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尋歡作樂
- (英)毛姆
- 7282字
- 2020-10-22 18:12:12
那次跟阿爾羅伊·基爾吃午飯以后的兩三天,我收到了愛德華·德里菲爾德的遺孀寫來的一封信,這讓我覺得很驚訝。信是這么寫的:
親愛的朋友:
聽說上個禮拜你跟羅伊談論了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很長時間,你把他說得那么好,對此我感到很欣慰。他十分賞識你的天賦,上次你到我們家跟我們一起吃午飯,他見到你時非常高興。不知道他寫給你的信你是否還留著?要是你還有,能否借我抄一份?要是我能說服你過來與我同住兩三天,我會非常高興的。我現在住得很安靜,身邊一個人也沒有,請你選個合適的時間吧。再次見到你,與你共談過去的時光,會讓我感覺非常滿意的。另外,有件事我要請你幫忙,我確信,看在我那過世的親愛的丈夫的分兒上,你是不會拒絕的。
你永遠的真誠的朋友
艾米·德里菲爾德
我只見過德里菲爾德太太一次,對她的興趣不算太大。我不喜歡被別人稱為“親愛的朋友”,這一點就足以讓我拒絕她的邀請了。這種稱呼都被用濫了,為此我覺得很懊惱。無論我想出的借口有多巧妙,我不去的理由還是很明顯的,那就是我不想去。德里菲爾德的信我是沒有的。我感覺多年前他給我寫過幾封信,都是便條的形式,那時候他還是個默默無聞的蹩腳作家,就算是要留著別人的什么信,我也不會想到要留他給我寫的那些。我怎么知道有朝一日他竟能成為我們這個年代里備受贊譽的最偉大的小說家呢?但想到德里菲爾德太太在信中說有事求我,我并沒有立即回信拒絕。當然,那肯定是件煩心事,不過,要是我能做到卻又不做的話,那就顯得我太粗魯了,畢竟她的丈夫是個很有名氣的人。
信是早班郵遞員送過來的。吃過早飯,我給羅伊打去電話。我剛一說我的名字,他的秘書就把電話轉接給了他。倘若我現在正在寫一部偵探小說,那么我會立刻懷疑到羅伊正在等我的電話。他說“你好”的聲音中所透露出的那種激動,印證了我的懷疑。大早上的,沒有誰接電話時會這么愉快。
“希望沒有吵醒你。”我說。
“天啊,當然沒有啦!”他那透露著充沛精力的聲音泛著波瀾,通過電話線傳了過來,“七點我就起來了,在公園里騎了會兒自行車。現在我正準備吃早飯。過來跟我一塊兒吃,怎么樣?”
“羅伊,我很欣賞你,”我答道,“不過你可千萬不要就此認為我會很喜歡跟你一起吃早飯;更何況,我已經吃過早飯了。喂,聽著,我剛剛收到了德里菲爾德太太寫來的一封信,她叫我過去住兩天。”
“是的,她跟我說要請你去。咱們可以一塊兒去。她那兒有個很不錯的草地網球場,還有,她的球技也很不錯。我覺得你會喜歡的。”
“她想讓我干什么?”
“這個嘛,我覺得她更愿意親口告訴你。”
羅伊的聲音中透著幾分溫柔,我猜想他跟一位即將做父親的男子說他的妻子就要滿足他的愿望時便會使用這樣的語調。我卻沒有受到這種語調的影響。
“快別胡扯了,羅伊。”我說,“我可是老江湖了,是不會輕易上當的。快說!”
