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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商幫》:晉商

  • 吃醋的人生
  • 馮侖
  • 6081字
  • 2020-10-20 15:04:12

百年前的中國“華爾街”

在鑿空使者所著《大商幫:探秘中國商業群落》一書中,關于晉商有這樣的描述:晉商是我國商幫中崛起最早、明清時期國內最大的商幫,在商界活躍了五百多年,足跡不僅遍及國內各地,還出現在歐洲、日本、東南亞和阿拉伯國家。晉商不僅創造了巨大的財富,還創造了第一個經營匯兌業的票號。

這足以見得晉商——這一歷史最為久遠的商幫,在中國商業版圖中的地位。雖然相比現在仍活躍在商界中的潮汕等其他商幫,晉商在清代以后已逐漸沒落,但那些晉商留下的大院依然講述著他們的精彩傳說。

***

今天講的晉商,與明清時期其他商幫最大的不同是更富有,并且在中國商界的統治地位長達五百余年。

晉商到底多有錢?在清代,他們壟斷了富豪排行榜前二十名的位置。想一想,一個晉中地區,住著馬云、馬化騰、王健林、許家印等富豪,是何等富有。據史料統計,把山西幾個縣城中富戶的家產加起來,數量就超過了一億兩白銀。這個數量甚至比當時國庫的存銀還要多,可以說“富可敵國”。然而,封閉的觀念和清末民初動蕩的時局,也讓晉商走向了沒落。這不免讓人唏噓。

走西口走出的“中國華爾街”

山西的平遙古城盡人皆知,在古城中心一條長兩百多米、寬5米的青石板大街兩邊,曾林立著十多家名聲顯赫的票號。

有人說,這里曾是大清帝國的金融心臟,堪比如今的美國華爾街。這一次,和我一起走上這條青石板路的,是北京大學經濟學院教授周建波。周教授的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國經濟思想史、管理思想史,并且著有《成敗晉商》一書。

“晉商在中國歷史商幫里算是一個挺特別的商幫,和湖湘、安徽、江浙商幫比起來,他們最大的不同點在哪兒?”剛一落座,我便率先向既了解歷史又懂經濟管理的周教授提出了問題。

“從外部環境看,晉商面向的是東北、內蒙古、新疆,以及背后的東歐、俄羅斯市場。”周建波的回答讓我的腦海里立刻浮現出了《走西口》這首民歌,“我記得當時有一首歌叫《走西口》,現在來看,實際上就是干買賣去了。”

“走西口,是通過一個叫‘殺虎口’的地方去包頭。還有走東口,東口就是通過張家口到東北。”周建波解釋說。

歷史上山西人“走西口”多從山西中部和北部出發,形成兩條主要路線,一條向西,經殺虎口出關,進入內蒙古草原;一條向東,過大同,經張家口出關進入內蒙古。

“這歌(《走西口》)聽起來挺悲涼。”我感慨道。

“出去了能不能回來不知道,生死未卜,可能一輩子都回不來了。”周建波有同樣的感觸。

“那為什么山西的錢莊票號能發展起來?這和貿易有關嗎?”我繼續追問。

“這就和你現在做企業一樣。”周建波的回答言簡意賅,“事業做到一定程度,你一定會走向資本市場。”

“也就是說,貿易過程中產生對金融的需求,發展出錢莊票號。”我若有所思,“最近幾十年大家講到晉商都是錢莊票號,但忘了貿易其實也是實體經濟的一部分。”

“對,實體經濟一定會產生對金融的需求。”周建波進一步闡述說,錢莊票號的由來和異地貿易需要的貨幣、信用、兌換有關,特別是在二三百年前,一個地方一種貨幣,甚至每個縣都不相同,所以錢莊的業務非常發達;而票號則用于遠距離貿易,遠距離貿易有資金調撥的需求,也有資金安全的需求,“說到底都是保證資金流。”

1823年,山西出現了一種獨特的經濟模式,叫作票商經濟。票商經濟的創始人名為雷履泰,是山西平遙人,在北京擁有一家商鋪和一家顏料店。他經常遇到一些山西的老鄉,他們來店里問最近是否要回山西老家,能否幫忙攜帶一些銀兩給家鄉的親人。雷履泰從中發覺了暗藏的商機:如果以半兩銀錢作為攜帶五十兩銀子回家的酬勞,那么幫老鄉帶錢所得的利潤將遠遠高于賣顏料的利潤。于是他在北京創辦了日升昌票號,專門幫山西老鄉運送銀子回家。

