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信仰閱讀:傳奇出版人羅伯特·戈特利布回憶錄
- (美)羅伯特·戈特利布
- 17161字
- 2020-10-21 13:57:48
上學
我上的第一個學校是小得簡直不值一提的鄧納姆走讀學校。它位于布朗克斯,就在我們團結而蒸蒸日上的社區里,毗鄰揚基體育館和雄偉的布朗克斯縣法院大樓。我們班級只有五個孩子,在我畢業那一年,我們五個還得跟下一年級的孩子共用一個教室——他們有十個人。它就像只有一個教室的草原校舍,教學用具也是老式的,包括黑板、粉筆、尺和墨水。
學習靠死記硬背。最重要的是:乘法表。“二二得四。”我們日復一日唱歌似的背誦,“二三得六”,一直背到容易錯的十二。然后,我們五個人站成一隊被輪番拷問。答對的站在原地不動,答錯的站到隊伍最后。讓我站到隊伍最后可沒門兒,所以我努力掌握了乘法表。這樣學習幾個月后,我連睡夢中都多少哼點乘法表。要是我臨終時有人說:“六乘以七。”我肯定會含含糊糊地說:“四十二。”拼寫也是這樣學,結果一樣。這種辦法很嚴格,不用動腦筋還有效。我不用懂得道理,只要知道六乘七等于四十二。
在鄧納姆走讀學校唯一讓人興奮的是,我們班在背乘法口訣的時候,比我們高一級的班級在背美國四十八個州的州名、首府和最大城市。“緬因州:最大城市波特蘭,首府奧古斯塔。新罕布什爾州:最大城市曼徹斯特,首府康科德。”我也記住了這些知識,每當家里來客人,只要父母一召喚,立馬就向表示出興趣的客人(難道他們還有其他選擇?)滔滔不絕地背出來。對他們來說,這總比聽我彈鋼琴——還彈得那么糟——好應付一點。
我們搬到曼哈頓后,我轉學到西九十幾街的一所又小又貴的私立學校,上四年級。這學校現在還在,只不過多年前搬到中央公園另一頭去了。它叫伯奇-沃森學校,創始人是兩位女士:負責中學的伯奇小姐和負責小學的沃森夫人。身材嬌小的沃森夫人是一個仁慈的人,頗為優雅——她一頭白發,束得高高的,穿手工編織的灰色、綠色套裝,還在她舒適的辦公室里養著一對金絲雀(也可能是鴿子)。每個星期五,她有一節詩歌課,我們就朗讀、背誦優美的詩句,比如:“安,安!快來看!煎鍋里有條魚兒有話談!”(沃爾特·德拉麥爾)“空氣新鮮的山上/長滿燈芯草的山谷里/我們不敢去打獵/因為害怕小矮人。”(威廉·阿林厄姆
)在我們的小學畢業典禮上,她低吟道:“你們都是童話里的孩子。”課堂作業里我最喜歡的是等比例畫地圖——我畫的“非洲”就是一幅杰作,我還喜歡算術,因為它講究邏輯和可信度。
與待人和藹的沃森夫人不同,伯奇小姐就很嚴厲:她是一個圓滾滾的、冷酷的、毫無魅力的女人。我這么說她大概是因為她明顯流露出不喜歡我的意思——我是一個不安分的、自作聰明的小孩。她一心要把學校辦成英格蘭新教式的學校:我們要唱圣詩,每周要做一次“禮拜”。這完全是她的自欺欺人,因為四分之三以上的學生是猶太人。到了猶太新年,我們班上三十九個學生,只有四個非猶太教徒和我這個無神論者來上學(我父母是堅定的無神論者)。我在學校朋友不多,老師當中有幾個對我很好,其中一個私下跟我說,贖罪日那天,伯奇小姐問教員們怎么有那么多學生缺勤。“因為今天是贖罪日,伯奇小姐。”有人答道。“荒唐,這里又不是猶太學校。”她說。
當然,沒有一個老師是猶太人。加萊爾朗小姐肯定不是,她是一個相貌平平但(我認為)心腸很好的人。“羅貝爾,”她不止一次對我說,“教師會議上,只有我說你的好話,可你到現在還沒做回家作業!”我做了什么需要她替我說好話?我始終不知道。估計是我和這一切都格格不入:不管是伯奇-沃森學校虛偽的上流社會學校標準,還是我不像學校里大多數學生那樣住在中央公園西側或公園大道的富人區,他們家里都參加了鄉村俱樂部。
教員中有我最好的朋友,數學老師路易斯小姐,瑪麗-讓·路易斯,來自伊利諾伊州的溫內特卡。她待人溫和,怯生生的,大家都喜歡她,卻總不把她放在眼里。我想她喜歡我是因為我是真正喜愛數學的少數幾個人之一。但是,我也是班上的麻煩。尤其是代數,對我來說實在太簡單了,保持安靜簡直讓我發瘋,可大多數同學還在冥思苦想我覺得再簡單不過的問題。所以每堂數學課對我來說都意味著一小時的折磨;總有那么幾天我會無聊地站起來在教室里走來走去。最后,為了讓我安分下來,瑪麗-讓竟讓我給同學們上課。這對我來說是另一重沮喪。
有一天,她問我猶太教儀式是怎樣的。她可問錯人了——因為我父母都不信教,我從沒去過猶太會堂。我們決定去探索一番。有位同學是正統猶太教會的,就邀請我們去參加某個周五傍晚的會堂儀式。結果不成功。教徒們得男女分開,所以我和她就沒能在一起——這就更讓我著慌了。而當她走出會堂到街上正要點火抽煙,又被一個警官制止,真是雪上加霜。
這是我最后一次到猶太會堂冒險,十多年后的一天,我在第五大道上走,突然發現剛經過輝煌的以馬內利會堂。我想,既然我在歐洲去過各種教堂,那也應該看看這樣一座著名的猶太會堂究竟是怎樣的。正要進會堂,一個門衛向我走來,說:“很抱歉,游客禁止入內。”我對猶太教圣地的探索就這樣結束了。不過,我沒有宗教信仰并不是起因于這些意外。我對宗教始終沒有哪怕一丁點的信仰沖動。別人談論信仰時,我就覺得他們說的跟我毫無關系。所以不信教不是我漸漸做出的決定,也不是一種堅定的信念或原則;我就是對宗教無感,就像樂盲聽得見各種聲音,就是聽不懂音樂。我的宗教,應該就是閱讀吧。