電話那頭停了一下。我猜羅伊不喜歡我這么說。
“今天中午你忙嗎?”他突然問道,“我想跟你見一面。”
“好吧,來吧。一點以前我都在。”
“我半小時以后到。”
我把聽筒放回原處,重新把煙斗點上。我又瞥了一眼德里菲爾德太太的那封信。
她提到的那次午餐會,我記得很清楚。那時我碰巧與一位叫哈德馬什的夫人在距離坎特伯雷不遠的地方共度一個漫長的周末。這位女士是美國人,人長得很漂亮,腦子又聰明。她丈夫是英國的一位的準男爵,酷愛體育運動,可知識淺薄,又不紳士。或許是為了減輕日常生活中的無聊,這位夫人常常設宴款待文藝界的人士。她的宴會上聚集了各式各樣的與藝術沾邊兒的人,氣氛頗為歡快。貴族階層和上流社會的人們在看待畫家、作家和演員時,吃驚中往往混雜著一種令他們感到局促不安的敬畏。哈德馬什夫人對受她款待的那些搞藝術的人的書籍或者畫作不聞不問,卻很喜歡被這些人陪伴左右,這使她愉快地感覺到自己處于藝術圈之中。有一回,我們的談話一時間落到了她最著名的鄰居愛德華·德里菲爾德身上,我提到自己曾和他很熟。她一聽這話,馬上提議星期一去他家吃午飯。那天剛好有幾位客人要回倫敦,我有些不情愿,因為我已經有35年沒有見過德里菲爾德了,我覺得他已經不記得我了;就算他記得(盡管我一直認為他記得),我覺得我們的會面也不會愉快。但當時在場的有一位年輕的貴族,叫斯加林,是位勛爵,對文學充滿了狂熱,以至于違背了人類和自然界的規律,不去好好治理國家,卻將全部的身心投入到了偵探小說的創作中去。他對德里菲爾德充滿了無限的好奇,迫切想要見他。哈德馬什夫人的提議剛一出口,他就說這事很對他的胃口。當時在場的頭面人物是一位年輕的、體量肥大的公爵夫人,她對這位著名作家的敬佩之情無以言表,竟打算取消倫敦的一次約會,改為下星期一再去赴約。
“這樣一來,咱們就有四個人了!”哈德馬什夫人說,“我覺得人再多了人家就招待不過來了。我這就給德里菲爾德太太發電報。”
我不想跟這幫人一塊兒去拜訪德里菲爾德,便在這個計劃上潑了些冷水。
“咱們這一去準會把他煩死,”我說,“他不喜歡像咱們這樣,被很多的訪客粗暴地打擾。他已經很老了。”
“所以說啊,他們要是想見他就得抓緊去,他活不了多久了。德里菲爾德太太說他喜歡見人,除了醫生和牧師,他們就再沒見過別的人。咱們這一去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變化。德里菲爾德太太說,只要是有趣的人,我盡管可以帶去。他煩的是那些僅僅出于好奇有事沒事就去打擾他的人、采訪者、把作品拿去讓他看的人和那些歇斯底里的蠢女人。但德里菲爾德太太真了不起,把她覺得他應該見的人之外的人統統拒之門外了。我的意思是說,那些想見他的人,他要是都見了,不出一個禮拜他就會沒命的;她得為他的健康著想。咱們這些人自然就不一樣了。”
我當然覺得自己不一樣了,可看他們時,我意識到公爵夫人和斯加林勛爵也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看來還是不再言語為妙。
我們乘著一輛鮮黃色的勞斯萊斯到了那里。芬尼大院離黑馬廄三英里,房子是灰泥粉刷的,我想應該建于19世紀40年代,樸素,不矯飾,卻很結實。房子前后都是一個樣子,前門左右兩側各有兩扇大圓肚窗,一樓也有兩扇這么大的窗子。低矮的屋頂被一堵胸墻遮住了。房子佇立在一座方圓約一英里的花園中,這里面樹木叢生,不過維護得卻很好。站在客廳的窗戶前,叢林和綠油油的寬闊草場便盡收眼底了。客廳跟預想中的不大不小的鄉下房子的客廳一模一樣,讓人覺得有點兒失望。舒適的椅子和寬大的沙發上鋪著干凈、色彩明快的印花棉布;窗簾也是印花棉布的,也是這般干凈,色彩也是這般明快。齊彭代爾式的[68]桌子上擺放著幾個東方產的大瓷罐,里頭裝滿了百花香[69]。乳白色的墻面上掛著本世紀幾位著名畫家的水彩畫;屋內的鮮花很多,擺放得很好看;大鋼琴上放著幾幅用銀制相框裝裱的著名演員、已故作家和身份并不算高的皇室成員的照片。
