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有很多的事要做,可跟羅伊的那番談話以及前天的那番回憶,卻讓我在回憶的道路上游蕩起來。那是一種懷舊感,人還沒有老,這種感覺卻依然寄居在人們心上。進屋的時候,不知是怎么了,這種感覺比平時要強烈,似乎所有在我現(xiàn)在租住的這套房子住過的人——留著山羊胡、披著長披風的男子和身穿帶有撐架[52]和荷葉邊裙子的女士,連同他們那古舊的習俗以及怪模怪樣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向我壓過來。倫敦的喧鬧聲(我的房子在半月街尾)和陽光明媚的六月天里的那種美(今天何其美麗、貞潔和充滿活力[53]),為我的白日夢增添了一種苦痛,不過這苦痛并不強烈。我所回望的過去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它的真實性,我覺得它就像一幕戲劇中的一個情景,我自己則作為旁觀者,在一間黑漆漆的劇場樓座后排的座位上坐著。然而,我卻看得清楚戲是如何演下去的。它不像是平常人所過的生活那樣,由于不斷涌過來的重重疊疊的印象,以致它的輪廓會變得模糊,蒙上一層霧茫茫的色彩。我的回憶卻是十分清晰明確的,就像一位維多利亞中期的苦心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家所繪的風景油畫那般清晰,輪廓分明。
我有種感覺,或許現(xiàn)在的生活比40年前更有趣了。我還覺得,人們比那個時候更友善了。那個時候的人們更值得敬重,聽人說,那個年代的人擁有更多的美德,知識也更豐富,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我只知道,他們吃得太多,很多人酒喝得又太多,卻幾乎不怎么鍛煉。他們的肝功能多半不大正常,消化系統(tǒng)也常出毛病,動不動就發(fā)怒。我說的可不是倫敦,這地方直到我成年以后才對它有了些了解;也不是那些酷愛打獵和射擊的大人物,我說的是鄉(xiāng)下平民,擁有小筆財富的紳士,牧師,退休的公務員,以及當?shù)厣鐓^(qū)中的那些人。他們的生活無聊得幾乎令人難以置信。那時候沒有高爾夫球場,只在幾棟房子旁邊有個保存不善的網(wǎng)球場,去玩的又只限于年輕人;每年在禮堂舉行一次舞會;家里有馬車的會在午后駕著馬車出去逛一圈,其他人則熱衷于“漫步”。你也可以說,有些娛樂活動他們根本就沒想起來過,錯過了也不會覺得有什么遺憾;他們會從一些不起眼的娛樂活動中制造一點兒快樂(通常是茶點會,要求你自備音樂節(jié)目,請你在那里唱幾首莫迪·瓦萊利·懷特[54]和托斯蒂[55]的歌)。這種事有的時候是我請你,有的時候是你請我,不過時間間隔上并不固定。白晝漫漫,他們都無聊得不行。人們被迫住在彼此相隔不足一英里的地方,激烈的爭吵是常有的事。他們每天都會在鎮(zhèn)上碰面,卻可以彼此間用惡語相傷20年。他們自大、愚蠢又古怪,其古怪的性格或許就是由這種生活造成的。那時候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可不像現(xiàn)在,他們靠著特立獨行的個性為自己贏得了一點兒小名氣,不過這些人相處起來卻不是那么容易。我們這些現(xiàn)代的人太隨便,太粗心了,可我們在彼此接納對方的時候心里卻沒有過去人們的那種疑慮。我們不拘小節(jié),為人痛快,對人友善;我們更愿意付出,也更愿意索取;而且我們也沒那么復雜,難以取悅。
我和我的叔叔、嬸嬸住在肯特郡[56]郊區(qū)靠海的一座小鎮(zhèn)上。那個小鎮(zhèn)叫黑馬廄[57],我叔叔是鎮(zhèn)上的牧師。我嬸嬸原籍德國,她出身很高貴但家族已經(jīng)沒落。她帶給她丈夫的唯一的嫁妝,是一張鑲嵌著象牙的寫字桌和一組沒有柄腳的玻璃杯。我去他們家的時候,這組玻璃杯就只剩下了不多的幾個,放在客廳里做裝飾用。杯子上雕刻著很多紋章,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我挺喜歡。我也不知道上面有多少個紋章。我嬸嬸常常一本正經(jīng)地跟我解釋這些紋章。紋章上手持盾牌的人長得很英武,飾章[58]從王冠下面冒出來,真是妙不可言。我嬸嬸是個單純的老婦人,性情溫和,為人正派,盡管跟一位除了固定薪金幾乎再沒有別的收入的普普通通的牧師結(jié)婚三十多年,心里頭卻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高貴出身。那次從倫敦來了一位銀行家,是夏天來這邊租房子度假的,這人在當時的金融界也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我叔叔拜訪過他(我估摸著主要是因為我叔叔想讓人家給助理牧師協(xié)會捐點錢),我嬸嬸卻不肯這么做,就因為那人是個經(jīng)商的。沒有人認為她是勢利小人。大家都覺得她這么想是很有道理的。銀行家有個兒子,跟我歲數(shù)差不多,我忘了是怎么跟他認識的了。我問我的叔叔、嬸嬸,能不能帶他到家里玩。他們認真地進行了討論,最后他們勉強同意了,但反過來卻不讓我去他家。我叔叔說:
