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德里菲爾德的確教過我騎自行車。我就是通過這件事才跟他認識的。我不知道現(xiàn)在這種低座的自行車發(fā)明了多長時間,卻知道在我當(dāng)時所居住的肯特郡的偏遠地方,這種自行車是不怎么常見的,看到有人騎著裝有實心輪胎的自行車從你身旁飛馳駛過,你會扭過頭去,盯著人家看,直到看不到人家的影子了方才罷休。那時候,在中年紳士眼中,騎這種自行車還是一種很滑稽的行為,他們說步行就很不錯了;而對老婦人來說,騎這種自行車會讓她們心驚膽戰(zhàn),每當(dāng)她們看到一輛這樣的車疾馳過來,總會沖到馬路邊上。有段時間,我的心里對那些騎著自行車闖入校園的男孩子們充滿了妒忌。進校門的時候來個大撒把,那可真是個炫耀的絕妙機會。剛放暑假的時候,我曾試著說服我叔叔讓我也弄上一輛,盡管我嬸嬸死活不同意,因為她曾說我會把脖子弄斷,我叔叔卻爽快地同意了,因為(當(dāng)然了),買車子的錢是我自己掏的腰包。放假前,我就為自己訂購了一輛,又過了幾天,郵遞員就把它從坎特伯雷給我送來了。
我決定自己學(xué)騎自行車,學(xué)校里的那些家伙說他們還沒用半個小時就學(xué)會了。我試啊,試啊,最后得出結(jié)論:我不是一般地蠢。盡管我曾拉下臉來讓園丁把我抬上車子,可第一天上午過完以后,我的水平似乎還跟剛練的時候一樣差勁,還是上不去。第二天,考慮到我叔叔家門口那條行車道上的彎太多,練車不合適,我便推著車子到了不遠的一條路上。我知道這條路,又平又直又僻靜,是不會被人家瞧見我出洋相的。我試了幾次,想上去,可每次都摔了下來。我大腿上的皮被腳蹬子弄破了,我的火氣也越來越大,心里也越來越煩躁。練了一個來小時,盡管我的心里都開始有了“上帝把我創(chuàng)造出來并不打算讓我騎自行車”這樣的想法了,可我還是咬緊牙關(guān),決定繼續(xù)練下去,因為一想到我叔叔那副冷嘲熱諷的樣子和他在黑馬廄的代表身份,我就受不了。可討厭的是,我看到對面有兩個人正騎著自行車沿著這條僻靜的路朝我過來了。我趕緊把車子推到一旁,在籬笆墻外面的臺階上坐下,出神地朝著大海的方向望著,假裝自己騎車騎累了,坐在那兒陷入了對遼闊大海的沉思中。我像做白日夢那樣,將目光從那朝我走過來的兩個人身上移開,卻感覺到他們離我越來越近了,借著眼角的余光,我看出來人是一男一女。經(jīng)過我身旁時,那個女的猛地朝我這邊一拐彎,車子一下子撞到了我,那個女的也摔倒在了地上。
“哦,真對不起,”她說。“瞧見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準會摔跤。”
在這種情況下,再繼續(xù)裝出一副茫然若失的樣子已是不可能了,我紅著臉說沒事。
見那女的摔倒了,那個男的也從車上下來了。
“沒傷著吧?”他問。
“沒,沒。”
眼前這個人我認出來了,正是那個叫愛德華·德里菲爾德的,前幾天跟助理牧師一塊兒走的那個作家。
“我剛學(xué)著騎,”他的同伴說,“每次只要一看到路上有什么東西我就會摔跤。”
“你不是牧師的侄子嗎?”德里菲爾德說,“那天我見過你。蓋勒維跟我說你是誰了。這是我妻子。”
她伸出一只手,伸手時的姿態(tài)坦誠得讓我覺得有些奇怪。我握住她的手,她也熱情而友好地握了握我的,她的手很暖和。她笑的時候嘴唇和眼睛都在笑,她的笑容里面暗含著某種東西,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了這是一種非常討人喜歡的東西。我疑惑了。在陌生人面前我總是窘迫得要死,因此她具體長什么樣我一點兒也沒留意,只覺得她是一位身材高大的金發(fā)女郎。我不知道是當(dāng)時真注意到了還是事后想起來的,她穿的是一條藍色的嗶嘰面料的長裙和一件胸部和領(lǐng)子都漿過的粉紅色的襯衣,一頂大草帽(那個時候我記得好像叫作平頂硬邊草帽)棲在一頭濃密的金發(fā)的頂端。
“我覺得騎自行車很好玩兒,你說呢?”她看著我放在臺階上的那輛嶄新而漂亮的自行車說,“騎得一手好車肯定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
我覺得她是在贊賞我的熟練車技。
“多練就行了。”我說。
“這是我第三次練了,德里菲爾德先生說我進步很快,可我覺得自己蠢透了,恨不得用腳踹自己。你學(xué)了多久就能騎了?”