怪不得公爵夫人一進門便一陣驚呼,說這屋子真漂亮呢。這正是一位杰出作家安享晚年時應該擁有的那種環境。德里菲爾德太太接待了我們,態度很謙遜,臉上又透露著一股自信。我估計她的年紀在45歲上下,蠟黃的小臉,輪廓分明的五官,顯得頗為勻稱;頭戴一頂黑色的鐘形帽子,緊緊貼在頭上,灰色的外套,下身穿著裙子。她的身材是苗條的,既不高也不矮,整個人瞧上去干凈利落,干練而精明。她這副樣子倒是跟當地鄉紳遺孀女兒的模樣有幾分相像。這位鄉紳掌控著教堂,在管理各類機構上有著特殊的才能。我們進屋的時候,德里菲爾德太太把我們向一位牧師和一位女士做了介紹,這兩個人趕緊站了起來。他們中一位是黑馬廄的牧師,一位是他的妻子。哈德馬什夫人和公爵夫人趕緊在臉上堆出來一副謙卑而和善的表情——有身份的人在下人面前都是這個樣子,就是為了表明他們一點兒都沒有意識到他們跟下人之間在社會地位上存在任何的差別。
不久,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就進來了。我經常在畫報上看到他的照片,可他的樣子仍然令我感到有些驚訝。他的身材比我印象中的要矮小,人很瘦,纖細的頭發是銀色的,勉強蓋著頭頂,臉刮得很干凈,皮膚幾乎成了透明的;一雙藍色的眼睛,顏色已經很淡了,眼圈發紅。他的樣子已經很老很老了,給人一種命懸一線的感覺;嘴里裝著白色的假牙,讓他的笑容顯得勉強而僵硬。以前我只見過他蓄胡子的樣子,現在沒胡子了,我發現他的嘴唇顯得又薄又蒼白。他穿著一件嶄新的、剪裁得很好的藍色嗶嘰面料的上衣,領子有些低了,又大了兩三號,露出了他皺紋條條、瘦骨嶙峋的脖子。他漂亮的黑色領帶上面鑲嵌著一顆珍珠。他的樣子有點兒像一位身著便服去瑞士享受夏日假期的圣公會教士。
他進屋的時候,德里菲爾德太太飛快地瞟了他一眼,然后臉上露出了笑容。她定是對他那整潔的樣子感到滿意了。他跟賓客們一一握手,說著寒暄的話。走到我跟前時,他說:
“像你這樣的成功人士,于百忙當中走這么遠的路來看一個保守的老頭子,真是太感謝你了。”
我有點兒吃驚,從他說話的語氣中可以判斷出,他好像以前從未見過我,同時我又擔心我的朋友會誤以為我在吹牛皮,因為我曾說過跟他很熟。我懷疑他把我徹底忘了。
“從上次見面到現在不知過了多少年,”我竭力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
他看了看我,我覺得只有幾秒鐘的時間,卻像是過了很久,然后我突然驚呆了。他朝我眨了眨眼。他眨眼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除了我再沒有旁人發覺,這個動作在他那張尊貴的臉上出現得太過突然,叫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很快,他的臉再次平靜了下來,又變得有靈性、慈祥起來,又變得敏銳了。吃飯的消息宣布了,我們進了餐廳。
餐廳布置得只能用最高品位來形容,齊彭代爾式的餐具櫥上擺放著齊彭代爾式的蠟燭架,我們坐的是齊彭代爾式的椅子,在一張齊彭代爾式的餐桌上吃午飯。餐桌中間擺放著銀制的花瓶,里頭插著玫瑰,花瓶周圍是銀制的餐碟,里頭放著巧克力和薄荷奶油;銀制的鹽瓶擦拭得锃明發亮,一眼就能看出是喬治王朝時期的風格。乳白色的墻面上刻有銅版的貴婦圖,是彼得·萊利爵士[70]創作的,壁爐臺上放著一件代爾夫特[71]出產的精美陶器。伺候我們的是兩位身著棕色制服的女仆。德里菲爾德太太一面口若懸河地暢談,一面用警覺的目光盯著她倆。我感到好奇,她到底是怎么把這兩個身材豐滿的肯特郡的姑娘(她們那健康的膚色和高高的顴骨表明她們是“當地人”)調教得這么有效率的。上的菜肴跟這種場合很相配,精致卻不華麗,鰨魚里脊肉卷,上頭蓋著一層白色的沙司,還有烤雞肉、新土豆、綠豌豆、蘆筍和加了醋栗的奶油拌果子泥。你有種感覺:這樣的餐廳,這樣的午餐,再加上這樣的生活方式,與一位頗有名氣、財富卻不算太多的文學家正合適。