高中階段,我們的必讀書從《裘力斯·愷撒》《雙城記》《織工馬南》到《艾凡赫》,從古羅馬諸詩人到《消失的地平線》《圣路易斯雷大橋》。這已經算好的了。幸好我們還必須背誦一些詩歌:莎士比亞、華茲華斯、濟慈的十四行詩各一首;《亨利四世》第一幕中福斯塔夫精彩的演講,還有《坎特伯雷故事集》開頭的段落(“當四月帶來它甘美的驟雨/讓三月里的干旱濕進根子去……”)。我至今還能背出大多數選篇——這也許是我在伯奇-沃森學校所受的教育中最令我快樂的殘存記憶。然而,“安,安!快來看!”這句兒歌總是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總而言之,在這個學校上學,我的成績無人能比,可也沒人能刺激我上進。我痛恨拉丁語課,因為我討厭拉丁語老師,我的物理和化學能得全A,但我對這兩門課毫無興趣,也根本不懂,全靠考試前夜狂背課本。考完一天,我就把背的東西忘個精光,但我學會了怎么應付考試。要說參加了什么體育運動,我還真想不起來。伯奇-沃森學校少數好處之一,是我們的合唱隊是由著名的紐約合唱團團長休·羅斯指導的。休·羅斯每周來一次,他是許多大師的朋友與合作者,包括托斯卡尼尼、斯特拉文斯基、布萊茲等。他在坦格伍德音樂節擔任合唱總監長達幾十年。難以想象這么重要的一位音樂家無奈地教一群大多不懂音樂又不感興趣的學童唱《哥倫比亞,大洋的珍寶》之類的歌曲時作何感想。雖然我愛音樂,可我當時太無知,又或是因為只顧著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沒有珍惜羅斯先生的寶貴經驗。
我在伯奇-沃森學校的九年一貫學制中斷過一次,七年級冬季學期是跟我母親在亞利桑那州的圖森讀的。表面上的原因是我的健康情況不穩定(竇炎、全身虛弱),我當時并沒有懷疑。直到幾十年后母親臨終前,她才告訴我,真正的原因是當時我父母的婚姻危機。父親要離婚(就是通常那些原因),母親不同意(“為了孩子”——也就是我),于是他們達成妥協,在那段時期分開。如今,我對圖森和那里又大又宜人的公立學校(我唯一上過的公立學校)沒什么記憶了。當時是戰時,圖森是美國西南地區主要空軍基地,但成群結隊的空軍官兵與我們平靜、有規律的生活沒有什么交集。如果不是近二十年后一件意外的事情提醒,這一整段在圖森的日子原本都沒什么可回憶的。那是在我的朋友理查德·霍華德做東的一個小型晚宴上,坐在我旁邊的是文壇冉冉升起的明星蘇珊·桑塔格。我們此前沒見過,但聊得很投機(蘇珊永遠都健談),不知怎么我們提到圖森——此前這么多年我應該從沒跟人說我在圖森待過。結果她說她也在圖森待過——她的繼父是圖森空軍基地的軍官——而且1943年她也在曼斯菲爾德初中讀書,也是七年級。原來我們在那時做過同學。這可真是離奇的巧合,更離奇的是我們居然還發現了這件事。
我十三歲左右回到紐約,突然對戲劇產生了強烈的興趣。第一次看戲還是在我五歲那年,看的是理查德·羅杰斯和洛倫茲·哈特壯觀的音樂劇《龐然大物》,在更壯觀的、修繕一新的競技場劇院,當時這是美國最大的劇院。《龐然大物》這出戲最出名的是主演吉米·杜蘭特和一頭真的大象參與表演。對這出戲我只記得劇院的龐大,或許還有那頭大象。接著看的是《和父親生活》,這部戲劇連續演了八年,紐約每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的孩子都看過——看這部戲成了人生一個重要儀式,正如今天看《胡桃夾子》一樣。我還看過其他音樂劇——當然,其中有《俄克拉荷馬!》,還有奧斯卡·漢默斯坦的《卡門·瓊斯》;我迷《維納斯的一觸》的主演瑪麗·馬丁,還追過好幾次戲劇盛事:隨倫敦老維克劇團來訪的勞倫斯·奧利弗、拉爾夫·理查德森,他們演了《亨利四世》上、下部、《萬尼亞舅舅》《俄狄浦斯王》和《批評家》;為慶祝我初中畢業而去看保羅·羅伯遜和何塞·費勒主演的《奧賽羅》(我并不滿意,因為它不是音樂劇);另外,愿上帝保佑我父母,我迷上了主演《玻璃動物園》的洛蕾特·泰勒。那時候我已經挺大了,能看懂這出戲的精彩和她表演的卓越。我至今認為那是我所見過最好的演出;那不是表演,那就是真實的生活,但高于生活。
到十四歲我就可以獨自看戲了。大多數星期六,我都會乘地鐵向南到劇院區,那個星期有哪出戲首演后獲得好評,就排隊買那個戲的單張票。我買的都是1.2美元或1.8美元的上層樓廳的座位,零用錢就是這樣花掉的。那是百老匯票房大戲的黃金時代——有《哈維,我記得媽媽》(馬龍·白蘭度在其中扮演年輕的弟弟尼爾斯)、《天上人間》、復雜得令人心驚肉跳的《尋歡作樂》和《金屋春宵》等幾十出戲。這些單獨外出的冒險對我來說已經是勇氣之舉了:我一直都是一個被過度保護的男孩,幾乎從沒獨自做過什么事情。其中的巔峰是看尤金·奧尼爾的戲劇《送冰的人來了》,這個戲長得無法安排下午場演出——所以那是我有生第一次晚上獨自去劇院。對于一個心慌膽怯的十五歲孩子來說,這可是接觸世界的極限了。(如果我當時意識到坐我旁邊那個和藹的男人跟我搭訕是想勾引我,我肯定會更心慌。)戲劇打開了我的生活。我還是嗜讀如命,但使我更激動的是(提前半小時到達后)獨自在劇院中興奮地等待帷幕拉起的那些滿心期待、坐立不安的時刻。