我的臉紅到了頭發(fā)根。下面這句丟人的話我差點兒就沒說出口。
“我還不會騎,”我說。“這輛車是我剛買的,這是我第一次練。”
我隱瞞了一點事實,心里頭默默地加上下面這句話以后我的良心才獲得了安寧:除了昨天在家里的花園中。
“你要是愿意的話,我教你。”德里菲爾德友好地說,“來吧。”
“哦,不,”我說,“我可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
“為什么沒想過?”他妻子問,一雙討人喜歡的藍眼睛在微笑著,“德里菲爾德先生愿意教你,更何況我還能得個機會休息一會兒。”
德里菲爾德拿過我的車子,我盡管很不情愿,卻無法拒絕他的熱情,便笨手笨腳地上了車子。我騎著車子,左搖右晃,他卻用一只手緊緊把我抓住。
“加快速度。”他說。
我使勁兒蹬車,他在我旁邊跟著跑,我搖搖晃晃著往前騎。我倆都熱得渾身出汗,最后,盡管他費了不少力氣,我還是從車子上摔了下來。在這種情況下,再想對伍爾芙老小姐管家的兒子保持牧師侄子的那種冷漠的姿態(tài)已是很難做到了。我又騎回來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一個人騎了三四十碼,德里菲爾德太太沖到路中間,雙手叉腰,沖我高聲喊道:“加油!加油!二賠一,我買你贏。”我哈哈笑個不停,早就把自己的身份忘得一干二凈了。我從車上下來,不用說,我的臉上肯定掛著毫不謙虛的驕傲,然后毫不害羞地接受了德里菲爾德夫婦的祝賀,他們說我第一次練就取得了這么好的成績,真是太聰明啦!
“我想看看我自己能不能上去。”德里菲爾德太太說。我又坐在了臺階上,跟她丈夫注視著她那徒勞無功的努力。
然后,她就又想休息了。她有些失望,卻很高興,挨著我坐下了。德里菲爾德點著了煙斗。我們聊天。當(dāng)然了,那個時候我并沒有意識到在她的態(tài)度里頭有一種能讓人解除疑慮的真誠,這種真誠讓人覺得很放松,而現(xiàn)在我懂得了。她說話的時候帶著某種渴望,就像是一個極為興奮的孩子,對生活充滿了熱情,她的眼睛自始至終都被她那迷人的微笑點亮著。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喜歡這種笑容。我覺得這笑容有點兒狡猾,如果狡猾并不是一種讓人討厭的東西的話,可這笑容又太純真了,是不可能摻雜著半點兒狡猾的。更恰當(dāng)?shù)卣f,這笑容里頭倒是有著幾分搞惡作劇的意思,就像一個孩子,自認為做了件好玩兒的事,心里卻又清楚得不得了,你認為他在淘氣;他知道你不會生氣,要是你不能馬上發(fā)現(xiàn)是什么事,他便會走過來親口告訴你。不過那個時候,我只知道她的笑容讓我覺得很放松。
又過了一會兒,德里菲爾德看了看表說他們得走了,還提議我們一起騎車回去,壯點兒氣勢出來。我叔叔和我嬸嬸每天都要去鎮(zhèn)上散步,這個點兒也該回來了,我可不想冒這個險,叫他們瞧見我跟他們不喜歡的人在一起,于是我讓他倆先走,因為他倆騎得比我要快。德里菲爾德太太不同意我這樣的安排。她丈夫卻沖我笑了笑,那笑容有些滑稽,又有些頑皮,讓我覺得他好像識破了我的詭計。我的臉頓時變得通紅。他說:
“讓他一個人騎吧,羅琦,一個人會騎得更好。”
“好吧。明天你還到這兒來嗎?我們來。”
“我盡量吧。”我回答道。
他們騎車先走了,過了幾分鐘,我就跟上去了。我對自己所取得的成績很滿意,一口氣就騎到了我叔叔家門口,一個跤也沒摔。記得在吃晚飯的時候我大吹特吹了一通,卻對遇見德里菲爾德夫婦的事只字未提。
第二天,快11點的時候,我把車子推出了馬車棚。說是馬車棚,其實里頭是沒有馬車的,園丁把割草機和壓路機搬進來了,瑪麗·安也把雞食放里頭了。我推著車子出了家門口,一點兒也不輕松地上去了,沿著坎特伯雷路朝前走,一直到了那條老路上,然后拐入了幸福小路。
藍色的天空,空氣溫暖而清新,還像平時那樣,充滿了熱氣。陽光和煦,卻并不毒辣。陽光似乎是很用力地直直地射到那條灰白色的路上的,然后便像橡皮球一樣彈了回去。
