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一，元旦假期第二天。

“你那個表妹名字叫林佳。”一大早，母親就毫不留情地把我叫醒了，一臉興奮地分享著我并不感興趣的八卦消息。畢竟，現在對我來說，沒有什么比去總部輪崗更加讓人期待的事情了。

“什么表妹？”我還沒睡醒，腦子也沒轉過來，已經忘記了之前母親提到過的那個舅舅在外面的私生女。

“還有哪個表妹，就是上次跟你提到的那個。”母親不理睬我裝傻的態度，繼續催促道：“你趕緊起來，今天中午要跟你舅舅一家還有外公外婆吃飯。你那個表妹也在，第一次見面，總要稍微打扮一下吧。”

“哦......”我打了個哈欠后，爬起來睡眼惺忪地望著外面客廳里的魚缸，發現里面變得空蕩蕩的，很明顯少了很多條魚，于是用手指著它隨口問道：“這里面的魚呢？”

“大魚吃小魚，都被那條很兇的吃掉了。”

“我的天，這么恐怖，這魚缸就是個社會啊。”

“你記得等下少講話，免得刺激到你舅媽的神經。”母親認真地囑咐起來，也暫停了投喂手中的魚食。

“這話怎么說？難道舅媽已經受刺激了？”

“那肯定啊，你舅媽那么愛錢，突然冒出來一個以后要跟軍軍爭財產的，你說她怎么想？”

“她叫林佳是吧？她是個女生，以后要嫁人的，不用跟軍軍搶財產吧。”

“你舅媽不一定這么想，就算不搶財產，也要幫她準備嫁妝，那也是一筆錢。”

“嫁妝啊.......那我的嫁妝是什么？”

“你有這套房子還不滿意啊？”

“這倒是.......”

“怎么？突然想到嫁人了？你有對象了嗎？”母親以為我這個榆木疙瘩死腦筋終于開竅了，于是來了興趣，饒有興致地盯著我。與其說是催婚，她現在的態度更多是八卦的成分。

“我天天上班起早貪黑的，哪里來的對象啊？你就別催我了。”我不愿與母親過多分享自己的想法，本能地再次選擇了逃避。一方面是由于我們對于感情的態度實在是千差萬別，另一方面我的確還沒想好談戀愛這件事情，不希望被過多干涉。

見我一副不耐煩的態度，母親趕緊轉換話題：“今天就在你新房子附近吃飯，他們已經搬進去住了。”看來繼父今天又不在家，大概是去陪他女兒了。

“我新房子附近哪有好餐廳啊？都是些家常菜小飯店。”我毫不掩飾自己對于小區附近配套設施的嫌棄，繼續補充道：“上次路過的時候，還看到一個超市，名字叫【愛跑】，我還以為是一家跟運動有關的超市，結果英文名字寫在下面，是Apple（蘋果）。這翻譯也真的是沒誰了。”

“你放心，不是在家常菜小飯店，你的新房子附近新開了一個商場，大概就距離兩三公里吧，飯店就在商場里面，很不錯的。你可別小看了那邊的地塊，現在羋海市已經在規劃朝霞大樞紐系統了，會建造一個新的朝霞火車站，就在機場隔壁，以后你的新房子離大樞紐很近，出行多方便啊，房價肯定也要漲。”

“現在不是已經每平方漲了一千多嗎？”雖然對于周邊配套有點嫌棄，但房價升值這件事還是讓人心頭愉悅。

事實證明，我當初兩次沒有贊同林曉的房價會跌的想法，堅持自己的見解是對的。

“是啊，以后等有了大樞紐系統，漲的肯定還要厲害。”母親得意洋洋地語氣聽起來像個在大人面前邀功的小孩子一般，不過這套房子的確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投資，除了看男人的眼光不太好以外，她在其他方面都是我的偶像。她兩段婚姻的配偶各有各的奇葩，這也是我并不想過早談戀愛結婚的原因之一。

“對了，新房子附近新開的商場叫什么名字啊？”

“就是現在全國都很火的【美琪廣場】。”

“哦，是這家啊。那里好飯店是不少的，火鍋店特別多，而且都是連鎖的。正好我想去看最新上映的漫威電影，那里應該也有電影院。”

“不知道有沒有電影院啊，我上次去的時候還沒幾家餐廳開業呢，這兩周倒是都陸續開業了。我本來不想去那里吃飯的，怕裝修的味道太重了，但是你舅舅說他女兒想去吃。”

“搞了半天，今天這頓飯是為了正式把他女兒介紹給我們啊？”

“那可不，你終于反應過來了。”