雖然如此,高中時代對我在文化追求上最具決定性意義的事件,隨著我畢業前那一年年輕、活潑的英文教師凱·繆斯(她的姓Muhs讀音同mews)到伯奇-沃森學校任教而到來了。跟我一樣,她和那里的氛圍格格不入,我們一拍即合。我倆的關系與其說是師生,不如說是同謀者。畢業前一個月左右,她邀請我和我的好朋友瓊一起去中心劇院看一個叫芭蕾協會的舞蹈團的日場演出。我沒聽說過它,但還是去了——還有什么事情能比跟老師一起去劇院更令人向往的?結果證明令人向往這個詞遠遠不足以形容,那是感人的、震撼心靈的演出,那就是喬治·巴蘭欽剛剛公演一周的最新杰作《俄耳甫斯》。我陶醉了。這是對我多年乏味的學校生活的補償;這是只有此前讀某些書籍、看個別戲劇才會激發的感情和想象的釋放。那是1948年5月,幾個月后,林肯·柯爾斯坦的芭蕾協會
就會更名為紐約城市芭蕾舞團,而我則會開始在哥倫比亞學院的大學生活,從學校坐地鐵去中心劇院片刻就到。在隨后四年里,我沉迷于巴蘭欽和他的芭蕾舞團。我沒有想到,未來有一天,他們會成為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
那段時期,伯奇-沃森學校要求所有畢業班學生都接受一項由外聘機構執行的能力傾向測試,以幫助我們規劃適合自己的職業方向。負責與每個學生討論測試結果的學校官員公開表示對我的結果不滿意,他明確告訴我,理想的結果是只有一個明顯傾向——比如鮑勃將是出色的會計師;瓊將是優秀的英文教師。可我的測試結果在光譜的兩個極端比重都很大。測試顯示我適合六七種職業(這令人困惑,也達不到測試的目的),還有太多的職業我完全干不了。我記得我是全班唯一得了兩個零分的:一個是護林員,一個是殯葬從業者。(我應該指出還有第三個:律師。因為我觀察父親太多年了。)
做這個測試的用處之一是提示我們應該申請哪些大學。但對我來說,我只有一個選擇。因為我母親出生于波士頓,她一直以家鄉波士頓為豪,哈佛就是最好的,我認為我父親也這樣想。哈佛是當時公認的美國教育頭牌大學,耶魯、普林斯頓略遜一籌,斯坦福、伯克利之類都排不上號。還有規模龐大的州立大學——密歇根、威斯康星、俄亥俄;有教育方式新潮的芝加哥大學,他們推出了誘人的“經典閱讀計劃”;還有一些“實驗性”的小學校,比如斯沃斯莫爾學院和歐柏林學院。但所有這些學校都不在我父母的眼里,他們唯一的勢利之處就在教育上。對我來說,要么是哈佛,要么就哪兒都不去。
我的成績很好,面試哈佛的結果卻一塌糊涂——面試時我情緒緊張,衣冠不整,表現得愛賣弄——面試官對我明顯不抱好感。而且當時還有臭名昭著的猶太人配額(因為太多人想讀哈佛),而我又是最不受歡迎的那一類猶太人:紐約猶太人。所以收到哈佛拒錄取通知,我感到屈辱,但并不意外。
別人告訴我,你至少得申請兩個大學,而我沒有第二個選擇,于是根據字母排序,填了哥倫比亞大學;我對它了解不多,但至少它是在紐約。好笑的是,這次面試跟哈佛的截然相反。我還是穿著隨便就去了,但我既不緊張,也不顯得賣弄,因為我對結果沒什么執念。面試官叫亞歷山大先生,一定有四十來歲了,面試剛開始,他就明確表示:我就是他想招進哥倫比亞大學的那種男生。我告訴他我的第一志愿是哈佛,但他沒有放棄。我聽到他說家在紐約的學生不能住校,就告訴他,我不能再和家人住下去了,他就說會確保學校為我破例。當然,我受寵若驚,但并不感恩,或者說并不信服。我也許還不夠格上哈佛,上哥大當然是綽綽有余的!隨著事態發展,我其實別無選擇。
這位我再也沒見過的亞歷山大先生,是繼凱·繆斯之后第二位從正面深刻改變我人生的人。孤芳自賞的哈佛對我可能反而是災難,這是后來我對它有所認識之后得出的結論。而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的哥大十分適合我。原因不僅僅在于它實際給予學生扎實的教育,更包括學校本身的氛圍、智識的激蕩。它讓我感受到在醉人的戰后那些年紐約的激情——那是戲劇、舞蹈、“外國”電影的黃金時代。伯奇-沃森學校是一潭催人昏睡的死水;而哥倫比亞大學和紐約的活力有助于釋放我自身的能量。有許多年輕人發現,大學是一個讓他們重生的地方。而對我來說,它是那個讓真正的自我開始展現的地方。
那首先意味著,我發現了一個能夠幸福地遨游其中的文學世界。這里有名師——萊昂內爾·特里林、馬克·范·多倫等,他們共同組成了許多人心目中美國最好的英文系,但他們還不是我大學生活中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我無意中結識了一幫像我一樣沉迷讀書的同學。有些必修課我沒興趣,我就像中學時對付物理、化學那樣應付它們——考試、論文都全A但事后都忘光。(最討厭的是經濟學,是在我父親的堅持下我才學的,就跟高爾夫球一樣無聊。)我們還有體育必修課。擊劍我能過關;保齡球嘛,我連拿球都吃力,更別說把它投進球道了(我們打保齡球是在裝了一些哥特式電話亭的河畔教堂,教堂的地下室里有保齡球道);排球我永遠學不會,我和一個朋友一起打,他跟我一樣,沒有眼鏡就是睜眼瞎(我們都站在后排,看到球向我們飛來就躲);田徑是這樣的,我到體育館,簽到,換衣服,坐在更衣室里看書,再換衣服,簽出。我進校的那一年,1948年,德懷特·艾森豪威爾出任校長。這是他在執掌北約、再入主白宮之前流光溢彩的一個過渡。他對我們這批1952屆新生講話:“我們都是新人。”說著眨了眨眼睛——這是他的招牌動作。后面他又說:“希望我在這里看到的是全面發展的青年。我們哥大不要滑頭滑腦的書呆子。”可我就是其中一員——就算不是滑頭滑腦,書呆子是肯定的。