我騎過去騎回來,等著德里菲爾德夫婦。沒過多久,我便看到他們來了。我朝他們揮了揮胳膊,然后掉轉(zhuǎn)車頭(我是下車這么做的),我們仨就一塊兒向前騎了。我和德里菲爾德太太彼此夸獎了對方所取得的進步。我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騎著,死死抓住車把不放,心里頭卻充滿了無限的快慰。德里菲爾德說等我倆覺得自己的車技沒問題了,就能騎著自行車周游整個鄉(xiāng)下了。
“我想去附近做一兩個黃銅紀念碑[75]的拓印。”他說。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可他又不解釋。
“等會兒我再告訴你是怎么回事。”他說,“你覺得你明天能騎14英里嗎,一去7英里,一回7英里?”
“當(dāng)然能啦!”我說。
“回頭我給你張紙,再給你些石蠟,這樣你就可以做拓印了。不過,要是你想來的話,最好先問問你叔叔行不行。”
“用不著。”
“還是問問吧。”
德里菲爾德瞧了我一眼,還是那種很特別的眼神,淘氣而又不失友善。我的臉登時變得通紅。我心里很清楚,要是這事跟我叔叔說的話,他肯定不會答應(yīng)。我們繼續(xù)朝前騎著,我看到醫(yī)生乘著馬車從對面過來了。他從我們身旁經(jīng)過的時候,我假裝在目視前方,心里希望著,要是我不去看他,他就不會看到我,誰知道卻白費了一番力氣。要是他真的瞧見我了,這事就會很快傳到我叔叔和我嬸嬸耳朵里頭去的。我在想,既然這事捂不住了,不妨說了算了,這么做是不是要保險些呢?到了我叔叔家門口,我們分開了(我一直無法避免和他倆一塊兒騎到家門口),德里菲爾德說要是明天我還能得著空出來最好盡早去叫他們。
“你知道我們在哪兒住,對嗎?公理會教堂隔壁,那房子叫酸橙小屋。”
坐下吃晚飯時,我努力尋找著機會,想用一種很隨便的態(tài)度把偶遇德里菲爾德的事說出來,可消息在黑馬廄傳得是很快的。
“今天上午跟你在一塊兒騎自行車的人是誰?”我嬸嬸問,“我們在鎮(zhèn)上遇見奧斯第醫(yī)生了,他說他看到你了。”
我叔叔原本正沒好氣地啃一塊烤牛肉,這時候臉便沉了下來,盯著他的盤子。
“是德里菲爾德夫婦,”我心不在焉地說,“就是那個作家,知道嗎?蓋勒維先生認識他。”
“他們的名聲很不好,”我叔叔說,“我不想讓你跟他們來往。”
“為什么?”我問。
“不為什么。我就是不想讓你跟他們來往。”
“你是怎么認識他們的?”我嬸嬸問。
“那天我正在騎車,他們也在騎車,他們問我愿不愿意跟他們一塊兒騎。”我把事實稍稍歪曲了一點兒。
“我覺得你這么干太莽撞了。”我叔叔說。
我開始生氣了。為了表示我的憤慨,等甜點端上來的時候,盡管上的是我極為愛吃的樹莓餡餅,我卻一點兒也不肯吃。我嬸嬸問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沒有,”我竭力裝出一副倨傲不遜的樣子,“我沒覺得哪里不舒服。”
“吃點兒吧。”我嬸嬸說。
“我不餓。”我答道。
“就算是為我吃,讓我高興高興。”
“他要是吃飽了,自己肯定會知道的。”我叔叔說。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吃一小塊兒我還是不介意的。”我說。
我嬸嬸給了我一大塊。吃的時候我那副派頭就像是一個受了某種堅定的責(zé)任感的逼迫而去做一件他很不喜歡的事的人。樹莓餡餅的味道還真不賴啊。瑪麗·安做的小餡餅剛放到嘴里就化了。可是當(dāng)我嬸嬸問我要不要再來點兒時,我卻擺出一副冷酷的樣子拒絕了。她也就沒再堅持。我叔叔做了謝恩禱告。我呢,卻氣鼓鼓地進了客廳。
我估計仆人們已經(jīng)把飯吃完了,便走進了廚房。艾米莉正在餐具室里洗餐具,瑪麗·安也在洗洗刷刷。
“喂,德里菲爾德夫婦身上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嗎?”
