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實驗室一起回到工廠的路上，天氣突然陰沉起來，我們一抬頭，發現天空已經是烏云密布，馬思杰突然邁起大步，說了句：“馬上要下雨了，趕緊走吧。”

我和萬工差不多高，腿沒有那么長，只好一路小跑跟著他，果然剛剛進了廠區，就聽見了隆隆的雷聲，馬思杰于是帶著我們從倉庫區域穿過廠區，來到了前臺。維尼見我們三人一起出現，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今天是特殊情況，平時進車間還是要遵守規定，帶防護鏡、穿鞋套的。”馬思杰嚴肅的一番叮囑轉移了維尼的注意力。之后他在二樓與我和萬工分道揚鑣。

回到工位后，我立刻拿出筆記本，把剛才學到的知識都記錄下來，萬工送我的落葉正好拿來當書簽，夾在筆記那一頁。我忍不住朝他坐的方位看過去，果然是在安靜的辦公，我不知是喜歡上了他這樣沉默寡言的性格，還是因為那天突然靠近他的臉的緣故，摸著他送我的落葉，心里突然產生了一絲悸動。

“你們剛才去哪里了？”見到我擺弄著筆記本無所事事，瑞秋走到我工位旁邊詢問道。

“我們三個人剛才去了實驗室，去研究一下機器的構造。”聽到我們的對話內容，坐在對面的芮工立馬來了興趣，忍不住插嘴：“你不是要去固定式市場部輪崗了嗎？去實驗室做什么啊？”

“學習機器構造啊，那邊正好有一臺螺桿機被拆解了。”果然公司里沒有秘密，這才隔天，連芮工都知道我下一個輪崗位置了。

“真的嗎？什么型號的？”聽到這個消息后，林曉也來了興趣。

“嗯.......”見我支支吾吾答不上來，一旁的萬工突然站起身走過來，拿起桌上的一本產品手冊，翻到其中一頁指給林曉看。

“原來是這臺啊？這么快已經拆解了嗎？我也想研究一下，芮工、明天我們一起過去看看吧。”

“好啊。”芮工欣然答應。

“可是你們不是移動式的嗎？怎么對固定式的機器那么感興趣啊？”我這句話一問出來，整個三樓陷入了沉默，我感覺自己大概是說錯話了，走到林曉工位旁，試探性地問：“我是不是說錯話了啊？”

“沒有，我們過去看固定式的機器是因為要走了，想多學點新技術。”

“林工和我馬上要去【岐嶺公司】了。”芮工轉頭突然對我說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那是什么公司啊？”

“是「世墨系統」目前在本土最大的競爭對手。”

我突然想起之前林曉升職的時候，提到過這茬：“啊.......難道是之前要挖你跳槽的那家公司嗎？”

“對，就是那家。你記性不錯嘛。”林曉的語氣顯得有點曖昧和輕佻，他應該是知道我性格大大咧咧的不會介意，所以才故意這樣吧。

“你說的話我當然都記得。”這話一說出口，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我何時與林曉竟然關系如此熟稔了？也不怪林曉以外的男同事突然都轉頭看向我，好像我做了什么大膽的發言。特別是萬工，他雖然沒轉身，但是感覺脖頸已經擰到了極限，甚至在用眼角看我。我一臉茫然地逐個回望，他們才陸續轉過身，繼續辦公。

“Gloria，你來一下。”瑞秋的聲音打破了這一尷尬的氣氛，我這才想起來她剛才找我有事來著。

“對不起，姐姐，剛才半途中被打岔了。”

“沒關系，是人事部的 Helen（海倫）找你，她讓你有空去二樓找她。我剛才看你聊的開心，就沒打擾。”瑞秋最近對我態度變得很輕松客氣，大概因為要分開了，她也算是卸下了一個重擔。想到之前她雖然對我有嫉妒、有提防，但是總的來說我們之間沒有矛盾，大多數情況下她還是公平公正的態度，現在要提前分開，甚至覺得有點不舍。

“啊，不好意思，我現在就過去。”我奔跑著出了三樓大門，正好倉庫有人過來送發運單，差點和我撞個滿懷，我用胳膊護住胸口的樣子逗樂了對方，顧不得解釋，也顧不得遠處天空中還在轟隆隆作響的清澈雷聲，一心朝著二樓人事部趕過去。我有預感，海倫此時找我，肯定與我去總部輪崗的事情有關。

果然，一見到我，海倫就笑容滿面地把我拉進了小會議室，和以往不同，她今天見到我的時候搓了搓手，笑容可鞠的樣子顯得很刻意，我心想：無所謂了，我就要去總部了，她跟我非親非故，沒必要對我那么真心，只要能順利幫我搞定輪崗的事情就行。

“巖峰的效率很高，你輪崗的事情今天上午他就談妥了，總部HR已經同意你過去輪崗的事情了。”

“啊，真的嗎？那我好好感謝一下邁克！”我難以掩飾自己內心的興奮，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海倫也沒有攔著我，繼續保持著她的假笑，我隱約感覺她的下巴有些都抖動，也許是她假笑太久了，臉部有點僵硬不自然吧。

