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尋歡作樂
- (英)毛姆
- 9043字
- 2020-10-22 18:12:12
我注意到,如果有人打電話找你,發現你不在家,便留下了口信,希望你一進門就給他打電話。他說這事兒很重要,其實這事多半對他比對你更重要。倘若有人要送禮給你或者幫你什么忙,一般來說他們都不會那么猴急。所以,某天當我回到寓所,剛喝過一杯東西,吸過一支煙,看過報紙,還沒來得及換衣服吃晚飯,我的女房東菲洛斯小姐就告訴我阿爾羅伊·基爾先生希望我馬上給他打電話時,我便覺得可以置之不理,而且這么做絕對不會錯。
“是那位作家嗎?”她問我。
“是。”
她的目光中透著友好,朝電話瞥了一眼。
“要我給他回個電話嗎?”
“不用了,謝謝你。”
“要是他再打電話來,我該怎么說?”
“叫他留個口信。”
“好的,先生。”
她噘了噘嘴,拿起空的蘇打水瓶,掃視了一下屋內,在確定整潔之后才出去。菲洛斯小姐讀的小說非常多。我確信她把羅伊的書都讀遍了。從她不喜歡我那漫不經心的樣子這一點上可以看出,她是帶著欽佩讀那些書的。等我再次回到家時,發現餐櫥上有她用清晰易讀的筆跡寫的一張便條:
基爾先生打來兩次電話了。明天您能同他一塊兒吃個午飯嗎?如果明天不行,您覺得哪天合適?
我挑了挑眉毛。我已經有三個月沒見過羅伊了,之前只是在一次派對上跟他聊了幾分鐘。他這個人一直挺熱情,記得分手的時候,他還對我們見面次數這么少真心表達了遺憾。
“倫敦真是太糟了,”他說,“跟想見的人見個面都沒時間。下個禮拜找一天,咱們一塊兒吃個午飯,你看怎么樣?”
“我同意。”我回答。
“等我回到家,瞧瞧本子就給你打電話。”
“好的。”
20年來,我一直都記得,羅伊在他的馬甲左上邊的口袋里一直裝著個小本子,上面記的都是他的約會。因此,從那兒以后,我就再沒聽到他的音信,這事兒并未讓我感到吃驚。現在,他這樣迫切地要款待我,這讓我很難相信他別無用心。上床睡覺前,抽煙斗的時候,我仔細思索了一番羅伊讓我陪他一起吃午飯的各種可能的原因——可能他的某位欽慕者一直纏著他,要他把我介紹給她;也有可能是某位在倫敦剛待了幾天的美國編輯,想通過羅伊跟我搭上關系;不過我可不能誤判我的老朋友,以為他連應付這種局面的手段都沒有。另外,他叫我隨便選日子,所以他想讓我跟別人見面的這種可能性就幾乎沒有了。
在對待某位大伙兒都在談論的同行時,沒人比羅伊表現得更為真誠熱情;可是當懶散、失敗或者他人的成功給某人的名聲投上一絲陰影時,沒人比他更能發自內心地鄙視那個人。作家有沉浮,我心里很清楚,現在的我并不為公眾所熟知。顯然,我可以找個不會讓羅伊太難堪的理由,拒絕羅伊的邀請;可這個人意志堅決,如果他為了自己的意圖鐵了心要見我,那么我只能直截了當地用“去死”這類話,才能讓他的堅忍不拔止步;可是,我又受著好奇心的折磨,還有,我對羅伊也有一些好感。