艾森豪威爾的想法在那個戰后時期是典型的,對我們的社交、性行為的要求也是如此。其核心是禁止除母親之外的任何女性進入你的宿舍,而且母親也只能在星期五下午去。誰能想到,到我女兒上大學的年代,男女青年連淋浴都一起呢?但這些要求影響不了我們自己的行為方式。一如既往,年輕人們彼此相遇,做年輕人(以及年紀更大的人)該做的事。大三的時候,我已經和女朋友搬出宿舍住到外面了,她后來成了我的第一任妻子。而且我認識的每一個人好像永遠都在發情并且付諸行動。(這算不算全面發展的青年?)正如某些人所說,性,并不是在六十年代發明的。
事實上,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紐約吹起一股新的“波西米亞”風——和幾十年前一樣,這股潮流在格林尼治村壯大。你在那里可以發現新藝術家、爵士俱樂部、略有出格的另類酒吧——最驚人的是男女同性戀酒吧。只是都不適合我:哪怕略微出格我都太膽小、太拘謹、太天真。就連現代藝術博物館這種以適合男女調情著稱的地方,我去那里都只是為了看卡爾·德萊葉導演的《圣女貞德蒙難記》之類的電影、欣賞畢加索的《格爾尼卡》,而不是去邂逅女孩。
真正的生活是在哥大,不是在教室里,而是在這個氛圍中,比如我開始結識一些能夠對話的人。和迪克·霍華德(也就是理查德·霍華德,可我從來都叫他昵稱)相識是一大關鍵。他比我大一歲,高一級,但沒人把這放在心上。有人帶我去他的宿舍,我們一見如故。他比我成熟得多,但不是在智識上,這可很要緊;這方面我們差不多,我們氣味相投,文學上的興奮點都一樣。那天下午,我們馬上就一起去西四十七街上的高譚書店。這家傳奇書店的招牌上有句名言:“智者在此垂釣。”令人敬畏的弗朗西絲·斯泰洛夫統治著書店。她永遠穿一件電光藍色罩衫,白發中插著一支隨時要用的鉛筆。(“你,”有一次,店里只有我一個顧客,她沖我喊道,“去拐角那兒幫我帶一只熱狗和一杯橙汁。”我去過她店里不下幾十次,唯有那次她意識到我的存在。)
從一開始,迪克和我就因書結緣,但也有其他因素——我想,主要是相同的品位和興趣(以及自命不凡)。年輕時,你會覺得需要宣告對某些主題的評判標準,你的偏好;通過你的選擇標榜自我。它們可能是政治、運動或穿著(這通常是在高中)。對我們來說是文化。莎士比亞,好;彌爾頓,不好。巴赫和莫扎特,好;柴可夫斯基,不好(這個立場會變)。亨利·詹姆斯,好;司湯達,好;巴爾扎克,好。《悲慘世界》,不好(這個立場也會變)。簡·奧斯汀,喬治·艾略特,契訶夫,好;田納西·威廉斯,好;阿瑟·米勒,不好。抽象藝術,好;現實主義,不好。巴蘭欽和瑪莎·葛蘭姆,好;弗雷德·阿斯泰爾,好;吉恩·凱利,不好。玄學詩,好;福克納,好;海明威,不好。艾略特、龐德、葉芝,當然好。普魯斯特,好——加粗的好。但紀德,也好。電影,好;電視,不好。如此等等。換句話說,我們都有一種貴族式的品位,有鋒芒,有激情,自命不凡——年輕人友誼的完美黏合劑。
這一切都是我們課程以外的事。至于課程,顯而易見,主要是給那些比我們讀書少的孩子準備的。有一門馬克·范·多倫教的美國詩歌公共課,上課的男生們別說從沒讀過艾米莉·狄金森的詩,連她的名字都沒聽說過;范·多倫似乎并不在意。我和迪克參加了喬叟《特洛伊羅斯與克麗希達》的專題研討班,主講的是一位和藹的老教授,老得好像是從久遠的過去來的。我們一共六個人,只有兩個人開口說過話(你猜是哪兩個吧)。整個幸福的學期,我們什么都沒干,只要朗讀這首偉大的長詩,這當然比我們圍在一起討論更能學到東西,更令人滿足。杰出的文學評論家F.W.杜皮——同樣和藹,但也睿智——在他的當代文學課(課上講喬伊斯、卡夫卡、伍爾夫、普魯斯特等)上拿坐在前排的我倆沒辦法。我們不停地說話(總得有人說話吧),最后,有一天他在課后把我們留下,說只要我們別來上他的課,就保證給我們A——這種條件我們無法拒絕。
我失望的主要是特里林上的十九世紀英語文學課。當時是這門連續三年的必修課的第三年也就是最后一年。我已經讀過他的名著《自由的想象》(英文系學生哪個沒讀過?),明白他的觀點,但我有強烈興趣的是文本,不是想象;劍橋大學的F.R.利維斯嚴厲、憤怒的論斷是我的標準,他主編的雜志《細察》是我膜拜的讀物。我覺得頭發灰白的特里林教本科生沒什么心思,他最關心的是他那些側重歷史學/社會學角度的研究生討論班。有一次,他上課時要我們在《簡·愛》和《呼嘯山莊》之間選自己更喜歡哪一本,我覺得我們像社會學實驗的小白鼠一樣被他利用,深感受辱,因為對我來說,這當然不用選擇——艾米莉·勃朗特當然是最好的(自我感覺良好的人永遠都有感覺良好的理由)。最近我翻到辛西婭·奧齊克1998年給我的一封信,里面引用她剛讀的一篇約翰·霍蘭德訪談里說的話:“特里林出版了《華茲華斯和猶太拉比》[以后]……我們班里有些人覺得它有點滑稽……也導致有個人,羅伯特·戈特利布……第二天趁特里林還沒到教室,站在教室外用意地緒語口音背《丁登寺》……”這是我干的?如果約翰說我干了,那大概就是了。
在我之前幾屆特里林的優等生里,有艾倫·金斯堡、諾曼·波德霍雷茨和杰生·愛潑斯坦。多年以后我在克瑙夫出版社時,才跟執掌蘭登書屋的杰生相識。當時,克瑙夫與蘭登書屋已在同一集團內,我們從此就一直是同事,雖然大學時沒有認識。我沒有見過波德霍雷茨,不過認識金斯堡,雖然不是密友。在我印象里,金斯堡是一個討人喜歡的、謙遜的年輕人——對他的詩歌我一竅不通。他給我最深的印象是1951年我搭一艘貨輪去歐洲的時候,他來送行,這完全出乎我意料。更令我吃驚的是我母親在一封信里提到,有個叫艾倫的小伙子,非常善良有禮貌地繞路送她回家。