“你是要好好感謝一下他，這件事基本上都是靠他才促成的。”

“啊！真的嗎？我以為......”后面的話我沒說出口，我一直以為是因為舅舅在幫我的緣故。海倫冰雪聰明，一下就明白了我的話外之意，她緊接著解釋道：“主要還是總部那邊有人肯接收，我們工廠放人肯定是爽快的。”

海倫的言下之意應該是指：這件事主要還是靠邁克，因為他肯接收我，我才能過去總部輪崗，舅舅的權力范圍只能幫忙在工廠這里不要卡著我。這樣的情況與我之前設想的完全不同，我以為舅舅在總部辦公，多少會有些人脈，能幫我使點力道，誰曾想他竟然一點都沒幫我打點過，搞了半天還是靠跟我沒有半點血緣關系的邁克。

“邁克真是個好人啊！”我自言自語道，心里只覺得這件事挺蹊蹺的。

“那可不是嘛，他不僅人好，長得還很帥。”海倫講這句話的時候，笑得更假了，她的語氣帶著輕挑，仿佛我過去總部不是輪崗，而是要去勾引邁克。我不敢接她這句話，只能也假笑起來，她要誤會，我也沒有辦法，只能等我過去工作后做出了成績，應該就能改變她的看法了。

海倫見我笑得尷尬，瞬間切換為嚴肅的表情，繼續說道：“你過去輪崗的時間就定在元旦過后，記得做好準備，提前跟巖峰溝通一下。”

我開心地比了一個OK的手勢后，蹦蹦跳跳地離開了人事部，雖然外面雷電交加，我的心情卻是萬里無云，這不就說明了：我是靠自己才爭取到去總部輪崗的機會嗎？雖然的確也是因為現在大家都缺人，但是我的心仍無法平靜，有種熱血沸騰的沖動。

我突然很想與人分享這個好消息，雖然已經走出了二樓工程部的大門，卻決定半路折返，往財務部的方向走過去，躡手躡腳地來到羅斯旁邊。

“誒？你怎么來了？”羅斯見到我一臉驚訝。

“嘿嘿，你在做啥呢？”我故作神秘地樣子引來了IT主管魏閑的注意，他就坐在羅斯對面的工位，圓圓的臉上架著一副方形眼鏡，厚重的鏡片在日光燈下面反著光，顯得他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

“我在弄MFG系統呢，財務那邊的模塊需要調整。”

“啊，財務部也要用MFG系統嗎？”

“對啊，財務、采購、生產、倉儲這幾個部門都要用MFG系統。只不過大家用的功能模塊不一樣而已。”

“那這些模塊的信息相通嗎？”

“那是自然。你過來就是為了問我這個啊？”

“不是不是，我來是想跟你講一件事。”我想壓低音量，但是無法按耐內心的激動，聲音不禁有點顫抖，同時又被魏閑盯得有點不自然，只好輕輕咳嗽一聲，以緩解緊張的情緒。羅斯見狀趕緊把耳朵湊過來，說道：“沒事，閑哥挺忙的，他不會在意我們講話的內容。”魏閑聽到羅斯的暗示后，趕緊收斂了眼神，敲打電腦鍵盤表示自己正在忙工作。看來還是領導發話管用啊。

“我馬上元旦后就要去總部輪崗了。”

“真的嗎？已經定下來了啊？”

“對的，也是剛剛才知道。”

“恭喜你啊，以后我們想知道總部那邊的消息，就靠你了。”羅斯講完這句玩笑話后自己先捂嘴笑了，她看起來是真心為我開心。

“那肯定沒有問題。”我并沒有謙虛，反而豪情壯志地應承了羅斯的要求，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讓旁邊的閑哥忍不住用羋海話調侃起來：“Gloria各級結棍了。（普通話：Gloria這下厲害了。）”

“哎呀，她一直很厲害的，以后前途無量。”羅斯的話雖然捧著我，卻很自然，并沒有讓我覺得別扭。

“不過以后我們就不能經常見面了。”

“沒事，我們還是可以約喝茶聊天。對了，你過去向誰匯報啊？”

“這個倒是還不清楚，只是邁克幫我已經談好了輪崗的事情。”

“邁克是誰啊？”看來羅斯果然對總部并不熟悉，也不知道邁克這號人物。

“他以前是工程部的主管，后來內部調崗去了市場部，現在是經理。”魏閑果然是老員工，什么都知道，他雖然眼睛仍然盯著電腦屏幕，看來心思卻還是在我和羅斯這里。

“喔，那你跟他怎么認識的啊？”羅斯的注意力仍然放在我身上，有點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意思。

“是林曉幫忙引薦的。”