我是帶著敬佩的目光看著他在文學界的地位升起來的。他的經歷可以作為任何一個正式開始文學事業的青年的樣板。同代人中,我想不出一個憑借這么少的天資卻取得了這么高的地位的人。這就像吃了靈丹妙藥,或許就是聰明人每天要在粥里撒一點的比麥克斯[9],可羅伊卻每次吃滿滿的一大湯匙[10]。他很清楚自己天分不高,有時候他可能會覺得靠著這么少的天分,竟然已經創作了三十幾本書,這簡直是個奇跡。我只能這么想:當他第一次讀到托馬斯·卡萊爾[11]在某次晚宴過后的演講中提到“天才就是無限的吃苦的能力”這句話時,他看到了那道啟示之光。他大概仔細考慮了那句話。要真是這么回事,他肯定會在心中對自己說,他也能成為別人那樣的天才;當一家婦女報紙上一個興奮的評論家在寫的一則關于他的某部作品的短評中用到這個詞時(后來,評論家們在為他寫短評時,一直在用一種討人喜歡的頻率使用這個詞),他肯定像一個歷經數小時的辛苦勞作而終于將一個縱橫填字游戲做完的人那樣,滿意地吁上一口氣。在一連數年觀察他的孜孜不倦的人當中,誰也不得不承認,無論如何他都配得上“天才”這個稱號。
羅伊開始文學事業的時候是有著某些優勢的。他是一位先在香港做了數年的殖民大臣、而后官至牙買加總督的文官的獨生子。在書頁密集的《名人錄》中查找阿爾羅伊這個名字,你會看到以下條目:圣邁克爾與圣喬治高級勛爵[12]、皇家維多利亞二級勛爵[13]雷蒙德·基爾的獨生子,其母埃米莉為已故印軍陸軍少將鉑西·坎普頓的幼女。他畢業于溫徹斯特和牛津大學的新學院[14],曾在大學里擔任學生會主席一職;要不是因為不幸染上了麻疹,他還很可能會獲得劃船比賽的第一名。他的學習成績并不突出,卻還過得去,畢業的時候他一分錢的債務也沒欠下。那個時候的羅伊很節儉,沒用的錢一分不花,是個好兒子。他知道,對他的父母來說,花這么多的錢供他讀書就算是做出了犧牲。他那已經退休的父親住在格洛斯特郡[15]靠近斯特勞德[16]的一棟簡樸卻不寒酸的房子里,卻總會時不時地去趟倫敦,參加與他管理過的殖民地有關的官辦宴會;而且每逢這種場合,他都要去俱樂部[17]看看,他是那里的會員。正是在這個俱樂部里,通過一位朋友的關系,他才得以讓他那從牛津大學畢業的兒子成為了某位政客的私人秘書。這位政客曾在兩任保守派掌控的政府中擔任國務大臣,因為做蠢事出了丑,如今已被獎勵了一個貴族頭銜[18]。這給了羅伊一個很早便了解上流社會的機會。他充分利用了這些機緣。有些作家只通過畫報來研究上流社會,因而他們錯誤的描述往往使其作品大為減色。而在羅伊的作品中,你永遠也找不到這類錯誤。他對公爵彼此間說話的方式,以及議會成員、律師、作家和貼身男仆分別稱呼他們的正確方式,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的早期小說在處理總督、大使、首相、王室成員和貴婦時所運用的那種很有教養的手法中,有著某種令人著迷的東西。他友好卻不屈尊,親切卻不傲慢。他不會讓你忘了他們的身份,而會與你一同分享他那種舒服的感覺:他們也是跟你我一樣的人。潮流已經做出判定,貴族的社交活動已不再是正統小說的合適主題。在這樣的情況下,對時代走向一貫敏感的羅伊,卻在他的后期小說中將自己限定在了描寫初級律師、皇家特許會計師和農產品經紀人內心沖突的范圍之內,我總覺這是個遺憾。在這些圈子中游走時,他已不再像過去那樣自信了。