跟大多數作家的妻子一樣,德里菲爾德太太也是頗為健談的,她決不會讓談話在她的桌子那頭變得疲軟。如此一來,不論我們是多么渴望聽清她丈夫在桌子另一頭正在說什么也是白費勁。她的心兒雀躍著,活力十足。盡管愛德華·德里菲爾德的健康狀況不佳,再加上年邁力衰,迫使她多數時間只能待在鄉下,可一逮著機會,她就會跑到城里去追求時髦的事物。她很快便和斯加林勛爵熱鬧地聊起了倫敦劇院里上演的戲劇和皇家藝術學院里頭那些討厭的人群。為了把全部的畫作看完,她生生去了兩次,可即便這樣,還是沒有時間看那些水彩畫。她很喜歡水彩畫,水彩畫不矯飾,她恨任何矯飾的東西。
男女主人分坐在桌子兩頭,牧師挨著斯加林勛爵,他妻子坐在公爵夫人身旁。公爵夫人跟牧師的妻子聊起了工人階級的居住條件,在這個話題上,她好像比后者更熟悉。這樣一來,我就有了空閑,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愛德華·德里菲爾德那里。他正跟哈德馬什夫人聊天。很明顯,她正在和他說如何寫小說的事,并列舉了一長串作家的名字,她說這些人的作品他真該好好讀讀。他聽著,臉上露著那種禮貌性的興趣,不時用低沉得讓我聽不到的聲音插上一兩句話。每次她說一個笑話(她說得很頻繁,并且說得很不錯),他都會輕笑一下,飛快地瞟上她一眼,那意思仿佛在說:他媽的,這個女人還不算太蠢嘛。想起過去,我忍不住好奇地問自己,他會對這幾位貴客、他那美艷的妻子和這典雅的居住環境做何感想。我在想他是否會為年輕時的冒失行為感到悔恨。我不知道這所有的一切是讓他覺得有趣,還是他那禮貌性的態度下面隱藏著極大的不耐煩。或許他察覺到我在看他了,因為他把頭抬了起來,一雙眼睛若有所思地注視了我一會兒。他的目光中透著溫和,卻又像是在檢視我,讓我覺得很奇怪,然后猛地(這次不會錯了)沖我擠了一下眼睛。這個輕浮的動作浮現在他那張蒼老而萎縮的臉上,并不讓人感到吃驚,而是讓人感到窘迫,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的嘴唇勾畫出了一個猶豫不決的笑容。
此時的公爵夫人轉而跟坐在桌子一頭的那位聊了起來,這樣一來,牧師的妻子就把臉轉到了我這邊。
“很多年前你就認識他了,對嗎?”她壓低了聲音問我。
“沒錯。”
她朝客人們掃了一眼,看看有沒有人在注意我倆。
“他妻子很擔心,生怕你提起過去的事,這對他很不好。他已經很虛弱了,知道嗎,一丁點兒的事也經受不住了。”
“我會很注意的。”
“她把他照顧得可真不錯。她那全心全意的付出為大伙兒樹立了榜樣。她知道受到照料的人有多尊貴。她的無私無法用語言描述。”她又把聲音放低了些。“當然了,他已經很老了,老人有時候是有點兒讓人煩,我卻從未見她不耐煩過。就本職工作而言,她干得跟他一樣出色。”
這番話是很難讓人做出回答的,可我覺得她還是希望我說點兒什么。
“總的來說,他的氣色還很不錯。”我低聲說。
“這都是她的功勞。”
午飯吃完了,我們又回到了客廳,站了兩三分鐘,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就進來了。當時我正跟牧師說話,覺得還是說說迷人的風景為好。我轉過身子,面向男主人。
“我正說那邊那排小屋有多漂亮呢。”
“從這邊看是這樣。”德里菲爾德看著它們那殘破的輪廓,一絲微笑浮現在了他那薄薄的嘴唇上,“我就生在這樣的小屋里。很奇怪,是不是?”
德里菲爾德太太臉上泛著友好興沖沖地過來了。她的聲音活潑,婉轉而悠揚。
“哦,愛德華,我敢非常肯定地說,公爵夫人想參觀一下你的書房。她恨不得現在就去。”
“真不好意思,我還要去坎特伯雷趕3點18分的火車。”公爵夫人說。
我們一個接一個進了德里菲爾德的書房。書房位于正房一側,很寬敞,透過圓肚形的窗戶朝外望去,看到的風景跟在餐廳里看到的一樣,正是忠誠的妻子為她那從事文學事業的丈夫應該布置的那種屋子。屋內一塵不染,大瓶的鮮花讓人覺得有點兒像閨房。
“他的全部作品就是在這張書桌上寫的,”德里菲爾德太太說著把一本面朝上攤開的書合上了,“這是精裝版第三卷的卷首插圖。圖還是那種早期的風格。”
大伙兒對著那張書桌贊不絕口。哈德馬什夫人覺得旁人沒注意,用手指把桌子下沿抹了一遍,想看看桌子是不是真的。德里菲爾德夫人趕緊快活地沖我們笑笑:
“你們想看看她的手稿嗎?”