【美琪廣場】是最近幾年在國內一下子紅火起來的綜合型地產廣場，通常以商場、住宅、寫字樓的組合形式出現，甚至有些地方還有酒店，因此占地面積很大。這家公司投資的城市覆蓋非常廣，主要集中在一線城市，并且也在向重點二線城市延伸。一向對于投資領域并不關注的我，也經常在新聞里看到一些零星的消息。現在全國知名度最高的兩家地產公司，一家是【美琪】，另一家就是【天際之城】，他們動輒投資幾個億到幾十個億，引領了商業地產發展的新熱潮。

沒想到我入職「世墨系統」之前乘車路過的諸多建筑工地里面，其中一個居然就是它，這施工速度也是夠快了。多虧了天幕區的面積夠大，要不然開發商也買不起羋海市中心的地皮吧。

與我猜測的沒有出入，中午果然是去吃火鍋，那邊交通很方便，坐公交車即可到達，一下車，遠遠就看到了【美琪廣場】那統一的四方形樓宇設計，以及建筑周圍的節日點綴，之前圣誕節期間布置的花花綠綠的彩球裝飾都還在，并沒有浪費。雖然羋海市的圣誕范圍非常濃厚，但這里的布置還是比國外差了一點，再加上建筑風格太過普通，毫無亮點，讓我本能地無法喜歡上這個商場。如果不是舅舅要請客，我應該也不會來這里逛街。這里既沒有天際之城那別具一格的外觀設計，也并沒有可與那些時髦的百貨大樓可比擬的氛圍。誠然這里的店鋪種類多而齊全，但是品牌也都以本土為主，名字里面的英文字母仔細讀出來都是拼音，店鋪的裝修風格十分接地氣，周圍顧客的穿著打扮都很普通，一眼望去只感覺所有人長得都差不多，與我這樣思想前衛的人很明顯不在一個調性。

與我的猜想大相徑庭，舅舅出現的時候看起來滿面紅光，感覺總部最近的組織架構調整以及表妹林佳的事情對他完全沒有影響，反而像是有喜事要慶祝一番，在飯桌上一反常態地主動張羅要點菜。

傳聞中的表妹按理說是今天的主角，卻與外公外婆一起，半天未見人影，舅媽臉色泛青，臉也拉得很長，解釋說其實林佳他們早就到達這里了，只是還在逛商場，沒來飯店罷了。我和母親面面相覷，心照不宣地不接話，留下場子等待舅舅一家的好戲上演。

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震動，原來是琳兒發來了短信，她已經在前往法國的路途上了。我企圖撥打她的電話，但是對方手機卻已經關閉，我猜測她應該是已經在飛機上，她這次去國外至少要實習一年，估計會使用當地的電話卡。

情急之下，我趕快走到包廂外，撥通了她家里的固定電話，接電話的是她的母親，講話的語氣有種剛剛吵完架，正在氣頭上的感覺：“喂，你是哪位？”

“您......好，我是琳兒的高中同學，我叫密斯栗。”

“我不認識你。”她母親的聲音聽起來冰冷中帶著兇悍，早前聽聞她母親的精神狀態有些不對，此刻我內心十分慌亂。

我強作鎮定，繼續耐心地溝通道：“琳兒之前有帶我去您家里拜訪過的，我個子挺高的，頭發又黑又長，體型比較豐滿......”我心想：這都想不起來的話，我也沒辦法了。

果然她母親一下子恍然大悟：“喔喔，是你啊，她去法國了誒，昨天晚上的飛機。”

“昨天晚上就走了啊？”但我是剛才收到的短信啊，估計是她在轉機的時候抽空給我發的吧。我懶得考慮這么多，于是用最真誠地語氣對她母親安撫道：“阿姨，我找她沒什么事，就是想知道她有沒有平安到達法國。如果她到達之后聯系您了，麻煩您幫我轉達一下，感謝。”她母親很愉悅地答應了。

掛上電話，我好不容易舒了口氣，聽她母親一開始兇悍的語調和嗓門，的確不是一個好對付的角色。

“密密，你怎么站在門口啊？”外婆熟悉的嗓子出現在了幾十米外，自從我在「世墨系統」入職以來，我們只見過一面，她看起來表情激動，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旁邊一位打扮時髦、手上拎著許多購物袋的年輕小姑娘，也跟著外婆的步調一起，朝我這邊走來。她的表情木訥，個子比我矮將近一個頭，身板很薄但是又很結實，陽光把她的臉映照得骨架分明。