我最初結識他是在他辭去家庭教師一職、全身心投入到文學事業中后不久。那時候他還年輕,長相不俗,身材挺拔,只穿襪子身高就6英尺,有著運動員般的體格,寬寬的肩膀,舉手投足間透露著一股自信。他長得算不上帥氣,卻很有男子氣概,眼睛又大又藍,透著真誠,再加上一頭淺棕色的卷發,瞧上去挺討人喜歡。他的鼻子有點兒短,又有點兒寬,下巴成方形。他瞧上去誠實、整潔而健康,有點兒像運動員。但凡在他的早期作品中讀過那個描述得如此生動、如此準確的人與獵狗賽跑的場面的人,都不會否認他是根據親身經歷寫出來的。直到最近這段時間,他還時不時地愿意離開書桌,出去打一天獵。他的第一部小說的出版時,作家們為了表現他們的男子氣概,流行喝啤酒、玩板球。有好幾年,在文學界十一人的板球隊中鮮有他的名字不出現的時候。我不太清楚這個特殊的群體為何喪失了他們當年的英姿,他們的書不再被重視;盡管他們仍是板球隊員,文章卻很難發表。羅伊很多年前就不再玩板球了,如今已經喜歡上了喝波爾多紅葡萄酒。
對于自己的第一部小說,羅伊表現得非常謙遜。這部小說篇幅不長,措辭巧妙,正如他自此以后創作的每一部作品,格調極為雅致。他把書寄給了當時所有的主要作家,并附上了一封令人愉快的信。他在信中告訴每個人,自己有多欽佩對方的作品,并從研究對方的作品中學到了多少,是多么熱切地渴望沿著(盡管自己感到望塵莫及)對方開創的道路前行。他把書獻到了一位偉大的藝術家的面前,作為一位剛剛從事寫作事業的年輕人送給他心目中永遠尊仰的大師的禮物。讓這樣的一位大忙人在一位新手所取得的微不足道的成績上浪費時間,他全然意識到這么做有些厚顏無恥,可還是求對方原諒他的冒昧,給些批評和指導意見。一般來說回信都還是相當長的,很少有敷衍了事的。收到他信的那些作家,受了他那溢美之詞的恭維,最后回了信。他們評價了他的書,其中有不少人還邀他吃午飯。他們很難不被他的真誠取悅,也不可能不被他的熱情搞得心里暖乎乎的。他帶著一種令人感動的謙卑請求他們給他提意見,并且帶著一種令人印象深刻的真誠答應按照他們說的去做。他們覺得在這個年輕人身上花點心思是值得的。
他的小說取得了很大成功,這讓他在文學界結交了很多朋友,并且在很短一段時間過后,當你去布魯姆斯伯里[19]、坎普頓山[20]或者威斯敏斯特參加茶話會時,每次都能看到他正在分發面包、黃油,或者正在為某位老婦人免受杯中空空之窘忙活著。他那么年輕,那么坦率,那么快活,對別人說的玩笑總是開懷大笑,沒人能忍得住不喜歡他。他去維多利亞街[21]或者霍爾本街[22]某家酒店的地下室里參加聚餐會,跟作家、年輕的律師和穿著“自由牌”[23]絲裙、戴著串珠的女士共進3英鎊6便士的晚餐,跟大伙兒一起聊藝術和文學。不久后人們發現,他在餐后演講這方面擁有極高的天分。讓他感到無比愉悅的是,他的同行、競爭對手和同代人都對他十分諒解,甚至不在乎他的紳士做派。在評價他們那些初出茅廬的作品時,他總是不惜溢美之詞。當他們把手稿寄給他,讓他批評指正時,他永遠會說沒有任何不妥之處。他們覺得他不但是個好人,還是個公正的鑒賞家。
羅伊寫了第二部小說。這部小說他寫得煞費苦心,并且從前輩作家給他的建議中受益不少。曾不止一位老作家受他之邀,給一份報紙寫了其作品的書評。羅伊事先已經跟這份報紙的編輯通過話了,因而那些評論自然都是恭維之辭了。他的第二部小說是成功的,只是沒有成功到引起其競爭對手疑慮的程度。其實,這反而證實了他們的疑慮,他永遠都不會寫出一鳴驚人、讓自己一夜成名的作品。他是個大好人,從來不擺架子,他們是很樂意幫助一個永遠都不會爬到妨礙他們自身發展的高度的人的。我猜有些人在回想起當初他們犯下的錯誤時,只得苦笑一聲。