“我想看,”公爵夫人說,“看完以后我就得逃了。”
德里菲爾德太太從書架上取下一卷用藍色的摩洛哥山羊紋革捆著的書稿。趁其他人畢恭畢敬地檢視的時候,我飛快地掃了一眼屋內四面墻上的書。像作家們所期許的那樣,我的目光飛快地朝四下里掃描著,想看看是否有我的作品,結果一本也沒發現,卻看到了阿爾羅伊·基爾的全套作品和大量的有著醒目封皮的小說。瞧上去這些書似乎從未被讀過,我猜這些小說都是那些把書送來向大師致敬或者盼著能撈上幾個贊賞的詞匯以便能在出版商的廣告語用的作家們的作品。所有的書擺放得都很整齊,都那么干凈,我覺得幾乎沒被讀過。有牛津大詞典,還有裝幀尊貴的大部分的英國文學名著的權威版本,什么菲爾丁的,鮑斯維爾[72]的,黑茲利特的等等等等,還有很多關于海洋的書。我認出了英國海軍部出版的那套航海手冊,這套冊子五顏六色的,瞧上去卻也不甚整潔,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園藝學方面的書。這間屋子瞧上去并不像是一位作家的工作室,更像是一座紀念某位偉人的紀念館,你幾乎都能看到那些隨時都會來的游客,溜達著進來想找點更好的事做,聞一聞那幾乎無人問津的博物館所散發出的那種發霉的氣味的情景了。我暗自懷疑,現如今,要是德里菲爾德還讀些東西的話,讀的也是《園丁紀事》[73]和《航運報》[74],我在角落里的一張桌子上瞧見了一捆這樣的刊物。
等女士們把想看的都看了,我們也就跟男女主人道別了。但哈德馬什夫人畢竟是個精明的人,她肯定意識到了作為此次來訪的借口的我一句話也沒跟愛德華·德里菲爾德說,因為走到門口的時候,她的臉上帶著善意的笑容注視了我一會兒,然后對他說:
“聽說你和阿申登先生多年前就認識了,對此我倒是很感興趣。他小時候乖不乖?”
德里菲爾德用他那種沉著、帶著譏諷的眼神看了我一會兒。我覺得要是沒有旁人在場的話,他肯定會沖我把舌頭伸出來的。
“他很害羞,”他答道,“我教過他騎自行車。”
我們再次上了那輛黃色的大勞斯萊斯,隨后車子開走了。
“他太討人喜歡人,”公爵夫人說,“咱們這次能來,我感到很高興。”
“他可真優雅,不是嗎?”哈德馬什夫人說。
“你不是真的想看看他用餐刀吃豌豆的樣子,對嗎?”我問。
“我倒是真想瞧瞧呢,”斯加林勛爵說。“那會是一幅多美的畫面啊。”
“我覺得這很難做到,”公爵夫人說,“我試了又試,總不能叫它們好好待著。”
“你得把它們插起來才行。”斯加林插嘴道。
“這么做根本不行,”公爵夫人反駁道,“你得把它們放平,可它們滾得那個厲害啊。”
“你怎么看德里菲爾德夫人這個人?”哈德馬什夫人問。
“我覺得她這么做正合她意。”公爵夫人說。
“他那么老,那么可憐,總得有個人照顧才行。以前她是做護士的,這事你知道嗎?”
“噢,是嗎?”公爵夫人說。“我還以為她是他的崇拜者或者打字員什么的呢。”
“她人很不錯的。”哈德馬什夫人開始熱心地替朋友辯護了。
“哦,是很不錯。”
“大約20年前他得了一場慢性病,當時她是他的護士。等他康復以后,就把她給娶了。”
“男人們可真有意思,這種事也能做得出來。她肯定比他年輕不少,她不會超過——是不是?——40或者45歲?”
“不,我不這么認為。我估計她有47歲了吧。聽說她為他付出了很多。我是說,她讓他變得體面了,阿爾羅伊·基爾跟我說,以前他有點兒太放蕩不羈了。”
“一般來說,作家的妻子都是挺討厭的。”
“甩都甩不掉,真是煩透了,對嗎?”
“讓人煩得不行。我覺得她們自己可不是這么想的。”
“可憐的人啊,她們還常常以為人家覺得她們很有趣呢,其實是一種錯覺,為這個她們可是吃了不少的苦頭。”我小聲說。
我們到了坎特伯雷,在火車站把公爵夫人放下,然后繼續向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