“啊？你的林曉哥哥居然把你介紹給另一個帥哥啊？”魏閑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朝我斜視著，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復這句嘲笑意味溢于言表的調侃。在我的世界觀里，我去固定式市場部輪崗并不是奔著帥哥過去的，而是為了自己有好的機遇和發展，而林曉哥哥與我也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樣曖昧，我們只是關系很好的同事而已。怎么在魏閑的嘴巴里，帥哥長帥哥短的，這也太庸俗了。

還好羅斯幫我解了圍，直接轉頭問了魏閑：“啊？那個邁克長得很帥嗎？”魏閑被問得說不出話，隨意“嗯”了一聲后便趕緊繼續辦公，不再接話。

這時，只聽見外面財務部門的公共區域，有女同事在呼喚著羅斯的名字：“Rose，那個模塊弄好了沒啊？我這筆帳今天下午要過掉的喔。”

我見眼下的氣氛不適合聊天，便借口不打擾他們辦公，趕緊返回三樓。

我的高跟鞋與金屬樓梯之間產生的碰撞和雨點聲交相輝映，像是遇見久違的朋友一般，這美妙的節奏讓我越發歡快，嘴里哼著周杰倫的【夜曲】，迅速地跺著小碎步上了三樓，而這道沉重的金屬大門也被我三下五除二地輕易打開，我氣勢驚人，感覺現在即使發生任何事情，都無法阻擋我一心前進的腳步。

沒想到邱北顏正坐在我旁邊的工位上，看來他是今天下午才過來開會的，我見他正在專心地對著電腦打字，便沒有主動搭話。打開電腦屏幕后實在無所事事，想到馬上就要和林曉分開，也許以后都不會再見，我決定好好道別一下：“林曉哥哥，我確定元旦過后就去總部輪崗了。”

“這么快就決定了，你效率真高。”如果是平時，我一定能坦然并喜悅地接受這句恭維話，但是離別在即，我竟然只感覺到了悲傷。

“對了，你去總部之后還能登陸公司的MFG系統嗎？”林曉追問道。

“應該可以吧，只要Rachel的賬號密碼別改就行。怎么這么問？”

“我離職以后需要你幫我個忙。”

“什么忙啊？”

“這個到時候再說，現在不好講。”

“喔喔，那好吧，這么神秘。”

“對了，怎么每個人都在跟我說邁克長得好帥啊？維尼她們也就算了，連魏閑都這么說。”我忍不住對林曉吐槽。

“他可是風云人物啊。”

“怎么說？”

“他升職很快，還跟公司里長得最漂亮的Joanna談過戀愛。”

“我聽說過她，是哪個部門的啊？”

“好像也在市場部，反正你去總部就能見到了，她也是有背景的。”

“什么背景呀？”

“反正不比你差喔。”林曉大概是快要離職了，講話開始隨意起來，以前都不敢如此光明正大地捅破我在公司的背景，現在竟然毫不遮掩地在公司聊天軟件上高談闊論。

“你別把這個放在公司聊天軟件里面講嘛，萬一 IT部門有監控呢？還有，話不要說一半呀，她到底是什么背景？”

“別著急，你去總部以后肯定有人會告訴你的。”

“切，那好吧。”不知為何，我嗅到了一絲奇怪的意味，總感覺他是故意在我面前提到Joanna（喬安娜）這個人，而且早就把我們之間進行了對比，還故意跟我賣關子。

也許是因為林曉留了個要幫忙的任務，我心里總覺得和他的分別只是暫時的，我總感覺他一定會聯系我。

十二月的后半個月份，除了拜訪實驗室以外，我在三樓的日子只剩下了摸魚。我特地買了個大容量的U盤，里面裝滿了最新的美劇，順便練練英文口語和聽力，為去總部做準備。

月底的例會，羅威沒叫我一起參加，他們關起門來開會非常小聲，仿佛在商量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把我排除在外，我猜可能是關于他們各自離職后的去向吧。

等到開完會，他們都一臉輕松的模樣走出來后，我才從金世華口中得知：羅威和瑞秋已經決定半年后拿賠償離職，而金世華已經被銷售部老大杜總預定，雖然也是半年后離職，但是會有一份新的「世墨系統」勞動合同等待著他，之后會繼續負責固定式空壓機的銷售工作。

按照這個步調來看，【韓國江海公司】是準備拋棄「世墨系統」的原班人馬，之后替換成“自己人”。這是我進入職場后經歷的第一次公司間的收購，從宣布移動式業務被出售的那一天起，三樓所有隸屬于移動式的同事，從一開始的氣氛沉默，到集體去HR那邊為自己爭取利益，再各自尋找未來的出路，也就發生在短短的一個月時間內。

對于剛剛進入職場才不過三個多月的我來說，在移動式市場部輪崗的美好日子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意義，“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這個道理雖然并不新鮮，但是真的到了分別的那一刻才發現，人還是靠感情驅動的，去總部輪崗的喜悅并不能掩蓋與三樓同事們分別的悲傷。萬工送我的落葉已經脆到一捏就碎，可我依然不舍得扔掉。

臨走的那一天，我一一走到他們的工位，與每個人都鄭重地道謝，說了祝福的話語后，才收拾東西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