可他們要是說他有些自命不凡,那可就錯了。羅伊從未失掉謙遜——這是他年輕時最討人喜歡的特點。
“我知道我不是個偉大的小說家,”他會跟你這么說,“跟那些大師一比,我簡直不值一提。過去我總想著有朝一日也能寫出一部真正偉大的小說來,可現在我已經沒這個念頭了。我只希望人們說我盡力了。我的確努力了。我決不會讓一部馬馬虎虎的作品從身旁溜過去。我覺得我能講一個好故事,創作出的人物也讓人們覺得真實生動。畢竟,布丁的味道怎么樣,只有嘗了才知道。《針眼》在英國賣了35 000冊,在美國賣了80 000冊。我下本書的連載權讓我得到了迄今為止最優惠的條件。”
話說回來,除了謙遜還有什么讓他甚至是現在還要寫信給那些為他寫書評的人,感謝他們的贊揚,并邀他們吃午飯呢?不,他做的還不止這些:當有人寫了一篇言辭尖銳的書評,羅伊不得不面對一些惡毒的辱罵時,特別是在他的名氣家喻戶曉之后,他不像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那樣:聳一聳肩,在心里頭罵那些不喜歡我們作品的流氓幾句,接著就把這事兒給忘了。他要寫封長信給批評他的人,信中說他覺得自己的作品很糟糕,對此他感到非常遺憾,不過對方的評論倒是很有意思。他還不揣冒昧地說,這篇文章顯示了作者高度的批評素養和用詞水準,所以他才覺得有必要給對方寫封信。沒有誰比他更渴望提高自己了,他希望自己還能學些東西。他不想讓別人感到厭煩,不過要是這位評論家周四或者周五沒什么事的話,他仍想問一問對方是否能夠賞臉來薩瓦酒店[24]一趟,跟他一塊兒吃個午飯,并順便告訴他為什么覺得他的作品這么糟糕。再沒有誰比羅伊更會點午餐了。一般來說,等那位批評家將半打牡蠣和一片小羊羔的里脊肉收入腹中之后,他也就把自己說過的話一塊兒吞到肚子里去了。羅伊的下部小說一出版,這位評論家便會認為新作品有了極大的進步。這樣一來,這件事就算是扯平了,并且整個過程都充滿了詩意。
如何與過去跟你挺親密、但一段時間后卻對你不再感興趣的人相處,這是一個人在生活中必須處理的難題之一。如果雙方都過得不怎么樣,關系自然就斷了,也不會有什么不愉快,可要是一方成了名人,那他的處境就尷尬了。他交了一大批新朋友,那些老朋友卻毫不退讓;他的時間是自己的,他們卻覺得擁有優先占用他時間的權利。除非他任他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否則他們就會嘆口氣,聳聳肩膀,說上這么一句:
“咳,好吧,我覺得你跟別人沒什么兩樣。現在你發達了,我估摸著咱倆的關系也就完了。”
當然了,如果他有勇氣的話,會這么做,可多數時候他沒有。他順從地接受了周日晚上的赴宴邀請。冰冷的烤牛肉凍得硬邦邦的,是從澳大利亞運過來的,中午的時候就烤過了頭兒;還有勃艮第紅葡萄酒——哦,他們為什么要把它稱為“勃艮第紅葡萄酒”?他們從來沒有去過博恩[25],在那兒的驛站酒店[26]住過嗎?當然了,談論過去一塊兒在閣樓上分吃面包皮的好時光很有趣,可當你想到你現在住的這間屋子就離閣樓這么近時,還是覺得有點窘迫。