瑪麗·安18歲就到我叔叔這里來了。我小的時候,她為我洗澡;我想吃李子醬的時候,她拿給我吃;我去學(xué)校的時候,她幫我整理書包;我生病的時候,她照顧我;我心煩的時候,她讀書給我聽;我淘氣的時候,她責(zé)備我。女仆艾米莉很年輕,又很輕浮,瑪麗·安要是把我交給她,真不知道我會變成什么樣子。瑪麗·安是黑馬廄人,從來沒有去過倫敦,我覺得她去坎特伯雷的次數(shù)也不會超過三四次。她從來都不生病,也從未有過休息日。她的年薪是12英鎊,每周都要抽出一個晚上去教堂做禮拜。但瑪麗·安對黑馬廄發(fā)生的事無所不知。她誰都認識,知道誰跟誰結(jié)的婚,誰誰的父親是怎么死的,哪個女人生了幾個孩子,各人又叫什么名字等等。
我的問題剛一出口,就聽啪的一聲,瑪麗·安把一塊濕抹布扔進了洗滌槽里頭。
“我不怪你叔叔,”她說,“要你是我侄子,我也不會讓你跟他們一塊兒瞎晃蕩的。還想叫你跟他們一塊兒騎自行車呢。有些人呀,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
我明白了,餐廳的那番談話也跟瑪麗·安說了。
“我不是個小孩子了。”我說。
“那就更糟啦。他們就這么到這兒來啦,真是不要臉!”瑪麗·安很隨便地把H音略掉了[76],“租套房子,就以為自己是紳士淑女啦!把那餡餅放下!”
樹莓餡餅就放在廚房里的桌子上,我隨手掰了一塊兒,放進了嘴里。
“那可是我們的晚飯啊。你要是再想吃一塊兒,吃飯的時候為啥不吃飽?泰德[77]·德里菲爾德這人什么事都干不長。他文化挺高的,我真替他母親難過。自從他出生那天起,他就不斷給她惹麻煩。然后就跟羅琦·甘結(jié)婚了。聽人說,當(dāng)我把這事告訴他母親時,他母親就氣病了,一連在床上躺了三個禮拜,誰也不搭理。”
“德里菲爾德太太結(jié)婚前叫羅琦·甘嗎?她是哪個甘家的?”