這便是中國第一家專營存款、放款、匯兌業務的私人金融機構,也就此攀上了晉商在金融領域的巔峰。現在平遙古城內的日升昌舊址,已成為中國票號博物館,里面陳列了當時經營所用的實物資料,向人們展示著晉商的輝煌歷史。

不把官員放在眼里的晉商

有資料說,全盛時期的日升昌,竟然占有清政府80%的白銀儲備。這真的可以說“富可敵國”。不過,和日升昌規模差不多的,還有山西太谷的曹三喜。

“大家都知道山西的喬家大院,可曹家的規模比喬家還要大得多。”周建波提到了晉商幾大家族的典型代表曹家,“曹家是在東北發的家,規模最大的時候,中國各地和朝鮮、俄羅斯都有曹家的分公司。”

周教授給出曹家鼎盛時的數據是:八百家分公司、三萬多頭駱駝。

山西太谷的曹家白手起家,以船幫、駝幫和票幫為中心,擴散到多個行業。船幫主要是做日本的貿易,駝幫則做內蒙古和俄羅斯的茶葉生意,商幫、票幫則是在原有典當業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

“這簡直就是清朝物流業的‘順豐’啊。”開過玩笑,我回到了正題,“那這些家族最興盛的時候怎么和政府打交道?”

“其實那時的政商關系并不算復雜。”周建波說,除了法律法規不健全導致國家對企業影響不大這一因素,還有一個時代的背景——宋元明清的中國經濟大勢。在周教授看來,這幾個朝代的經濟構成與唐朝大有不同。在唐朝,由于多是國有經濟,企業對國家經濟的干預特別多;而民間商業往往過度追逐利潤,導致市場失靈,又進一步加強了國有經濟對商業領域的控制。但在唐朝之后,隨著經濟的發展,城市工商業率先得以發展,商業對國家的破壞作用逐漸減小,“政府看到了商人更大的好處,也就利用商人來實現國家的管理目標”。

在清代,尤其是晉陜一帶的企業更多承載了政府的使命,這和當時政府給予商業企業的稅賦政策也密切相關。

“清朝往往在一個地方規定了稅收數額,不允許多收稅,多出來的就叫擾民。”周建波說。

“這叫‘包稅’,稅收不重吧?”我問道。

“稅收不重,尤其是對票號。”周建波說。在清代,票號一類的企業被定義為典當業,屬于慈善事業,受政府鼓勵。“市場有了你這筆典當出去的錢,全國經濟都活了。”

“這么說,當時是民間自己做自己的。”我依然好奇,“曹家和哪些政治人物聯系多呢?”

“在近代之前,商人和官員都是泛泛之交,但李鴻章、左宗棠他們都和晉商有來往。”周建波說,這也有一定的歷史背景。比如左宗棠打西北、打新疆時,糧草就需要晉商來供應。而對于政府的要求,如果商人完成了就會得到政府的獎賞,“當時的商人可以做到國家二品大員。”

“這個二品相當于捐的?”我問。

“是捐的,但也是為社會作貢獻。這一點在清代非常明顯。”周建波說,這是政府對商人所作貢獻的認可,是一種榮譽。

“這么說,那個時代的政商關系應該是官員要用商人來解決一些社會問題。”我恍然大悟。

“是這樣的,所以那時政商關系非常簡單,晉商根本不把官員放在眼里。”周建波的點評大大超出了我之前的認知。

關公維系了晉商超越血緣的命運共同體

我之所以這么關心政商關系,是因為有不少企業因處理不好政商關系而走入末路。

現在看來,至少在晉商所處的封建社會時期,大部分時候商人和官員相處得還很和諧,而且官員對商人也很尊重。

周建波說,明清時期,原本由政府控制的諸如制衣、醬菜之類的工業,都讓渡給了民間。政府和商人只是客戶關系,比如著名的六必居醬菜,政府便是它最大的客戶。

顯然,健康的政商關系促進了當時商業的繁榮,但像晉商那么大的企業,內部又是如何管理的?