當你的朋友告訴你,他的作品沒人買了、人家出版社也不出他的短篇小說時,你會感覺不舒服;戲劇演出人瞧都不瞧他的劇本一眼,當他將自己的作品與已經上演的東西比較時(這時,他在用責怪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你),那種滋味兒的確有點兒不好受。你感覺局促不安,于是將目光移向別處。你夸大其詞地講述你經歷的失敗,以便讓他明白你的生活中也有困難。你提到了你的某部作品,將它貶低到無以復加的地步,然后卻有點兒吃驚地發現,在看待這部作品時,你的東道主的觀點竟然跟你的一模一樣。你談到了公眾的變化無常,就是為了讓他覺得你不會總這么受歡迎,從而讓他心里得到一些安慰。他是個友好卻嚴肅的批評家。
“你最近寫的這本書我沒看,”他說,“不過上本我看了,名字我忘了。”
你把書名告訴了他。
“我感到很失望。我覺得沒你以前的寫得好。當然了,你知道我最喜歡的是哪一本。”
你已經在別人那里而不是在他的這里吃過這方面的苦頭,于是趕緊說出了你寫的第一本書,那時候你才20歲,書寫得很粗糙,很不成熟,每一頁上都能找到你的缺乏經驗的痕跡。
“你再也寫不出這么好的東西了,”他開心地說。這時你會覺得你的整個事業從最初的偶獲成功之后,已經經歷了一段長時間的衰落。“我總覺得你并未實現當初的雄心壯志。”
煤氣取暖器烤著你的腳,你的手卻冰涼無比。你偷偷瞥了一眼手表,想知道如果10點就走你的老朋友會不會覺得你冒犯了他。事先你已經讓你的車在街角等著,就是為了不讓它在門外出現,不讓它那氣派的樣子襯托出他的貧窮,可等到了門口,他卻說:
“街尾有公共汽車,我陪你過去。”
你突然感到一陣恐慌,只好承認自己有車。他覺得十分奇怪,為何司機竟然在街角等你。你說這是他的個人癖好。等你到了車前,你朋友臉上帶著那種令人尚能忍受的優越感瞧了它一眼。你戰戰兢兢地請他找一天和你一塊兒吃個飯,你答應會給他寫信。車開走的時候你在想,假如你請他去克拉里奇[27]飯店吃飯,他是否會覺得你在炫耀;要是你提議去索霍[28],他是否又會覺得你吝嗇。
羅伊·基爾卻絲毫沒遇到過這類苦惱。他把別人利用完了,就跟人家斷絕關系。這聽上去似乎有點兒殘酷,不過要想把事情辦得更為巧妙,就得浪費很長時間,而且需要十分微妙地調整暗示、語調和隱喻。不論是采用開玩笑還是隱喻的方式,最后的結果還是一個樣,所以我覺得倒不如就這樣的好。大多數人做了不光彩的事后,總是對受害者心懷憤恨,可羅伊的心態一直擺得很正,他絕不允許自己心胸這么狹窄。他用人用得非常狠,而且過后心里頭還不會對人家有一絲一毫的憤恨。
“可憐的老史密斯,”他會這么說,“他這個人挺可愛,我很喜歡他,只可惜他現在竟然變得這么尖酸刻薄,真希望有人能幫幫他。是的,我已經多年沒見過他了。試圖保持過去的友誼沒什么用處。其實,一個人有了名氣以后,自然而然就把大伙兒給甩了,碰到這種情況,唯一要做的就是面對它。”