我說過,我發現在哥大讓我受益最大的不是課堂,而是整個氛圍——那種嚴肅看待文學的熱烈氣氛。我不斷地閱讀,經常通宵達旦(因為我都懶得起床去上午的課),誰寫的書都囫圇吞下。無疑,有莎士比亞的所有作品,這主要是因為我們有一位最優秀的老師安德魯·卡佩,他矮個子,胖臉蛋——活像黑幫大佬卡彭。他神采飛揚的講課,加以激情澎湃的原文朗誦,令人興奮到極點。只有他的課我才甘心上午爬出被窩去上。后來,杰生在道布爾戴出版社創立“鐵錨圖書”時,就聘請他擔任總顧問。鐵錨圖書是美國第一個、也是影響最大的優質平裝書品牌。
我還一路讀了偉大的俄羅斯作家和主要的法國作家;所有奧斯汀作品(毫無疑問),狄更斯、薩克雷、艾略特、哈代、菲爾丁、理查森和其他重要的英語作家;梅爾維爾和霍桑;加上現代作家——勞倫斯、伍爾夫、福斯特、喬伊斯,等等。一個作家只讀他的部分作品有什么意思?每到暑假,我就把一個作家的所有作品按照發表時間順序掃一遍。這一年是康拉德;下一年是薇拉·凱瑟。但對我影響最大的作家是亨利·詹姆斯。那是詹姆斯的文學復興的時代,我讀他倒不是因為他成了大人物,而是因為他的思維方式和迷人的風格。更重要的是他所探討的道德問題,比任何其他作家都更能反映我的內心世界,除了普魯斯特。對我來說,詹姆斯不只是一個作家,而是一個擇友標準:誰要是不喜歡他(比如我爸爸),跟我就不是一路人,會被我鄙視。我早年最快樂的時刻之一,就是有天上午看到周日的《紐約時報書評周刊》上刊登的紐約版詹姆斯小說全集廣告。不知道我是哪兒找來的100美元買書——很可能是向迪克借的,他的家境比我好得多——不管怎么說,星期一上午書店一開門,我就沖進去把這套寶貝拿回家。就在此刻,我一邊寫書,一邊看著它們。
我高中時的好朋友麗茲·拉姆(她父親是蘭姆斯頓連鎖廉價商店的創始人,也是又一個對我極其慷慨的長輩)去了康涅狄格女子學院上大學,在那里和來自馬薩諸塞州韋爾斯利的姑娘繆麗爾·希金斯成為好友,并且斷定我倆是天生一對。結果呢,我倆既是,也不是。繆麗爾思想獨立,觀點鮮明,長相性感,我們在一起很開心。別的不說,她是一個貪婪的讀者,非常聰明的那種。她遠比我貼近社會——她十六歲跟父母外出參加晚宴時就喝馬蒂尼雞尾酒了!我連啤酒都不喝。我以為她一定閱人無數。到我們大三的時候,她已轉學到哥大,我們搬到學校外同居了。她父親是個屋頂承包商,一直不喜歡我——我相信他對我的態度是“如果我有這樣的兒子,我一定把他像病貓一樣拎出去淹死”。好像報復似的,我父親也討厭繆麗爾:他認為她太自以為是了,而且“天主教徒到最后都會恢復原樣”。(她對天主教的態度就像我對猶太教一樣。)
于是,我們總是成雙出現,也經常是三人組,因為我和迪克一直很要好,幸虧他和繆麗爾也很談得來:他欣賞她的鮮明個性和硬幽默。我們還有其他朋友——迪克特愛交友。一方面,他喜歡“收集”各種年輕男子,被吸引,繼而引誘,但又會厭倦他們;他從一開始就公開出柜了。(沒錯,同性戀者出柜并不都是在石墻暴動以后才有的。)和維多利亞女王一樣,我也對此有意見——他是同性戀沒問題,但我反對他隨意對待那些為他神魂顛倒又不知所措的男孩。我既遺傳了我母親的天真,也遺傳了我父親的清教徒思想。
迪克有一個童年時在克利夫蘭就認識的好朋友安妮·萊塞,是作曲家弗蘭克·萊塞的侄女,我進哥大的時候,她已經在巴納德學院讀書了,跟我的另一個朋友談過戀愛。現在她是約翰·霍蘭德的“另一半”,而他們倆又是我們朋友圈的成員——我們經常深夜在百老匯街上的比克福德咖啡館無休無止地談天,只點烤英式松餅和茶(真是一群魔鬼)。安妮很聰明,帶點壞主意,約翰挺機靈,雖說也有點傻。他們最后結婚生了兩個女兒,約翰成了詩人和教授,事業堪稱模范,安妮在服裝的歷史與意義方面的研究工作也很出色。安妮最近去世了,還好迪克趕上了到醫院送她一本他的最新詩集《進步教育》,這本書題獻給她,寫的是他們的學校生活,封面上用了她少女時代的照片。
大三的時候,我和迪克開始擔任學院的文學雜志《哥倫比亞評論》的編輯,我們合寫了一個短篇小說,標題就叫“我們現在的生活方式:一個圣誕故事”。這個故事基本上是真實的,主要講一對光彩照人、標新立異的青年情侶為了得到一本用人皮裝訂的維利耶·德·利爾-阿達姆的《殘酷故事集》而偷錢——我們肯定讀了太多伊夫林·沃早期的作品。約翰對此相當不爽。一個寒冷的日子,他走近我和迪克,點點頭,請迪克把眼鏡交給他,小心放好,然后打了迪克一巴掌:“圣誕快樂。”說完禮貌地把眼鏡還給他,繼續向前走。我既覺得受辱,又因為沒有被報復而松了口氣。也許約翰懷疑我會還手?這個事件——當然堪稱文學決斗史上的巔峰時刻——卻再沒有人提起過,我們還是像以前那樣去比克福德咖啡館,迪克和約翰的友誼保持了一生。
我們更出名的一次利用《哥倫比亞評論》的行動,也許是我們決定用一整期內容向新近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安德烈·紀德致敬。我和迪克合譯了一個他此前從未被譯成英文的短劇,我們戰戰兢兢地給他寫了封信,解釋這個計劃,并請他向哥大說點什么(我們大概還夸大了我們學校總體上對法國當代文學的重視程度)。他的回復又快又熱情,不過我現在一點都不記得他到底說了些什么。但我們絕對有一種計謀得逞的勝利感。