在黑馬廄,甘是最普通的姓氏之一,教堂的墓地里擠滿了他們的墳。
“說了你也不知道。她父親叫喬賽亞·甘,也是個野性子,鐵了心要去當(dāng)兵,結(jié)果回來的時候換了條木腿。他經(jīng)常出去畫畫兒,不過沒活兒的時候總比有活兒的時候多。她家也在黑麥街住,就在我家隔壁。過去我常跟羅琦一塊兒去主日學(xué)校。”
“可她的模樣沒你老嘛。”像我這般年紀,說話的時候是不會拐彎抹角的,“她怎么也不會有30歲啦。”
瑪麗·安是個小個子,鼻子又短又翹,長著一口壞牙,不過氣色倒是蠻不錯。我覺得她的不會超過35歲。
“羅琦·甘比我也年輕不了四五歲,甭管她怎么裝。聽人家說她要是打扮起來就沒人能認出來啦。”
“她以前真干過酒吧服務(wù)員嗎?”我問。
“真干過,剛開始的時候在‘鐵路紋章’干,后來又在哈佛沙姆的‘威爾士親王的羽毛’[78]干。瑞弗斯太太雇她在‘鐵路紋章’幫忙,但后來事情搞得太糟糕,只好把她給開除了。”
“鐵路紋章”是一家再普通不過的小酒館,就在倫敦-查塔姆-多佛爾鐵路公司[79]的正對面,樣子有些俗麗。冬天的夜里,從酒吧門前走過,透過玻璃門會看到很多男人在里頭晃蕩。我叔叔很不喜歡這家酒吧,多年來一直想方設(shè)法吊銷人家的營業(yè)執(zhí)照。時常去酒吧的人有鐵路上的搬運工、煤礦工人和農(nóng)場工人。體面的黑馬廄人是不屑到那里去的,想喝苦啤時,會去“熊和鑰匙”或者“肯特公爵”。
“為什么?她都干了些啥?”我的眼睛都快要從眼眶里蹦出來了。
“她都干了些啥?”瑪麗·安說,“要是讓你叔叔逮住了我跟你說這些事,他會怎么想?凡是去酒吧喝酒的男人沒有不跟她有一腿的,不管那男人是干啥的。她跟誰都相處得不長,男人一個接一個地換。人家跟我說事情搞得沸沸揚揚的。這事要說就得先從‘喬治勛爵’那兒說起。這種地方本來他是不喜歡去的,他的身份太高,怎么可能去這種低級下流的館子呢?聽人說,有一天他的火車晚點,便誤打誤撞地走了進去,就這樣便瞧見她了。打那兒以后,就沒見他從里頭出來過,整天跟那些粗人混在一起。當(dāng)然啦,人家都知道他到那兒干啥去了,他可是有老婆的,家里還有三個孩子。哦,我真為他感到可惜。這事搞得滿城風(fēng)雨的。后來,有一天,瑞弗斯太太說她再也受不了啦,便給她結(jié)清了工資,叫她收拾好行李滾蛋啦。‘謝天謝地,終于把她給擺脫啦!’當(dāng)時我就是這么說的。”
“喬治勛爵”這個人我很熟悉。他的真名叫喬治·坎普,人家給他起這個外號是諷刺他那不凡的氣度的。他是我們這兒的煤商,卻也搞點兒房地產(chǎn)方面的生意,在一兩家煤礦上有股份。他住的是棟新磚樓,是在原來的地基上翻蓋的,家里還有馬車。“喬治勛爵”長得敦敦實實的,胡子尖尖的,面色紅潤,一雙藍眼睛很是惹人注意。想起來,我覺得他就像某種古老的荷蘭畫中的神情活潑、面色紅潤的商人。他總是穿得很花哨,駕著馬車,悠哉游哉地在高街中部晃蕩,身上穿著淺褐色的大排扣的皮短外套,棕色的圓頂禮帽歪戴在頭的一側(cè),扣眼里還插著一支玫瑰花。這樣的派頭人家是不可能不去看他的。每逢星期日,他總會戴著一頂光彩照人的大禮帽,身穿一件禮服大衣,去教堂做禮拜。大伙兒都知道他想成為國教會的委員,顯而易見,他那充沛的精力足以令他派上用場,可我叔叔說在他任職期間他想都別想。盡管“喬治勛爵”每年都會去教堂抗議,可我叔叔始終沒同意。倆人在鎮(zhèn)上碰到了,他都假裝沒看見我叔叔。后來,雙方達成和解,“喬治勛爵”又到教堂去了,可我叔叔只讓他當(dāng)了個副手。有教養(yǎng)的人都覺得他太粗俗,我也毫不懷疑地認為他是個愛吹牛皮、自高自大的家伙。人們抱怨他的大嗓門,還有他大笑時的那種刺耳的聲音;他跟別人在街這邊說話時,街對面的人都能聽清他說的每一個字,人們都說他太沒有教養(yǎng)了。另外,他這人對別人又太熱情,他跟別人說話時完全看不出是在做生意,人們都說他太魯莽了。不過,要是他覺得他那副“樂呵呵”的尊容,他在公共事業(yè)中的熱心程度,還有每逢賽舟會或者收獲節(jié)上需要捐款時他表現(xiàn)出的那股大方勁兒,還有他幫助別人時的那股熱情勁兒,能夠打破黑馬廄人與人之間的那種界限的話,那他可就想錯了。“喬治勛爵”在社會活動中所付出的努力只是招來了人們的敵意。