以前面提到的曹家、喬家為例,這兩大晉商家族的業態都是商業,并且都是跨地域、跨血緣來往。“這就需要一個超越血緣關系的力量來維系。這一力量就是類似于宗教的價值觀。”周建波說,在明清時期,有儒釋道三教合一的價值觀,通過崇拜關公作為儒釋道共同傳統的代表。

關公是山西人,但在此時,他成了一個價值觀的載體。“這是一個語言體系,就像我們現在講的商業,也會有一個語言體系。”我道出了我的理解,“晉商的語言體系就是關公。”

“建關公廟在那時是法定的,有了關公廟,各村也就有了公共活動中心。”周對我的理解表示了認同,“因為中國到了宋元明清時期,北方已不像南方那樣都是同姓村莊,而是雜姓混居。不同家族的人靠關公的維系,形成了一種超越血緣關系的命運共同體。”

當然,企業管理僅憑關老爺的“義”遠遠不夠,還需要制度上的保障,但這二者之間存在一定的關聯。

“在制度上,晉商實行的是股份制。股份制也和這種超血緣的文化有關。”周建波說。

對晉商發達的股份制,我早有耳聞。晉商的股份分為銀股和身股,銀股就是現金入股;而身股又叫人力股,即今天說的干股,是對人才能力的一種肯定。“所以那個時候的股份制還是比較完善的。”

“應該說當時晉商股份制的作用比今天要大得多,它真正形成兩權分離——老板管投資,掌柜是經理人。”周建波說,那時大商號的投資范圍很廣,怎么把這些投資聯合起來?就是“我出銀股,你出身股,雙方聯合”。

錢和能力相結合,這是一種非常聰明的制度安排,通過職業經理人的能力讓錢增值。而除此之外,人才的培養和激勵機制也同樣重要。

“剛才說的作為干股的‘身股’可以看成對人才的一種激勵,那晉商有什么相對應的懲罰措施?”我問道。

“懲罰措施有,但屬于事后懲戒。在此之前,晉商已經設計出了一套很完善的事前預防措施,把有可能出現的各種問題都做了盡可能的防范。”周建波說的這套防范措施,包括擔保制。“比如要來當經理,就必須有相應的擔保人,并且擔保費不同,對擔保人的資產要求也不一樣。”

“這是根據職位和責任找相應的擔保人。”在我看來,這套看起來很像“負面清單”的科學管理制度,有利于職業經理人的穩定和盡責。

沒有文化的積累最可怕

先進的股份制安排和完善的懲戒機制,讓晉商在明清時期形成了絕對的經理人市場;又因為共同的價值觀,保證了晉商內部凝聚力的增強,但我依然好奇,歷經五百余年的晉商是如何傳承,最終又是怎樣走向沒落的?

“拿曹家來講,往往是每一代人分房不分家,在家庭股東會議上決定每一個人分多少股份,而每家持有的股份都由家族統一持有。”周建波以曹家為例說,“然后在每一代人當中選出一個更有能力的人總負責。”

怎么選法?簡單粗暴的投票!投票的標準是:第一,有培養潛力;第二,能接受歷練;第三,口碑要好。

說到這里,我想起了自己的一個德國朋友。一次吃飯的時候,這位朋友說,要回德國接管家族事務——原來他的家族是德國一個有三百多年歷史的商業家族。這個家族選接班人也很有意思:家族的最高組織是管委會,后代年輕人通過競爭進入管委會。

競爭勝負的評判標準也非常奇葩:把參與競爭的年輕人派到一個家族沒有進入過的市場,之后十年,家族不會提供一分錢的資金。十年以后,誰負責的市場大,誰就自然進到管委會。

“我的這位朋友特別幸運地抽到了中國,也幸運地遇上了中國最好的發展時期,于是在中國的事業越做越大,遠遠超出了其他的競爭對手。”對于這個案例,我津津樂道,“通過這樣的競爭手段,他們家族的每一代傳承都等于擴展了商業版圖,并且家族沒有花一分錢的額外成本。”

其實,晉商在近代并非沒有機會。慈禧逃亡山西,回鑾北京后她兩次把橄欖枝伸給了晉商。1903年,她派袁世凱在天津開辦一家新式銀行,滿心希望山西票號能積極參與,哪知山西票號并不領情,婉言謝絕了。翌年,戶部尚書鹿鐘霖奉命組建大清戶部銀行,也曾盛邀山西票號入股,并派人參與籌辦和經營,但墨守成規、毫無遠見的山西票號的總經理們仗著自己手握票號經營重權,竟然再次回絕了來自北京方面的邀請。