我非常崇拜紀德,《背德者》《偽幣制造者》《梵蒂岡地窖》《窄門》都是當時現代派文學的核心作品,然而對普魯斯特我則感到全身心的共振,我決定用一種另類的方式讀他。《追憶逝水年華》(英譯書名是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要過幾十年才被譯成In Search of Lost Time)當時最常見的是七卷本的現代文庫版,我父親買給我的是兩冊盒裝版,我拿著不稱手,讀起來很不舒服。七卷,七天。整整一星期,我自絕于外面的世界,一次都沒有離開繆麗爾和我住的房間,每天讀一卷。朋友們順道進來看看,食物也有供應,我讀啊讀。這不算艱難的體驗——你能在十五個小時內讀六七百頁如通電般刺激的文字,如果什么別的事都不做的話——其結果無與倫比:完全沉浸其中確實是體驗、吸收那偉大思想和風格的絕佳方式。我感覺好像普魯斯特是我的——或者說我是他的。那是一種個人的關系,我在和亨利·詹姆斯的關系中也曾體會過。詹姆斯的最后一部也是最難懂的小說《金碗》,是我圣書中的圣書。
1951年我二十歲,那年夏天,我搭乘一艘貨輪,開始我不那么“壯”的歐洲壯游。迪克本來要和我一起去,但他的畢業出了點小問題,只能暫時待著。我嚇壞了,估計父母不會同意我單獨去,錢也不夠,但我用剛好到期的戰爭債券換了些現金,還得了一點文學獎的獎金。這次旅行——在法國、意大利和英國各待一個月——我做了所有一般人都會做的事,手里緊張地抓著旅游指南,用高中學的法語和爛意大利語磕磕巴巴地說話。但我為這趟冒險的旅程積聚起的獨立精神(比如我第一次招手搭順風車),說明我大概是真的長大了。
這次旅行印證了我對英格蘭的想象——狄更斯的英格蘭,奧斯汀的英格蘭,詹姆斯的英格蘭,利維斯博士的英格蘭——正是我一定要去的地方。劍橋的美麗風光和魅力尤其吸引我。我在哥大的最后一年是在閱讀中度過的(不說也知道),在《哥倫比亞評論》上發表了一篇對特里林和利維斯的新書又長又尖銳的評論,對后者的評價比前者高很多,還在令人敬畏的、神秘的昆丁·安德森(劇作家麥克斯韋爾·安德森之子)指導下,用一個學期獨自研究霍桑的筆記本,寫畢業論文。安德森的沉默就和他的演講一樣意味深長。這些努力是值得的,不過根本而言,我這么拼命踩水把腦袋露出水面,是希望能夠獲得去劍橋大學留學的凱勒特獎學金,英語系要選拔兩個學業優秀的學生。
結果我這一屆的另兩個男生得到了獎學金,他們比我差遠了——至少我這樣認為——我被這種不公平的做法氣炸了,跑到特里林的辦公室攔住他(這還是我頭一次跟他面對面講話)。他和他那些同事們怎能無視我的入選資格,選那兩個傻瓜呢?他非但沒有像一個理虧的人可能表現的那樣為自己辯解或者暴怒,反而是彬彬有禮,迅速回答。他解釋說,評委們都覺得,“那兩個傻瓜”比我更需要劍橋的光環。我反駁說我才知道原來凱勒特獎學金是看誰需要而不是看誰的成績表現啊,于是他問我是真的很想去劍橋嗎。這還用問嗎,他馬上說會給劍橋大學英語文學教授巴茲爾·威利寫信,向他推薦我。其結果令人(就是我)震驚地證明老朋友關系是多么管用:十天后,我收到的不是申請表,而是來自威利所在的劍橋大學彭布羅克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在我看來,公平實現了,但即便我還沉浸在自我慶祝中,我也知道,面對我在《哥倫比亞評論》上公開的批評,他是多么大度。
意外發生了:1952年春,我們發現繆麗爾懷孕了。她當然還不想生孩子——她還打算我在劍橋讀書時,她去倫敦重要的表演學校學習——而且我對孩子還毫無概念;我甚至不曾湊近看過一個小孩。所以墮胎是一種選擇,因為我們都知道賓夕法尼亞州一個煤炭城鎮上有一位開診所的醫生,人稱“常春藤盟校的墮胎師”。但是,即使現實告訴我們生孩子是不可能的,想到墮胎,我們倆又都退縮了。怎么辦?我們的父母都不會出手相助,因為他們都強烈反對我倆在一起,而且我無法想象要放棄到劍橋留學。我當然還沒準備好要在紐約找一份工作,承擔責任。
我們秘密結婚了,見證人只有麗茲·拉姆和她父親(我們從沒想過未婚生子)。我對我這種偷偷摸摸的行為一點都不覺得浪漫,對讀到的知識卻有浪漫的奇想,我決定在紐約拉伊地方治安法官辦公室的門廊上結婚——因為亨利·詹姆斯在英格蘭的拉伊鎮住過。然后,經過一連串假話和半真半假的話,我們瞞著父母混過了夏天,搬到倫敦。繆麗爾肚子里的寶寶,我們的兒子羅杰,于10月中旬在那里的產科醫院通過剖腹產來到人間。護士長說得很清楚,她不喜歡三種人——美國人、猶太人和男人——我三種都占了。她建議我們把嬰兒帶回家(我們在西漢普斯特德租了一套公寓)后就開始訓練大小便。我小心翼翼地說在美國,我們不相信應該這么早就訓練孩子,她面無表情地說:“洗尿布的人是你們。”
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在劍橋的學業,住在彭布羅克學院,隔一個周末才去一次倫敦。大部分時間都是繆麗爾獨自照顧一個她還根本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的嬰兒。羅杰長得歡,我們卻不快樂,雖然我遠在劍橋,多少能自娛自樂。付出犧牲的人是繆麗爾:她身處一個陌生城市,舉目無親,不能繼續求學,還沒當母親的準備,丈夫又長時間不在身邊,近乎拋棄。那段時間真是不堪回首。
雪上加霜的是,我們還得繼續欺騙父母,一旦他們知道真相,就不會再資助我們了。一年多以后,我們才告訴他們,結果可想而知:我母親嚇壞了,但對我還算縱容,我父親卻有一連四年不跟我說話。繆麗爾的父親同樣暴跳如雷,但令她痛苦的是,當我們都還在劍橋的時候他心臟病突發去世——繆麗爾在倫敦五個月后,搬到劍橋來和我團聚。倫敦那段日子唯一可樂的記憶是每周來一次的鐘點工偶然提到,她曾經在弗洛伊德家(!)干活。弗洛伊德家離我們租的公寓就隔幾戶人家。我渴望知道細節,可面對我堅持不懈的盤問,她用她那一口優越的倫敦腔說:“這么說吧,他們非常干凈——對外國人來說。”