然而,倘若他在皇家藝術學院舉辦的預展會這樣的場合上偶遇史密斯,就再也沒有誰比他更熱情友好了。他會緊緊握住對方的手,告訴他,見到他自己有多高興。他笑容滿面,娓娓動聽地訴說著朋友間的情誼,就像和藹可親的陽光。在這種令人驚嘆的熱情的照耀下,史密斯也就高興起來了。羅伊說,他要是能寫出一本趕得上史密斯最近這本一半的好的書,就愿意把他最寶貴的東西交出來——他說得真是得體極了。不過,要是羅伊覺得史密斯沒有看到他,他就會把目光移向別處。可如果史密斯看到他了,看到羅伊假裝沒看到自己,那他便會心生憤恨。史密斯會說很刻薄的話。他說過去羅伊曾跟他在一家破爛不堪的旅館里共同分享一塊牛排,還在一個漁夫的小屋中度過了一個月的假期,當時羅伊還挺高興。史密斯說羅伊是個趨炎附勢之徒,是個勢利小人。他說他是個騙子。
在這一點上,史密斯搞錯了。阿爾羅伊·基爾身上最顯著的特點就是真誠。沒人能連著做25年的騙子。偽善是一種最費力、最令人心煩的惡習,任何人都可以實行;它需要持續不斷地保持警惕和一種精神上的極度超脫。它不像通奸或者暴飲暴食,可以在業余時間進行,而是一份全職性的工作。偽善還需要一種冷嘲熱諷的幽默感。盡管羅伊總是笑聲不斷,可我從來沒覺得他有一種非常敏銳的幽默感;而且我十分確定,他說不了挖苦別人的話。盡管我很少會讀完他的作品,但開始讀的卻有不少。在我看來,他眾多書頁中的每一頁都印滿了他的真誠。顯而易見,他那受歡迎的程度一直很穩定,這就是主要原因。羅伊總是真誠地相信當時社會上別人相信的東西。當他寫關于貴族的小說時,他真的相信貴族成員們都是放蕩懶散、道德敗壞的,然而他們卻有著某種尊貴和一種與生俱來的統治大英帝國的才能。后來,當他寫關于中產階級的作品時,他也真的相信他們是這個國家的中流砥柱。他筆下的惡棍總是那么惡毒,英雄總是那么勇敢,少女總是那么貞潔。
當羅伊邀請某位為他的書寫獻媚評論的作者共進午餐時,是因為他真的想感激那人寫的好書評;當他邀請某位沒有為他的書寫獻媚評論的作者時,是因為他真的希望自己的作品有所提高。當從得克薩斯州或者西澳洲[29]來的默默無聞的崇拜者來到倫敦時,他帶他們去國家美術館,不僅僅是因為想打造一個他的讀者圈,還因為他真的渴望看到他們對藝術的反應。你只需聽聽他的演講,就能確信他的真誠。
當他風度翩翩地穿著晚禮服,或者為了某個場合的需要,身著一套寬松而且穿過很多次,卻剪裁得完美的西裝便服站在講臺上,嚴肅、真誠卻帶著某種迷人的羞怯面對他的觀眾時,你只會想到他正在極為認真地投入到自己的任務中去。盡管他不時假裝忘記了某個詞,可當他把那個詞說出來時,給人留下的印象卻更為深刻。他的聲音洪亮,充滿了男子氣概。他故事講得很好,讓你永遠都不會覺得沉悶枯燥。他喜歡以英美年輕作家為題做演講,他會熱情地向聽眾講述這些人的優點,這就更加顯示了他的豁達大度。或許,他說的太多了,因為當你聽完他的演講以后,便覺得真的知道了你想從他們身上了解的一切,再讀他們的書已經完全沒有必要了。我覺得這就是羅伊在某些省會城市演講之后,他提到的那些作家的書一本都沒有賣出去,而他的作品卻被人們爭相購買的原因所在。他不但在美國進行了一系列成功的巡回演講,在英國各地也這么干了。不管俱樂部的規模有多小,也不管某個以成員的自修為目的而組建的社團有多么無足輕重,羅伊從來都不會覺得花費一個小時的時間不值得。他不時修訂自己的演講稿,整理成冊,以雅致的小冊子的形式出版。多數對這些東西感興趣的人至少會在里面發現名為《現代小說家》《俄國小說》和《一些作家》的文章。幾乎沒人可以否認這些文章顯示了一種對文學的真感情和一種迷人的個性。
