了日本。1876年2月,日本與朝鮮締結的《江華條約》第一條就這樣明確了,而且在那之后,日本也持續地強調這一點。福澤諭吉也一直說:“因為清朝以宗主國的身份位居朝鮮之上,所以朝鮮政府無法斷然實行改革。”清朝反駁道,一直以來表示朝鮮是“自主之邦”的日本,要強制進行有干涉內政之嫌的改革嗎?這個時間大約是6月21日。

因為發生了東學黨起義這樣的突發事件,所以中日雙方根據先前締結的《中日天津會議專條》共同出兵朝鮮。在雙方軍隊保持一定距離的對峙狀態下,清朝與日本進行著外交上的折沖。這就是甲午戰爭即將爆發之前的狀況。在這樣的形勢下,日本關于是否要推動朝鮮政府內部改革的主張,就帶上了相當強烈的強迫性色彩。但即便如此,日本方面最終還是決定要用武力來改變由清朝決定朝鮮是否為“自主之邦”的狀態。

甲午戰爭的國際形勢

最終,甲午戰爭爆發了。這當然不是陸奧一個人“努力”的結果。關于這一點,還應該從國際環境出發來加以確認,清政府在開戰前就已經充分認識到日本擔心俄國會進行干涉。從甲午戰爭是帝國主義代理人戰爭的性質來說,這場戰爭的爆發恐怕也是不可避免的。

英國在1894年7月16日從背后支持了日本,這種支持相當于是對日本說:“想干的話,可以干啊。”這個時候簽訂的《日英通商航海條約》,就是英國支持日本的表態。其實,一直到簽約前夕,英國都在擔心如果日本與清政府因為朝鮮問題糾纏不清,進而開戰的話,俄國可能會趁機南下。但是,隨著英俄之間對話的展開,英國漸漸開始將無所作為的清政府的態度看成是軟弱,并因此轉變了態度,準備通過支持日本來對抗俄國的南下,開始響應日本關于關稅自主權和修改治外法權等要求。戰爭爆發前著手進行的這些程序,可以看作是帝國主義國家的一個信號,如果這意味著日本要進行戰爭的話,英國會采取旁觀的立場。

相應地,清政府就成了俄國的代理人。甲午戰爭后,李鴻章接近俄國的行為,某種程度上也正確地反映出了在這場代理人戰爭中,各方在開戰之前就已經確立的對立關系。

為什么英國和俄國會在以朝鮮為舞臺的甲午戰爭中對立呢?大家可以試著以經濟利益為中心來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在甲午戰爭結束后簽訂的《馬關條約》之中。為期9個月的戰爭結束后,1895年4月,中日雙方簽訂了《馬關條約》,其中第一條就是“中國認明朝鮮國確為完全無缺之獨立自主”。對于朝鮮的形容詞,是不是越來越繁復了?如果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多少會覺得這個句子有些不可思議吧。想要代替清政府來對朝鮮施加影響的日本,卻讓清政府許下了這樣的承諾。

在1876年(明治九年)訂立的《江華條約》中,已經出現了“自主之邦”這樣的用詞;而在甲午戰爭后的《馬關條約》中,進一步變成了“完全無缺之獨立自主”。這些關于朝鮮的條約及通商口岸的開放等,都會通過最惠國待遇來讓其他列強也得到同樣的待遇。當然,因為有地理上靠近朝鮮的有利之處,可以預見日本大概會占有朝鮮市場龐大利益中的大部分。《馬關條約》還規定,除已經作為通商口岸開放的城市之外,再開放沙市、重慶、蘇州及杭州等地。同樣地,這些條件也可以平等地適用于其他各國,所以對列強來說,日本的勝利也實現了它們在貿易上的利益。

發生普選運動的原因

對于近代日本來說,甲午戰爭是首次與大國的戰爭。根據參謀本部編纂的官方版戰史,1894年7月25日到1895年11月18日,日本陸軍的陣亡人數為13488人,傷病總人數為285853人。死者相對來說比較少,但傷病者真是非常多。海軍的陣亡人數則是90人,受傷197人,陸海軍共有約14000人戰死。清朝方面的詳細陣亡人數沒有一個具體的數字,根據研究甲午戰爭第一人的原田敬一的估計,清朝方面大約有3萬人戰死,而朝鮮方面大概也有3萬人以上的犧牲者。

下面來看看甲午戰爭結束后的日本吧。經過甲午戰爭,日本發生了許多變化,比如剛才已經提及的與英國的關系。1894年7月,《日英通商航海條約》廢除了領事裁判權,并在原則上恢復了關稅自主權。日本從清朝獲得的2億兩白銀(若加上贖遼費,總計約3.6億日元)賠款,實在是一筆巨款,要知道甲午戰爭期間,日本的國家預算僅約為1億日元,這相當于獲得了3倍于國家預算的賠款。

那么在國內政治方面,最大的改變是什么呢?大概可以用十個字來論述。

——是戰爭結束后立即出現的改變嗎?