這種對外國人和對猶太人的排斥反應,是英格蘭令我驚訝的地方之一。我雖然非常清楚英國文學中不時出現的反猶主義,卻不知道中產階級猶太人和非猶太人在生活中是這么區隔。換句話說,我很奇怪地發現,大多數英國猶太人都覺得自己是“他者”,別人也是這樣看待他們的:我在倫敦和劍橋認識的英國猶太人基本上都把自己界定為猶太人,我在紐約從沒碰到這樣的情況。在紐約,人人都開玩笑說,紐約就是一座猶太城市,而且在那里生活那么多年,我從沒碰到反猶的情況。另外,在劍橋,我的身份標簽是美國人,而不是猶太人。在五十年代初,美國人身份的缺點是當時對美國的厭惡和鄙視情緒還很深,但另一方面,擁有這一身份還會加分,因為關于美國的一切——它的電影、音樂、時裝,以及它新的統治性國際地位——好像都帶有魅力,令人興奮,尤其吸引年輕人。我當然是個無可逃避的美國人,再加上其他情況——已婚,有孩子,有房子——別人就無暇顧及我是世俗猶太人的身份了。
當時的劍橋大學是個奇特的地方,新生中既有十八九歲的中學應屆畢業生,也有二十好幾的退伍軍人。我則是個怪胎,是一個已婚的、擁有美國大學文學士學位的美國人。對這種美國學位,劍橋人是瞧不上的:他們認為在哥大(或者哈佛以及任何一所美國大學)讀四年,只相當于在牛津、劍橋的三年本科生教育中讀一年。但我知道,我來劍橋不是為了深造;我是為劍橋而來。我去聽了幾場講座——聽威利教授的講座是出于禮貌;聽利維斯的是出于忠誠——但這些講座對我已經沒有新意。已是半迫害妄想狂狀態的利維斯在大部分時間里都在痛斥他認為是輪番反對他的勢力:“布魯姆斯伯里那群烏合之眾”“《泰晤士報文學增刊》幫”,以及劍橋的所有其他人。
聽課是自愿的。每周寫一篇文章給學院導師看卻是硬性要求。我很幸運,在彭布羅克學院發現一位緊跟學術潮流的年輕導師馬修·霍賈特,他感興趣的是詹姆斯·喬伊斯這樣的作家,而不是《貝奧武夫》的作者。第一次見面,我就以一貫的狂妄自大告訴他,我在哥大寫了四年論文了,不需要為劍橋的文學士榮譽學位考試(tripos)做準備,這一考試被視為劍橋教育的終極考試。他叫我給他看一篇例文,我狡猾地拿出霍桑研究成果給他,明知道他對霍桑的知識遠比我少。但他很高興能有個人可以交談,這個人閱讀涉獵還很廣。我們就這樣開始每周熱烈地聊書,內容全都跟榮譽學位考試無關。(彭布羅克不是一個文學氣氛很濃的學院,一般的本科生只有三本書——《圣經》《故園風雨后》和《薩默塞特·毛姆短篇小說選》,至于法國有個叫馬塞爾·普魯斯特的作家,只是聽說過而已。)而我一直都是強迫癥一般地閱讀,通常讀到早上五六點鐘——比如說,我可以這樣興奮地通宵讀一個月,把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讀完。
但是,閱讀還不足以把我的時間填滿。劍橋本科生最熱衷的文化活動是戲劇——有兩個大的表演團體,加上一系列派生出的小團體,不斷有戲上演,還有著名的劍橋腳燈社經常排演成熟的時事諷刺劇(我那時候,該社培養出的名演員是喬納森·米勒)。一天深夜,我正和三四個無所事事但精力又無處發泄的年輕人坐在我房間里,我突然想,我也能導一出戲。但什么戲呢?在哪兒排練呢?學院賴以自豪的禮拜堂是雷恩的早期作品,十分漂亮,于是凌晨兩點,我們溜進禮拜堂,印證了我的想法——這里是排演T.S.艾略特的戲劇《大教堂中的謀殺》最合適的場地。彭布羅克學院在文化上完全落伍,大概因為這個緣故,我去找禮拜堂的主管牧師的時候,他頗為緊張地批準了。鑒于他是虔誠的圣公會牧師,對美國人和已婚本科生都抱有深深的疑慮——他本人是拒絕婚姻的——他能這樣實屬非同尋常的勇敢之舉。
我到劍橋只招女生的紐納姆學院和格頓學院貼告示,招了十個合唱團女生,運氣不錯,還在彭布羅克學院找到一個長得奇帥的男生扮演托馬斯·貝克特——他圣人般的氣質(我是說真的)肯定遺傳自他父親,一位曾在非洲傳教的圣公會牧師。圣誕假期我在倫敦多住幾天,和繆麗爾一起長時間地工作,給合唱團的歌詞斷句,讓每一個音節都有音調變化和重音。在隨后的一個月中,每天跟合唱團排練三四小時,直到她們唱得音節完美(也筋疲力盡)。演出非常成功,托馬斯、合唱團和禮拜堂的建筑師克里斯托弗·雷恩都成了明星。主管牧師樂壞了。每場演出門票都一售而空。令我們驚喜的是,斯蒂芬·史班德在《衛報》上寫了劇評,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們這出戲的。概括來說,他在劇評中盛贊這是他所見過最好的《大教堂中的謀殺》演出版本。這樣的評價不但令我們無比陶醉,對主管牧師來說,也證明他在人浮于事的彭布羅克學院并非可有可無。
既然無心學習,我就把時間都花在導演戲劇上。當時英國官方對戲劇還有審查制度。禁演黑名單上就有薩特的《禁閉》,它被禁并非因為內容涉及妓女、女同性戀,而是因為它被認為瀆神。但這樣的戲可以在私人家里演,也可以在任何不收費的場合演。我請繆麗爾和兩位參演過《大教堂中的謀殺》的畢業班學生出演,改成一個更有說服力的版本,在六個不同的地方巡演,包括在某幾個教授家里,成為小團體們用來獲取人氣的時髦活動。(為這兩部戲如此忙碌地工作,帶給我一個奇怪的心得是,我對艾略特的評價比我在排演前高得多,對薩特的評價則相反。)