走近了發現，這小姑娘臉上的五官如此熟悉，簡直就是我的復刻版，但是她身材嬌小，臉型也比我小了一圈，是個標準的鵝蛋臉。她的眼睛大到讓人可以清晰地看到瞳孔里面映出自己的影子，眉毛很野生、張狂，配上這對大眼睛倒是嫵媚里顯出一絲英氣，媚而不妖；而那略微比櫻桃大一點的嘴巴，配上薄薄的兩片嘴唇，看上去著實惹人憐愛。

我從未在心里預想過表妹林佳的長相，因為她的出生聽起來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凄苦，便以為她的母親一定把她生得長相一般，因而得不到舅舅的憐愛名，卻從未預料到，她的美看起來如此別具一格，時尚品味還非常在線，雖然手中的購物袋表明她購買的品牌并不如我的昂貴，但是經過她搭配后，卻讓人感覺這就是線下最潮流的穿搭。如果不是她從出現的那一刻就總習慣性地微微皺著眉頭，我如何也無法相信眼前這個集合了美麗臉蛋和大方氣質的女孩是個私生女的事實。

“這就是我跟你提到的密密姐姐。”外婆轉頭跟她說起了悄悄話，但是又巧妙地保持著我能夠聽到的音量。也多虧了外婆這么體貼入微的舉動，我才沒有對眼前這個外形無可挑剔的大美女產生嫉妒心。第一次見面，介于她身份的特殊性，多少有些尷尬，打完招呼客氣了兩句后，我便跟在她們二人后面，跟著服務員一起往包間走去。

“對了，外公呢？”

“你外公應該已經在包間了吧，他逛累了，半途中就自己離開了，說自己能找到火鍋店。”

“這樣啊，他可真長本事了，這個廣場那么大，他也能找到啊。”我跟外婆隨意開玩笑的態度讓林佳覺得很驚訝，她不禁回頭朝我看了幾眼，我感覺到了一絲羨慕的意味，知道無論如何，自己在外婆心中的地位都比她高，心里不禁飄飄然起來。

也許是女性之間天生的互相比較心理吧，一旦碰到了同等條件的異性，都會自然而然地與之比較。在讀書期間，這種比較對我來說更多體現在學習成績上，從未對于美貌特別在意過。也許我對自己的外型一直比較自信，而這是我第一次碰到在長相上能夠對自己產生威脅的女性，一股不適的莫名情緒在心里蔓延開來、恣意生長，只是短短的同路時間，我已經把表妹林佳從頭到腳仔細地觀察和比較了一遍，包括她的頭發有沒有我發色黑，長度是不是有我的長，她的高跟鞋有沒有我的好看，她手上拿著什么牌子的手機，以及她講話帶著濃厚的雙鄉市口音這一特色。

也許是我的觀察太過明顯，又或許是她也同時對我很好奇，回到包間后，我們不約而同地坐在了圓桌的對面位置，好讓彼此的敵意不過于明顯。精明的舅媽看到我和林佳雖然同時進入房間，卻沒有絲毫互動，分明氣場不對板，并未拆穿我們，而是禮貌地招呼林佳坐在她和舅舅的中間，而軍軍則坐在舅舅的另一邊。我和母親交換了個眼神后，她主動與林佳打了招呼：“你好啊，我們第一次見面。”母親接著看了一眼舅舅，意思是希望他來幫忙做個正式的引薦。

舅舅趕緊熄滅手中的雪茄，輕輕放在手機上，拿出一副家長的腔調，正式介紹起表妹：“她的名字叫林佳，在雙鄉市農業大學，比軍軍小一歲，今年上大學一年級，以后就是軍軍的妹妹。”

舅舅的介紹態度自然，但是內容卻十分蒼白，表妹全程低著頭微笑，不知為何，我竟然從她那甜美的長相中看到了一絲苦楚。我心想：如果自己的身世如此見不得光，也必然會內心凄苦吧。不過雙鄉市農業大學在當地算是很好的學校，名聲在外，她也不算給舅舅丟臉了。

之前聽說過表妹林佳的母親已經去世，現在聽到如此舅舅敷衍的介紹，我剛才因為相貌而生出的一絲嫉妒逐漸在心中褪去，反而對她的身世生出了憐憫之情。

“這個【雙鄉市農業大學】雖然比【北海大學】是差了點，但也都是非常好的學校了。”外公見舅媽的臉色慘白，趕緊找補了一句，意思是軍軍讀的大學更勝一籌，舅媽這才臉色回暖，微笑著夾了幾株菜給林佳，以示友好。果然如母親所預料的，舅媽對林佳充滿了芥蒂，以后林佳在舅舅家里的日子也不見得好過。不過我更加關心自己的前途，因此也不想多管閑事，還是獨善其身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