很好的問題。并不是立即出現的,是大約5年內的變化。給個提示,福澤諭吉也說過參與其中的話。

——獲得賠款,使財政得以好轉。

從清朝獲得的賠款,六成被用于以俄國為假想敵的軍備擴充和八幡制鐵所(10)的建設費,另外還填補了充當軍費的臨時軍事費用,讓緊張的財政狀況獲得了緩解,確實是很大的影響。

——讓國民產生了“日本是亞洲盟主”的意識。

沒錯。日本人對清朝的看法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清朝是個大國,過去一直很強大,讓人感到害怕,而且直到近代之前都是文化的中心,如果說到文人,那就是指清朝和朝鮮的知識分子。但是在甲午戰爭中,日本士兵看到拖著辮子的清朝士兵,使用著規格完全不一的武器來打仗,就不免產生了輕蔑之感。在出現輕視中國的情感這一點上,回答正確,這也確實是東亞盟主意識的萌芽。不過,這也不是我想到的答案。

——普通選舉之類的……

沒錯,真是敏銳,就是這一點。甲午戰爭結束后的1897年(明治三十年),民權運動家中村太八郎等人以長野縣松本為據點,成立了普通選舉期成同盟會。戰爭結束后,一部分人開始討論改革設限選舉制度的問題。1890年的選舉,選出了第一屆帝國議會。大家知道,當時只有繳納直接國稅15日元以上的人才有選舉權。也就是說,最開始的選舉是有條件限制的。7年之后,在松本成立了普通選舉期成同盟會,為何中村太八郎和木下尚江會突然意識到必須爭取真正的普選呢?

——沒能得到遼東半島,讓很多國民對政府有一種失望感,于是轉而支持這一運動。

我認為“失望感”這個詞用得很好。當時,擁有選舉權的人數是45萬人,再從中選舉300人作為帝國議會的眾議院議員,失望感就是在這種狀況中產生的。另外,當時還出現了許多以三國干涉還遼為題材的小說和時事評論。

德富蘇峰是一位思想家,也是出版《國民之友》雜志的評論家。他原本抱有民權主義的想法,但是在三國干涉還遼之后,他的思想開始轉向國權論。當時的國民都非常關注三國干涉還遼問題,正是因為民眾對時事有這么高的關注度,中村等人可能也期待著民眾對自己的支持,所以才發動了普選運動。還能想到其他方面的原因嗎?

——在與俄國對立關系明確化的狀況下,即使沒有政治權利,但一旦與俄國開戰,也有可能被征召入伍,對于這種前景感到不公平的人在增加。

原來如此。很有主動性的回答呢,非常有意思。在甲午戰爭中,約有14000人陣亡。如果開戰,民眾就會被征召,直面死亡。所以在考慮將來的戰爭時,自己既然有可能會被征召,就應該擁有相應的權利,即選舉權,這正是普選的思想。已經越來越接近答案了。

——因為三國干涉,政府就不得不放棄既得利益,民眾覺得政府靠不住,沒有反映民意。

對,這就是正確答案。當時的人們常常有這樣的想法:日本明明在戰爭中獲勝了,但是因為俄國、德國和法國的不滿,就必須將遼東半島歸還中國。這是軍隊雖強,然而外交太弱的緣故。因為政府的軟弱,就擅自歸還了國民浴血奮戰得到的東西,而政府之所以能夠這樣自作主張,就是因為沒有普選的關系。

宣戰與和談的權利是由天皇在內閣或國務大臣的輔佐下行使的,因此,議會幾乎不會討論外交議題,既無法通過法律進行約束,也無法借助預算來控制。雖然議會也有諸多局限性,但是能夠反映國民意見的也只有這里了,所以只好通過普選來對政府施壓。當時要求普選的人們大概就是抱著這種想法吧。以對三國干涉還遼的不滿為契機,人們開始期望實現普選,著實有些出人意料呢。


(1) 哥拉巴宅邸,位于長崎的哥拉巴公園內,是幕末至明治初期在日本經商的英國商人托馬斯·布萊克·哥拉巴的舊宅,現為長崎著名的觀光景點。

(2) 布瓦松納(1825—1910年),法國法學家,明治初期受日本政府聘請,在司法省法學校等處任教,負責起草了“舊刑法”“舊民法”等法律。

(3) 1838年(天保九年),緒方洪庵在大阪開設的蘭學私塾,又稱適適齋塾、緒方塾。

(4) 名主為村落的最高職位,相當于村長,負責管理村落的賬簿、年租收入、社會治安及相關行政事務。

(5) 村方三役亦稱地方三役,是村落的首領,確立于江戶時代。村方三役包括名主、組頭和百姓代三職,是負責村落行政自治的農民官吏,也是村落管理的直接責任者。

(6) 在日文中,“黨”與“燈”有相同的讀音。

(7) “客分上國民安兒太——近代民衆政治意識”,吉川弘文館1998年版。

(8) 明治初期,由參議兼大藏大臣大隈重信推行的財政政策。他通過廢藩置縣、地租改正、秩祿處分等政策,保證明治政府的財政穩定,并通過建立官營工廠和國有銀行向私營企業主提供資金來實現產業的現代化。

(9) 19世紀80年代,大藏大臣松方正義推動的財政政策。松方正義在1881年10月取代大隈重信成為大藏大臣,并貫徹大隈財政末期開始推動的紙幣整理,于1882年借鑒比利時中央銀行制度創設日本銀行,建立日本現代信用制度。

(10) 八幡制鐵所是位于日本福岡縣北九州市的煉鋼廠,1901年開始投入生產。二戰之前,其鋼鐵產量占日本全國產量的一半以上,是當時日本最大的煉鋼廠。現為新日鐵住金旗下企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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