但這項活動一點兒也沒有減弱他的活力。他是某些協會中的活躍會員,這些協會組建的目的是增進作者興趣,或當他們由于疾病或衰老遭遇貧困時給予他們救助。當版權這類問題成為立法主題時,他總愿意提供幫助;當國家需要他去外國執行某項旨在在不同國家的作家間建立友好關系的任務時,他總是欣然前往。在公共宴會上,回答文學方面的咨詢時,他總能靠得住。在某個為從外國來的文學界的名人舉行得體歡迎儀式而專門組建的接待委員會中,他總在其列。在每個義賣市場上,至少都會有他的一本親筆簽名書。他從不拒絕采訪,他誠實地說沒人比他更了解作家這一行的艱難。如果他能跟一個為了生活正在掙扎的報紙撰稿人進行一次愉快的閑談,從而幫他賺上幾個基尼[30],他是不會無情地拒絕的。他常常請采訪他的人吃午飯,很少不在采訪者心中留下好印象的。他做出的唯一的要求是,文章發表前要先讓他過過目。有些人在不方便的時候打電話給名人,詢問他們是否相信上帝或者早餐吃的是什么這類信息時,接電話的人很不耐煩。而每當羅伊接到電話時,他總是耐心地回答。在每次座談會上,都能見到他的身影,所以公眾很清楚他對禁酒令、素食主義、爵士樂、大蒜、運動、婚姻、政治以及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上是怎么看的。
他對婚姻的看法是抽象的,因為他成功規避了一種矛盾,而這種矛盾使很多的藝術家發現很難使婚姻與他們對事業的追求達成一致。眾所周知,多年來,他始終對一位已婚的貴婦懷著一種令他感到絕望的激情,盡管他每次談起她時無不帶著殷勤有禮的贊賞,可人們都知道,她對他是很無情的。他中期的小說以罕見的悲苦筆觸,描述了他在這個階段的緊張狀態。他所遭受過的精神上的苦痛,使他避開了那些沒什么名氣的女士們的示愛,而且沒有觸犯她們。這些女士是一個狂熱圈子里的人戴膩了的點綴物,她們很愿意嫁給一位成功的小說家,用一個靠不住的現在換取一個有保障的婚姻。當他在她們那閃著光的眼睛里看到婚姻登記處的影子時,便告訴她們,他對他那位尊貴的“情人”的記憶,總是讓他無法建立起一種永久性的關系。他那堂吉訶德式的[31]想法可能會惹她們生氣,卻不會讓她們感到屈辱。一想起他肯定要被永遠剝奪家庭生活的快樂和身為人父的欣慰,他就會發出一聲輕嘆,不過他已經準備好了為自己的理想和那個帶給他歡愉、可能會成為他生活中的伴侶的情人做出犧牲。他已經注意到,人們其實并不愿意被作家和畫家的妻子們打擾。那些不論去哪兒都堅持要把自己的妻子帶上的藝術家,只會招人厭煩,以至于以后他再想去什么地方,人家往往也不邀請他了。而如果他把妻子留在家中,那么他回來以后很可能會招致責罵和爭吵,從而打破他內心的平靜,而這種平靜對于他將心中的想法用完美的藝術形式表現出來又是非常重要的。阿爾羅伊·基爾是個單身漢,如今已經50歲了,很可能會一直單身下去。
一位作家依靠勤勉、卓識、誠實以及手段和目的的有效結合能做什么,能提升到什么樣的高度,羅伊在這方面做了一個榜樣。他是個好人,只有那些固執己見、吹毛求疵的人才會妒忌他的成功。我覺得想著他的模樣,能保證我會睡個好覺。我給菲洛斯小姐胡亂寫了張便條,磕去煙斗中的灰末,拉滅起居室里的燈,就上床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