“不良的交往敗壞良好的舉止。”[59]
每個禮拜日的上午,銀行家都會去教堂,還會在盤子里放上半個沙弗林[60]。不過要是他覺得自己的慷慨善舉在人們心中留下了一個好印象的話,那他可就大錯特錯了,因為整個黑馬廄的人都知道這事兒,卻都覺得他不過是在炫富罷了。
黑馬廄就是一條綿長而彎曲的大街,一直延伸到海邊,街兩旁是一些兩層的小房子,很多都是用來住人的,卻也有著不少的商鋪;從主街分出幾條小街,是最近才修的,一邊通向鄉(xiāng)村,另一邊伸向沼澤地。港口周圍有幾條彎曲的窄巷。運煤的船從紐卡斯爾[61]把煤運到黑馬廄時,港口頓時就熱鬧起來了。等我長大了些,家里人允許出去玩了,我便常常一連幾個小時在那里晃蕩,盯著那些身穿緊身汗衫、長相粗野、蓬頭垢面的男人們,看著他們卸煤。
我第一次見到愛德華·德里菲爾德正是在黑馬廄。那年我15歲,學校剛剛放暑假,我就跑到這里來玩了。一天上午,我回到家,拿了條毛巾,帶著游泳衣就朝海邊去了。天上沒有云,陽光明媚,天氣炙熱,從北海上吹來一股好聞的氣息,讓人覺得只要能活著,能呼吸,就是一件快事。冬季里,黑馬廄的人走在街上,總是步履匆匆,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只留一個盡可能小的縫隙,感受一下那東方的凜冽。可現(xiàn)在他們卻悠閑了,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兒地聚集在“肯特公爵”[62]和“熊和鑰匙”[63]之間的狹小空地上。東盎格魯人說起話來甕聲甕氣的,語速緩慢,口音算得上難聽,可我由于在幼年時聽慣了,因而聽起來仍然覺得悠揚動聽。他們皮膚光鮮,藍色的眼睛,高高的顴骨,淡色的頭發(fā),瞧上去干凈、真誠、坦率。我覺得他們不太聰明,但他們很坦率。他們瞧上去都是一副健康的模樣,盡管個子不高,但大多數(shù)人卻很強壯,活力十足。那個時候的黑馬廄還幾乎看不到什么車輛,人們在路旁悠閑地站著聊天,用不著為誰挪地方,除了醫(yī)生和面包師傅的兩輪馬車。
路過銀行時,我進去向經(jīng)理問好,他是我叔叔教堂里的堂區(qū)執(zhí)事;從里面出來,又碰到了我叔叔的助理牧師,當時他正跟一個陌生人同行。那人個子不高,蓄著胡子,穿得十分花哨——淺棕色的燈籠褲,褲腿下面緊得不行,海軍藍的長襪,黑色的長靴子,頭上戴著一頂圓頂硬禮帽。那個時候,燈籠褲還不常見,至少在黑馬廄是這樣。那時我還青春年少,又剛從學校里出來,便立馬斷定這家伙是城里來的“混混”。可就在我跟助理牧師閑聊的時候,那家伙卻用友好的眼神看著我,淡藍色的眼睛里還閃露著一絲微笑。我覺得他巴不得想插話進來,便擺出了一副傲慢的樣子。我可不想冒這個險,讓一個穿著燈籠褲、牧場管理員模樣的人跟我說話。他臉上那副友好、見面熟的表情,讓我又煩又惱。我自己的穿著是一點兒問題也沒有的:下身穿一件白色的法蘭絨長褲,上身是一件藍色的運動衫,胸前的口袋上別著校徽,頭上是一頂黑白條紋的闊邊草帽。助理牧師說他得繼續(xù)趕路(我運氣真是太好了,因為在街上遇到別人跟人家說話時,我總是不知道該如何結(jié)束談話,只好徒勞地朝四下里看,尋找著機會,卻總是找不到,那個窘迫勁兒就別提了,難受死了),不過他又說下午要到我叔叔那兒去,還讓我把這事兒告訴他。分手的時候,那個陌生人沖我點了點頭,笑了笑,我卻朝他投以冷漠的目光。我猜他很可能是夏天到這邊來玩的,在黑馬廄,我們是不跟夏天到這里來游玩的人打交道的,我們覺得“倫敦佬”太粗俗了。每年都會從城里下來一群烏七八糟的人,我們都覺得這些人討厭得要死,不過生意人除外。9月將盡,黑馬廄重歸往日的平靜,這時人們才會長長地嘆上一口氣,說上一句:“咳,終于走了。”
回家吃飯時,我的頭發(fā)還沒有全干,濕乎乎地粘在腦袋上,那種感覺可真不怎么好受。我把今天在街上碰到助理牧師的事說了,并說他下午要到這兒來。
“老謝福德太太昨天晚上去世了。”我叔叔解釋道。
助理牧師名叫蓋勒維,人長得又高又瘦,很邋遢,黑色的頭發(fā)又臟又亂,小臉灰黃,瞧上去不怎么健康。那時候他可能還年輕,可在我眼中,他已是人到中年了。他說話時語速很快,還會做出很多的手勢,因為這樣,人們都覺得他非常古怪。我叔叔本不想要他當副手,但考慮到他精力充沛,自己又懶得很,有這么個人能夠幫他干活兒,分擔他肩膀上的不少負擔,心里一高興便把他留下了。蓋勒維的事忙活完以后,便進來向我嬸嬸問好,我嬸嬸讓他留下來喝茶。
“今天上午跟你在一塊兒的那個人是誰?”他剛一坐下我便問。
“哦,那人啊,叫愛德華·德里菲爾德。我沒把他介紹給你,因為我不太確定你叔叔是否愿意讓你認識他。”
“我覺得讓他認識這樣的人對他十分有害。”我叔叔說。
“為什么?他是誰?他不是黑馬廄的人,對嗎?”