制作了這樣兩部眾人矚目的戲劇,我就被請去擔任劍橋下一年兩大戲劇團體的總導演,因為現任總導演彼得·霍爾從劍橋畢業了,要去倫敦征服首次在英國排演的《等待戈多》。于是我又排演了更多薩特的戲劇、洛爾卡的《貝爾納達·阿爾瓦之家》、蕭伯納的《傷心之家》、易卜生的《建筑大師》。這些我都能勝任,甚至做得很好,但都不如《大教堂中的謀殺》那么具有個人色彩,那么強烈。我意識到,艾略特的劇本具有文學性,那正是我知道怎么把它搬上舞臺的原因,而我其實不知道在現實主義戲劇中如何幫助演員。我也逐漸認識到,我并不想讓戲劇成為我的生活,正如這第二次上大學讓我明白我并不喜歡一輩子待在學術界。不幸的是,我不知道回國以后還能干什么。
表面上,我們在劍橋的生活令人興奮,令人知足——我們住在一棟又大又舒適的房子里;羅杰是個安靜、容易照顧的嬰兒;繆麗爾在演戲,當導演;我們的經濟狀況,雖然沒有了家人的資助,也還能維持過日子,因為每當經濟困難時,我并不羞于接受迪克·霍華德的借款。(他的慷慨和我利用他慷慨的能力,真是絕配。)
但我對自己的現狀不滿意,或者說,我內心不快樂。面對戰后世界令人沮喪的現實,我對劍橋和英格蘭的浪漫熱情逐漸消失了;一切都是灰暗,這個國家的活力耗盡了。雖然我現在猜測,這種情緒更有可能是我自己還不太明顯的抑郁癥癥狀。已婚,有孩子,曾經透過玫瑰色眼鏡打量的地方失去了吸引力,難以讓我安心生活,這些現狀無不動搖著我對前景的信心。我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我要回美國。
繆麗爾已經先回去了。因為父親猝死,她帶著一歲大的羅杰趕回去奔喪。(羅杰出生的時候,我們在美國大使館給他登記了美國國籍,但沒辦護照。雖然大使館答應連夜緊急辦理,但時間倉促,來不及給他拍護照標準照片。啊哈!有個當地攝影師賣給我一張其他嬰兒的照片,連我們都分不清誰是誰。)我留下來做完最后的戲劇演出(“演出必須照常”),處理掉房子,然后——最后一次放縱自己——和好友,也就是《大教堂中的謀殺》合唱團里的簡·盧埃林結伴做搭車客去意大利。(她后來還會在紐約和我們見面。)這次旅行我最得益的是在等待搭車的間歇,把《李爾王》的第一幕都背出來了。最荒唐的是我想以拜謁墓地的方式向我喜歡的一位作家致敬,在法國南部,我叫住一個農民,脫口說出一句法語,大意是“您知道英國大作家D.H.勞倫斯的墓在哪里嗎”,不出所料,他一臉茫然,肯定是對我的破法語一個字也沒聽懂,何況他根本不可能知道二十五年前去世的“大作家”其人其事。那天我在一家當地書店才發現,勞倫斯確實是在旺斯去世的,但他妻子弗里達最后把他的骨灰帶到新墨西哥州的陶斯安葬。另一個浪漫情結破滅了。
在羅馬,我見到從劍橋來的美國好友梅格·格林菲爾德。她從史密斯學院畢業后,獲得兩年期富布賴特獎學金到劍橋留學,但她討厭劍橋的一切,從天氣到校規——她直接無視本科生不得有車的禁令——還討厭女房東家的蜘蛛。徹底壓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把她最愛的一件大衣送到當地唯一的干洗店,全國連鎖的“珀斯的普拉”干洗店,結果一周后衣服拿回來時,它被緊緊扎成一個小方塊。梅格不僅很有錢,還很挑剔,于是她離開了那里。
她在羅馬待了幾年才回國——別的不說,那里的咖啡好極了——我介紹了她第一份工作:加入阿德萊·史蒂文斯1956年的總統競選團隊。只要她在紐約住,每到圣誕節就來我家,我倆就組成“梅格和鮑勃”雙人喜劇組合,比“尼科爾斯和梅”還早呢,可惜觀眾只有繆麗爾、小羅杰和少數幾個好友。(也許我們的表演并沒有我們自以為的那么幽默?)
梅格又滑稽又刻薄,而且越來越熱衷于政治。憑借她的寫作才華,她先是在《記者》雜志工作,接著二十年又在《華盛頓郵報》擔任評論版主編,還為《新聞周刊》寫專欄;換句話說,她成了地道的華盛頓政治圈內人。然而她依然是一個堅持不懈揭穿謊言的人,就像是她那個時代的莫琳·多德或蓋爾·柯林斯。她還是凱瑟琳·格雷厄姆
最親密的朋友和顧問——她罹患癌癥以后,凱瑟琳每個星期都駕車送她從華盛頓到巴爾的摩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附屬醫院治療——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編輯凱瑟琳的自傳時,梅格給了我莫大的幫助,她會對凱瑟琳直言不諱,讓我對書稿可以處理得更有分寸。梅格于1998年去世,我悲痛欲絕——她是我的同齡好友中第一個去世的。我在華盛頓大教堂的悼念儀式上發言的時候,發現我肯定是現場她的朋友中年紀最大的——也是唯一見證過她“珀斯的普拉”干洗店時期的人。“梅格和鮑勃”的時代結束了。
梅格放棄第二年的獎學金以及離開劍橋的那種快樂,堅定了我也要離開的決心。意大利之行是我最后一個不回到美國、回到真實生活的借口。我漸漸明白,即便拋開逃避責任不談,我也已經變成一個我不喜歡的人,傲慢,只知道享受當一個本地名人。到我在學期中途離開時,劍橋的本科生報紙在頭版上做了報道,標題是“戈特利布走了”。戈特利布就這樣走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溜走了。我情緒低落,憤怒,后悔讓繆麗爾獨自先回國,也對自己接下來會怎樣、要做什么感到茫然,還欺騙自己說不害怕——主要是不害怕工作。我當時不知道,正是工作拯救了我,我一生都是如此。