我記得有一回醫(yī)生的妻子正在我叔叔家跟我嬸嬸聊天,艾米莉進來跟我叔叔說喬治·坎普說要見他。
“可我聽見前門鈴響了,艾米莉。”我嬸嬸說。
“是的,夫人。他到前門來了。”
一陣尷尬。大伙兒都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對這種突發(fā)事件,甚至連知道誰該去前門、誰該去側(cè)門、誰該去后面的艾米莉此刻臉上的表情也有些緊張不安起來。我嬸嬸是個有教養(yǎng)的人,我想她肯定覺得這種場面非常尷尬,因為有人竟把自己搞得這么不讓人待見。醫(yī)生的妻子卻面露鄙夷地哼了一聲。最后,我叔叔定了定神說:
“領(lǐng)他去書房吧,艾米莉,喝完茶我就來。”
“喬治勛爵”還是那副德性:樂呵呵的,莽勁兒十足,大嗓門兒,舉止粗魯無比。他說這個鎮(zhèn)子死了,他要把它叫醒。他準備讓公司涉足游覽列車的生意。他不明白為什么不選一個鎮(zhèn)長出來?芬尼灣就有一個。
“我覺得他是想自己當(dāng)鎮(zhèn)長吧。”黑馬廄人都這么說。人們撅著嘴,吐出了這么一句諺語:“驕者必敗。”
我叔叔的看法是:帶馬到河邊易,逼馬飲水難[80]。
我還要補充一點兒自己的看法:我跟別人一樣,也是瞧不起“喬治勛爵”的。有一回,他在路上把我攔住,竟然叫我的洗禮時的名字,跟我說話的樣子就好像我跟他之間不存在社會地位上的差別一樣,這可把我給氣壞了。他甚至還大言不慚地叫我跟他那年紀跟我相仿的兒子一塊兒玩兒板球。但他的兒子們都在哈佛沙姆上文法學(xué)校,這樣一來,我當(dāng)然就和他們沒什么交往了。
瑪麗·安跟我說的這些事讓我吃驚不已,同時我又覺得非常興奮,但我很難相信這是真的。我讀的小說不少,在學(xué)校里也學(xué)到了很多的知識,卻對愛情了解不多,我覺得這只是年輕人的事。我不敢想象一個蓄著胡子、兒子跟我差不多大的男人也會有這種愛的感覺。我本以為一個男人結(jié)了婚一切就已宣告結(jié)束。30歲以上的人還想著做愛,這種事想想就讓我覺得惡心。
“你不會說他們啥都干了吧?”我問瑪麗·安。
“據(jù)我所知,羅琦·甘沒有啥不敢干的。跟她干過的人還不止‘喬治·勛爵’一個人呢。”
“喂,聽著,那她為啥沒懷孕呢?”
我在小說中讀到的情節(jié)是:每次一個漂亮的女人做了那種壞事就會懷孕。造成這種結(jié)果的原因總是描述得小心翼翼得不行,有時干脆就用一連串的型號代替,但結(jié)果都是不可避免的。
“我覺得這種事更多的是靠運氣,而不是靠好的防范措施。”瑪麗·安說。然后,她定了定神,把手里的活兒放下了(她剛才正忙著擦盤子):“我怎么覺得你知道的東西比你應(yīng)該知道的要多啊。”她說。
“我當(dāng)然知道啦!”我自命不凡地說,“該死,我已經(jīng)長大啦,對嗎?”
“我只能告訴你,”瑪麗·安說,“瑞弗斯太太叫她收拾行李走人的時候,‘喬治·勛爵’就在哈佛沙姆的‘威爾士王子的羽毛’給她找了份工作,他沒事就屁顛屁顛地駕著馬車在那兒瞎晃蕩。那兒賣的苦啤跟這兒賣的沒啥分別嘛。”
“那泰德·德里菲爾德為啥要娶她?”我問。
“換個問題,”瑪麗·安說,“他在‘羽毛’那兒看到了她。我估計他是找不到別的姑娘啦。體面的姑娘是不會嫁給他的。”
“他了解她嗎?”
“這事你最好問他。”
我沉默了。這一切真是太讓我感到疑惑了。
“她現(xiàn)在長什么樣?”瑪麗·安問,“她結(jié)婚以后我就沒再見過她。我聽說了‘鐵路紋章’的事以后就再也沒有搭理過她。”
“她瞧上去還蠻不錯的。”我說。
“這樣啊,那你問問她還記不記得我,再看看她會說些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