“他是在這個教區(qū)出生的,”我叔叔說,“他父親是伍爾芙老小姐芬尼大院里的管家。不過他們都是非國教教徒。”
“他娶了一位黑馬廄的姑娘。”蓋勒維說。
“我相信是在教堂里舉辦的婚禮。”我嬸嬸說,“聽說她在‘鐵路紋章’[64]做過女服務員,是真的嗎?”
“看上去倒不像是干這行的。”蓋勒維笑著說。
“他們打算長住嗎?”
“是的,我覺得是這樣。他們已經(jīng)在公理會教堂那條街上租下了一棟房子。”助理牧師說。
毫無疑問,那個時候的黑馬廄,新的街道是有名字的,卻沒人知道,也沒人用過。
“他打算去教堂做禮拜嗎?”我叔叔問。
“這事我還沒跟他提。”蓋勒維回答,“知道嗎,他文化挺深的。”
“簡直不敢相信。”我叔叔說。
“聽說他是在哈佛沙姆小學[65]畢的業(yè),獎學金和獎品拿了個遍。他得了一筆去瓦德漢學院[66]的獎學金,卻偏偏跑去當海員了。”
“聽說他是個冒失鬼。”我叔叔說。
“瞧上去他不怎么像個海員嘛。”我說。
“哦,很多年以前他就不干這行了。自那以后,他又干過各種各樣的活兒。”
“哪行都干,哪行都不精。”我叔叔說。
“聽說他現(xiàn)在成了作家。”
“這也干不長。”我叔叔說。
我從來不知道作家是怎么回事,一下子便來了興趣。
“他都寫些什么?”我問,“書嗎?”
“我覺得是這樣,”助理牧師說,“還有文章。去年春天他出版了一本書,說要送一本給我的。”
“假如我是你的話,決不會在垃圾上浪費時間。”我叔叔說,他可是除了《泰晤士報》和《衛(wèi)報》什么也沒讀過的。
“那書叫什么名字?”我問。
“他告訴過我,我卻忘了。”
“不管怎樣,你知不知道都是很沒有必要的。”我叔叔說,“我很不贊成你讀垃圾小說。放假這段時間,你要做的就是在戶外活動,這對你有好處。這個暑假你是有任務的,對嗎?”
沒錯,我確實有任務,是讀一本叫作《艾凡赫》[67]的書。10歲的時候我就開始讀了,一想到又要讀一遍,還要寫篇讀后感,我就煩悶得要死。
事后想起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取得的巨大成就,又憶起當初我們是怎樣圍坐在我叔叔家的桌子旁說他的,我忍不住笑了。前不久他去世的時候,在他的崇拜者中間引起了一陣焦慮不安的情緒,說是要把他在葬在西敏寺修道院。黑馬廄的現(xiàn)任牧師,也就是我叔叔的接班人,那個兩次被免職的家伙,寫信給《每日郵報》,指出德里菲爾德的出生地在教區(qū),他不僅在這里度過了許多的歲月,特別是生命中最后的25年,而且他有幾部最出名的作品的創(chuàng)作背景也是這個地方。人們覺得還是應該把他埋葬在教堂周圍的墓地里,最好埋在那棵老榆樹下,因為那是他父母安息的地方。后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西敏寺的頭面人物唐突而草率地拒絕了修道院的要求,這才讓黑馬廄的人們長舒了一口氣。德里菲爾德太太給報界寫去了一封義正詞嚴的信,信中她信誓旦旦地說把她丈夫葬在那些他熟悉并深愛著的普通人當中,這是在履行他的夙愿。除非在我成年以后,黑馬廄的名人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否則我是決不會相信他們會酷愛“普通人”這個字眼兒的。但據(jù)我后來了解,那兒的人始終都無法“容忍”德里菲爾德的這第二任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