山西票號的因循守舊,給了彼時正在崛起的江浙一帶的綢緞商機會。也正是通過參與籌備大清戶部銀行,江浙財團因此后來居上,并逐步取代了山西票號在全國的金融地位。

“他們想應召也晚了,辦銀行得有首付款,可當時山西票號連首付款都湊不齊了。”在周建波看來,晉商的興盛得益于明清之前深厚的文化底蘊,但是盛極一時的晉商忽略了文化知識的汲取補充,“明清晉商掙錢太多了,多到什么程度?多到覺得讀書沒用。”

這種觀念最后在晉商中甚至形成了一個傳統——一流的人經商,末流的人讀書。學習能力的匱乏、文化素養的下降,導致社會一旦發生大的變動,晉商不能及時順應潮流。到辛亥革命爆發時,晉商的21家票號倒了18家,想改變,可為時已晚。

“晉商的牛,在于當時的適度開放;而衰落,也因為他們不夠開放。所以,社會開放是硬道理。”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對于晉商的興衰,我不禁唏噓。

馮言馮語:只有動態的開放,企業才能活下去

說起晉商,我在想兩件事情。

一件是他們的政商關系。從錢莊票號的這些家族和老板來看,當時的政商關系似乎很寬松。不同于許多人對封建時代的想象,那時的整個制度環境實際上對商人的約束并不多;相反,政府組建大清銀行都會邀請晉商的錢莊票號參加。

但是這些錢莊票號都很消極,結果給了江浙財團機會。也就是說,晉商并不積極跟官股攪和在一起。

除了政商關系,晉商還有一件事也非常有意思:開放與封閉的關系。

晉商之所以能夠形成完整的商幫,而且不斷發展壯大,首先是得益于局部的開放,但他們在更大范圍是封閉的。

所謂局部開放,是說他們把開放僅限于晉中一帶。相同的文化背景和價值觀,使他們有機會吸收很多“身股”,即,用企業制度上的變化,帶來了所有者和經營者適度的分離,同時企業制度更包容。但是進入清末民初以后,社會上的商業機會更加開放,商業貿易的距離更遠,業態也更多樣化,這個時候,晉商錢莊票號還恪守原來那套做法,比如跟官股不發生關系,始終不用晉中以外的職業經理人,曾經的優勢就變成了弱勢。所以,封閉又變成了他們消亡的一個重要原因。

在現代企業治理過程中,一個企業在什么時候開放、開放到什么程度、用什么樣的制度吸納更廣泛的生產要素和資源,這對一名企業家、對一個民營企業的發展來說都是特別重要的。這就是晉商留給我們的一些值得回味的東西。

周建波:成敗晉商五要素

晉商的崛起和興盛得益于三大要素:一是商品經濟的發展;二是官商結合的壟斷;三是政治中心北方、經濟重心南方的區域格局的作用。

顯然,正是商品經濟的發展,使政府看到了蘊藏在商人中的力量,開始改變以往親自經營的政策,轉而實行招商政策,利用商人實現自己的戰略目標。而政治中心北方、經濟重心南方的區域格局的形成,使明清政府將重點放在北部邊疆,這使長期活動于北部邊疆、習慣于跟邊軍和游牧民族打交道的晉商,自然而然地被選為執行政府戰略目標的最佳合作伙伴。晉商的發跡由此而來。

但是,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商品經濟是天然的革命派,總是以不斷地破壞舊制度來推動社會向前發展。工業革命的爆發、商品經濟全球化浪潮的加速,一方面要求以沿海來聯系內地,進而聯系整個世界,這使得政治中心北方、經濟重心南方的地理格局發生動搖;另一方面又要求打破官商結合的壟斷,走向自由競爭。正是這兩大要素的變化,促使晉商走向衰敗。

關于晉商何以輝煌500年的解釋方面,有議論認為,晉商所以做大,是因為有進取精神,不怕吃苦,能禁受浩瀚大漠艱苦環境的考驗。其實,當時的商人,無論中外沒有不是過艱苦生活的。我認為,只有從橫向的商品經濟全球化發展的角度,從縱向的政治中心北方、經濟中心南方的角度,才能解釋清楚為什么明清時期會出現商品經濟大發展,乃至出現十大地域商幫的現象,才能解釋清楚為什么晉商、徽商一枝獨秀,而沿海商人受到壓制的現象。也只有放在這一大框架下,人多地少的環境作用、商人特有的吃苦精神的作用,甚至官商結合的現象才能得到清楚的解釋。

(節選自周建波《成敗晉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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